天云陰沉,隱有雷鳴。
“要下雨了。”
武岳抬起頭,看著大普渡寺的天頂,說出了這么一句話。
他已經等了好幾個時辰。
從清晨破曉,等到晌午,前前后后有好幾撥人,踏入大普渡寺……武宗的年輕弟子都在焦灼等待,就連林諭也有些著急,但他卻一點也不急。
有些事情注定會發生——
就好比此刻陰云密布,注定很快就會下雨。
今日大普渡寺,那人也注定會來。
人群盡頭傳來一陣嘈雜之聲,武岳回頭,看到紛紛攘攘的人流讓開一條道,自己等待的那人果然來了。
來的不止是謝真。
謝真左右兩側,還跟著一位布衫少年,一位好看姑娘。
“煩請讓讓,煩請讓讓。”
布衫少年單手持握重劍,客氣禮貌地開道。
“好多人啊……”
鄧白漪忍不住低聲感慨。
最終,三人來到了大普渡寺門前,等待許久的武宗弟子,為三人也讓開了道。
謝玄衣來到武岳身旁。
“你果然來了。”
這位武宗大師兄,目光灼灼:“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
“看個熱鬧……”
謝玄衣笑了笑:“你怎么不進去?”
如果鈞山沒有命令商儀點出所謂的罩門,那么金光陣能夠攔住洞天圓滿以下的絕大部分修士。
只不過武岳,卻不屬于這個范疇。
以他的實力,想要踏入大普渡寺,隨時可以。
“我也想看個熱鬧。”
武岳沉聲說道:“不過我想看的熱鬧,和大多數人不一樣。”
他為什么要等謝真?
因為他很清楚……如果真有人可以破開妙真的金身,那么那人一定是謝真。
“你好像和其他武宗弟子不太一樣。”
謝玄衣挑了挑眉。
自北狩那次,他便覺察出了武岳的不同,這個年輕人膽大心細,絕非尋常武夫,不愧是周㣒看中的弟子……捫心自問,如今這一輩,謝玄衣所看到的那些圣子天驕,最為潛質的還得是武岳。
武岳只是笑了笑,并不言語,他退后一步,將大普渡寺正門的位置讓給了謝真。
正如他所言。
今日,他是來“看熱鬧”的。
他很想挑戰佛子的金身,但他心中也大概有一個底數。
真想破局,只有謝真!
“謝施主……你終于來了,法嚴奉佛子之令,等你許久了。”
站在金光陣中的老僧,神色肅穆,伸出手掌,行了一禮。
這位大普渡寺的住持高僧,法號“法嚴”。
前世謝玄衣其實與大普渡寺有過些許淵源,他曾與大普渡寺的年輕僧人比試過幾場,當然是以指點的名義……雖然佛門術法高深,但大普渡寺畢竟扎根大褚,難免要受到方方面面的壓制,每一代能夠培養出的好苗子著實有限。
當年的比試,就有法嚴的弟子。
謝玄衣對法嚴印象不錯,這老僧雖然修為平平,但修養極佳,教出來的弟子踏踏實實,堂堂正正。
在修行界,這已是極難得的事情。
“法嚴師父,看來知曉謝某根底……既如此,何不打開金光陣,直接放我進去?”
謝玄衣微笑開口:“謝某的劍氣,可要比其他人重上許多。”
“老僧久等在此,便是為了迎接謝施主的劍氣。”
老僧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退后兩步,誠懇說道:“今日入寺要看緣分,謝施主與佛門無緣,若想入寺,就得比其他施主難些。”
這句話,引得一陣喧雜。
武岳忍不住唇角翹起,他就知道自己等了這么久,沒有白等。
好戲果然來了。
“嗡!”
法嚴擲出佛珠,只聽一聲顫鳴,佛珠高高飛起,在空中散落開來,化為一團一團的流光。
一共八團流光,對應八座罩門。
鈞山與妙真乃是多年的對頭,兩人知根知底,鈞山拆解出了“金光陣”的陣紋圖紙,所以知曉所謂的八座罩門,乃是金光陣的缺口,這座大陣看似固若金湯,可一旦點出罩門,大陣便要薄弱許多。
此刻,伴隨著八顆佛珠,落在罩門之前。
籠罩大普渡寺門前的金光陣,隱約發生了變化!
“罩門……消失了?”
周圍旁觀之人,發出一聲驚嘆。
這座大陣,在佛珠落下之后,徹底堵上了缺口!金光翻涌猶如海浪,陣陣漣漪,攪滾如鐘!
“小山主,這是不是不太妙啊?!”
段照直勾勾盯著金光陣,一陣懵然。
點出罩門之后。
他隱約覺得,自己也可以嘗試破陣,可如今罩門消失,小家伙再次掂量了一下,他只覺得這座大陣簡直完美無缺,根本找不到出劍刺破的方位!
“金光陣乃是梵音寺的守山大陣……如此重要的陣法,自然不會出現‘罩門’這么簡單的缺漏。”
謝玄衣看著這座大陣,神色平靜:“所謂的‘罩門’其實只是陷阱。梵音寺金光陣的罩門之中,必定有高僧鎮守,大陣一旦運轉,最為薄弱的弱點,反而會成為最為堅固的壁壘。”
眼前這座籠罩大普渡寺的小型金光陣,亦是如此。
今日這場入寺之爭。
正如法嚴所說,能否入寺,只看是否有緣。
有緣者,可以通過各種辦法入寺。
無緣……那便是無緣!
即便擁有洞天十重之境,能夠蠻力破開金光陣,法嚴也有辦法,讓金光陣再次升級!
武宗那邊,一眾弟子神色凝重。
林諭忍不住低聲傳音問道:“師兄,這金光陣……你能破開嗎?”
“難。非常難。”
武岳死死盯著眼前罩門盡失的新金光陣,今早他最先來到大普渡寺,一開始的金光陣,他還能看出破綻,可如今法嚴祭出佛珠之后,這座大陣似乎真的臻入了完美之境。
倘若換他面對法嚴,有機會擊破這完美之陣嗎?
“刺啦!”
正當眾人驚嘆感慨之時,一道極輕的爆鳴之聲忽而在大普渡寺上空響起。
站在金光陣前的黑衣少年,很是隨意的伸出手掌,兩根手指彎曲,輕輕點落抹下。
轟一聲!
天頂陰云炸開一道刺響。
磅礴劍意噴薄而出,虛空被撕開一道口子,一縷極其纖細的漆黑劍意從高空垂落,如雷霆一般鑿入金光陣中。
謝玄衣并沒有做出更多的動作。
他平靜注視著眼前這灼目璀璨的滔天金光,將“滅之道則”凝聚壓縮到了極致,最終成為一條黑線——
這座金光陣,的確很堅硬。
但這座陣太大。
法嚴的佛光,需要罩住這座大普渡寺。
而自己的劍,只需要刺破一個點。
刺破一個點,便等于刺破一座陣!
武岳神色震撼,死死盯著那翻滾往復的金浪,絕大多數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可他看得十分清楚,那極致純粹的金光之中混入了一縷極其細微的漆黑之色……謝真的劍意只一瞬間便刺入了金光陣中!
是了,這就是大月國秘境他所見到的,謝真的手段!
這是……道則!
謝真參悟出了滅之道則!
“啪啪啪啪!”
虛空傳來接連不斷的炸響,法嚴抬起頭來,這位老僧仿佛凝成石塑,定格在了這一刻,他保持著抬頭仰望的姿勢,沉默不語,只見那懸浮于頭頂的八枚佛珠,在一剎那被漆黑劍氣貫穿刺破,而后炸裂開來!
這是一幕極其絢爛奪目的美麗畫面,可惜只有一剎。
世事總是如此……越是美麗的畫面,越是短暫。
圍在大普渡寺門前的眾人,幾乎沒有人,清晰看到劍氣擊碎佛珠的畫面。
絕大多數觀眾,只是看到那金光之中多出了一縷漆黑。
隨后佛珠炸裂,漆黑消弭。
阻攔在黑衣少年身前的那層金光,也隨之消弭。
佛珠化為齏粉,簌簌落在地面。
積壓了半日的陰云終于下起雨來,淅淅瀝瀝的小雨落在大普渡寺門前,將佛珠碎屑沖刷蕩開……
法嚴依舊保持著仰首望天的姿勢,過了數息,才從劍氣激蕩的畫面之中回過神來。
他雙手合十,輕誦佛號,誠懇認輸:“謝施主,好快的劍。”
啪一聲。
鄧白漪撐開了紙傘,來到謝玄衣身旁。
謝玄衣的目光越過紙傘邊緣,望向眼前的老僧,輕聲嘆道:“早說過我的劍和其他人不一樣,現在佛珠碎了,金光陣破了……當初放我入寺即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非要斗上一場?”
“不過區區一串佛珠,一座陣紋罷了。”
法嚴讓出半邊身子,微微笑道:“謝施主能修出如此道則,不枉佛子大人開壇講道,苦等七日。還請入內,入寺之后不妨走慢一些。”
對方既然這么說了,謝玄衣自然是坦然受之。
他不再客氣,就此邁步向前,鄧白漪和段照連忙跟上。
三人就這么踏入了大普渡寺。
擦肩而過之際。
法嚴低聲頌念佛號,側身禮讓,雖然破陣之人只是謝真,但他沒有阻攔鄧白漪,也沒有阻攔段照。
三人入寺之后,這位老僧向前一步,攔住了想要緊隨其后的眾人,他抬起雙手,袈裟之中涌現金光,被謝玄衣擊碎的那座金光陣再次翻涌而出,于大普渡寺門前重新筑起,只不過這一次法嚴沒有隱去罩門,商儀所點出的缺陷,他刻意留在了金光陣上。
“諸位,還是先前的規矩。想要入寺,須看機緣。”
法嚴溫聲說道:“若無緣,也無妨。只要有這位謝施主的手段,一樣可以強行入寺。”
大普渡寺,在皇城東郊,圍山而建。
踏入寺內,便是一段山路,冷冷清清,根本見不到人影,兩旁皆是竹林,雨聲清脆,竹葉搖曳。
鄧白漪撐著紙傘,與謝玄衣同行。
傘就那么點大。
只能容下兩人。
段照自然是走在了后面。
或許是顧及撐傘的鄧白漪,謝玄衣走得并不快,山道臺階的踩水之聲很均勻,就這么保持靜默地走了片刻,段照忍不住開口打破了這份寧靜:“小山主……你說鈞山明明比誰都想打架,可他為何不來?”
在茶樓,謝玄衣臨行之前,對鈞山真人拋出了邀請。
他邀請鈞山與自己同行。
只可惜。
鈞山拒絕了這個邀請。
“啪。”
謝玄衣停下腳步,站在了山階半途之上。
他想了片刻,輕聲說道:“或許是因為鈞山知道……今日的大普渡寺,妙真在等的人不是他。而是我。”
還有半句,謝玄衣隱去了。
身為轉世重修的陽神,鈞山哪怕平日里作風再是淡泊,再是不羈,依舊有著傲骨。
他一定不愿意面對入寺之后最糟糕的場面——與妙真一對一爭斗。
因為轉世晚了一步。
鈞山的修行年歲比妙真要短。
這是不可避免的硬傷,如果這一戰,由他和妙真對決……那么他大概率會輸。
“這樣么……”
段照陷入沉思之中。
他隱隱約約能感受到入寺氣氛的不對。
法嚴的金光陣,明顯不是為了那些圣地天驕所設,直至小山主駕臨,金光陣的完美形態才得以展現!
“其實我也有一點不解。如果他們只是為了等你,何必讓金光陣出現‘罩門’?”
鄧白漪皺著眉頭,緩緩說道:“這座金光陣,明明還可以更復雜,如果法嚴愿意多花一些時間,改變陣紋樞紐,那么即便點出罩門,依舊可以阻攔絕大多數的修行者……”
提高入寺門檻。
對梵音寺使團不算難事。
如今擁有洞天五重天修為的修行者,便可以通過攻擊罩門的方式,順利踏入大普渡寺。
如果他們愿意,完全可以只讓洞天圓滿的天驕入寺。
“大概……是為了氣運吧?”
謝玄衣抬起頭來,望著那山頂佛塔的金光,他取出了香火齋主的那枚觀山海,將其送到鄧白漪的掌心位置,輕聲說道:“注入元氣,往山頂看去……看到了嗎?這座大普渡寺的氣運正在凝實,愈發隆重。”
鄧白漪接過小盞。
她仰首順著謝真所說的方向望去。
天頂昏暗,金光璀璨。
似乎有一道身影,站在高塔之尖,背負雙手,默默俯瞰著人間。
大雨滂沱,佛音裊裊。
有人在山下緩步而行。
有人在山頂靜默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