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音寺……果然很有誠意。”
今日登頂金身塔前,謝玄衣本以為,妙真在佛門里的地位,類似于金鰲峰的“執法者”。
但如今看來,自己錯了。
妙真絕不只是簡簡單單執掌生殺的一介武僧。
這家伙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極強的目的性。他很清楚佛門處于青黃交接的困境之中,想要解決這個困境,就需要謀求足夠強大的外力……大褚這邊能夠幫到佛門的,也就只有道門和大穗劍宮。
其他宗門,世家,要么實力不夠,要么與大褚皇族的聯系過于親密。
于是,就有了這場會談。
妙真想拉攏自己。
而且可以說……他已經成功了。
“謝施主,如果有其他條件,也可以提。”
妙真微笑說道:“一碼歸一碼,這些要求,不會算在金身塔比試的約定之中。”
“我的確有一個要求。”
謝玄衣平靜說道:“但提出這個要求前,事先說清楚……即便你我達成同盟,也只是私人之間的結合。我站在你這邊,并不意味著大穗劍宮站在你這邊。”
“自是此理。”
妙真神色不變:“未來若真有棘手麻煩,謝施主因為立場之故,不便出手,也大可放心觀望。同舟共濟,講究的是將心比心。”
妙真是一個真真正正的聰明人。
單單這一點,就足以確保,謝玄衣不會與佛門結仇。
“我可以陪梵音寺使團東游,直到返回大離。”
謝玄衣平靜說道:“不過……我要收取一定的報酬。”
“哦?”
妙真眼神有些困惑。
“今日金身塔的氣運,倘若煉化佛骨之后,還有盈余。那么這些氣運,要盡數歸我。”
謝玄衣仰起頭來,看著那金血披掛的寬大殘骸。
妙真無奈苦笑道:“倘若盡數煉了,一點不剩?”
“那便是命數注定,理該如此。”
謝玄衣淡淡說道:“我這人不是什么大善人,既然選擇出手,總要收取一些報酬。不瞞你說,在梵音寺使團西渡之前,我便答應了陳鏡玄,要陪你們東行一趟。即便今日協議不成,這一遭該走還是得走。”
對方既然愿意說實話,那么他也愿意坦誠相見。
妙真知道,這個條件,其實相當良心。
這幾日大普渡寺汲取的氣運,本就有謝玄衣一份功勞,后者算是半幫襯性質地提出了要求,這沒有不應下的道理。
“好。”
妙真長嘆一聲,誠摯說道:“謝施主,倘若氣運盡數用去,便算是佛門欠你一個人情。”
謝玄衣擺了擺手。
很好,事已至此,協議達成。
如今他和佛門……至少和妙真,算是站在統一戰線的盟友了。
今日這大普渡寺,算是沒白來。
正當他準備轉身之際,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謝玄衣忽然凝聲開口:“那位叫‘法厲’的老僧……怎么樣了?”
“他瞎了。”
佛國結界的圣光,在天頂搖曳,宛如一片金海。
紅山雨勢逐漸收斂,千絲萬縷的長線敲打在地面,敲出清脆又響亮的雨聲……山頂等待許久之后,眾人沒有等到離開金身塔的謝真,卻等來了梵音寺使團僧人的“邀請”。
那位僧人邀請眾人在半山腰休息,躲雨,沏茶,閑敘,慢慢等待。
密云帶著眾人下山。
今日大普渡寺的試煉已經結束,“梵音林”的魂音已然散去,失去佛國加持,這片竹林不過是一處景色別致的景觀罷了,只不過在長亭連廊盡頭,眾人發現了一位衣衫染血,獨自靜坐的老僧。
有人一眼就認出了這老僧的身份。
“法厲大師!”
“法厲大師……怎么流了這么多血?”
“他的眼睛怎么了?!”
一時之間,議論紛紛。
紅山竹葉搖曳,風聲婆娑,老僧閉合雙眼,未曾擦拭的面頰鮮血已然結痂,整個人好似一具凝固的石塑。
站在眾人身前的密云,神色復雜地看著老僧,說出了最開頭的那句話。
“他瞎了。”
簡簡單單的三個字,讓整個紅山瞬間陷入寂靜。
眾人面面相覷,只覺得細思極恐。
法厲大師在大普渡寺修行了很久,早早便踏入了陰神境……佛門修行者向來謙卑,大普渡寺對外宣稱法厲的修行資質不高,修行速度很慢,在陰神境中不算強者,但這好歹也是一位修行多年的陰神,哪怕只有初境,也絕非洞天境修士能夠傷害的。
這位大師的眼,是怎么瞎的?
仔細去看,便會發現,長廊地面灑落著斑斑血跡。
這鮮血尚未凝固,還散發著滾燙的熱氣,以及……劍意。
“不會是小山主干的吧?”
段照看到這一幕,心底發毛,不詳的預感涌上心湖。
他忍不住對鄧白漪傳音:“據說妙真佛子可以做到洞天殺陰神……我覺得小山主也能做到……”
“我也信。”
鄧白漪神色有些復雜。
“要不我們先撤吧?”
段照撓了撓腦袋:“萬一真是小山主干的……佛門能放我們走嗎?如果打起來,小山主十有八九能跑,可是咱們倆怎么辦?”
“出息。”
鄧白漪下意識傳音罵道:“如果謝真要跑,還能不帶上你嗎?”
“能。”
段照語氣悲憤,“上一次他就是這么做的。”
鄧白漪一時之間竟無言以對。
因為她意識到,段照說得沒錯。
而且所謂的上一次……好像就在不久前。
“金身塔關了這么久,都沒有動靜,這哪里是一劍的功夫?”段照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小山主出劍可快了,有這時間,一萬劍都出完了……如果法厲的眼睛是小山主刺瞎的,那么這兩人見面,除了打架還能做什么,總不能在里面談情說愛吧?”
鄧白漪一陣沉默。
她搖了搖頭,平靜說道:“你仔細看,法厲雖然眼瞎了……卻沒有怒意。”
此言一出,段照怔了一下。
“一個人的情緒,是很難完全掩蓋的。”
鄧白漪瞇起雙眼,緩緩傳音說道:“喜怒哀樂,不形于色,固然有人能夠做到。但法厲此刻的情緒,明顯不在‘怒’的狀態之中……他并沒有掩蓋自己的情緒,雖然雙目流血,卻十分平靜,連面頰上的血都沒有擦拭,這是不是很奇怪?”
“……這的確很奇怪。”
這么一說,段照冷靜下來。
他仔細觀察著法厲,發現這老僧當真穩如磐石,連氣息都盡數收斂起來,絲毫不像是受了傷。
“法厲大師,您怎么了?”
人群中,有一位與佛門交好的世家客卿,忍不住上前一步,想要查探問候,卻被密云伸出手臂,攔了下來。
一層金燦陣紋,拔地而起,將法厲方圓三尺之地,徹底罩了起來。
“……不必。”
小沙彌雖然年幼,但覺醒因果大道之后,整個人的氣質卻沉穩了許多。
他平靜說道:“諸位施主,還請不要上前打擾。法厲師叔,如今正處于‘頓悟’狀態之中。”
“頓悟?”
段照挑了挑眉,喃喃道:“小師娘,還真被你說對了嘞……”
一個人只有陷入頓悟,才會呈現這般狀態。
心如止水,身如磐石。
又是一聲小師娘,喊得鄧白漪心花怒放。
“呸。”
鄧白漪輕咳一聲,低聲怒斥:“出門在外,謹言慎行!”
“曉得了,曉得了……小山主這不是還沒出來嗎?”
段照嘻嘻笑了笑。
他可不笨,如今算是徹底看出來了,小師娘是個好稱呼,鄧白漪嘴上說著訓斥之言,心底卻不反感這么叫,這位天下齋主首徒,心底一定是喜歡自家小山主的。
話音剛剛落地。
金身塔方向,忽然傳來一道悠然平和的鐘鼓之聲。
“珰——”
伴隨著這平和之聲的擴散,佛國結界,重新籠罩而下。
下一刻,紅山半山腰,一陣璀璨金燦之光凝成門戶。
兩道身影,在金光之中隱約顯形。
站在金光門戶那一側,便能夠看到門外的景象。
目光落在法厲身上之時,謝玄衣表面雖然不為所動,但心中卻是有些不忍。
他的神魂,輕輕掃了一下。
再次確認了一遍。
法厲已經瞎了……
因為丈量自己的神海,法厲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這并非自己所愿。
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妙真在關鍵時刻,推了一把。
“佛門講究緣劫相隨。”
妙真平靜開口:“我如果先前告訴你,之所以推那一把,是為了他好,你一定不會相信。”
“……如果你先前這么說,那么我祭出的劍意,應該還能更狠厲一些。”
謝玄衣如今已經確定,妙真推這一把,并非臨時起意。
這家伙西渡至此,所做的每一件事,幾乎都是“深思熟慮”的結果。
自己從梵音林離開之后,心湖劍意沸騰,登頂一戰的氣勢攀登到了極致。
而法厲,看似淪為了犧牲品。
但其實不然。
“佛門六神通中,有一門神通,名為‘天眼通’。”妙真輕聲說道:“這天眼通的修行極其困難,正常僧人想要開啟‘天眼’,要么天賦異稟,要么刻苦勤練,前者無法復刻……而后者的諸多修行方法之中,有一條,便是‘瞎目’。”
“刺瞎肉眼,修行天眼?”
謝玄衣覺得佛門神通,著實有些荒唐。
“肉體凡胎,本就是贅余。”
妙真語氣淡定:“天眼通的存在,就是為了提醒世人,看待萬事萬物,不要只看表面,不要只用肉眼……要用心,只有用心,才能看到真正的世界。如今法厲瞎了雙目,但卻未必是壞事,倘若能夠渡過這一劫,那么他如今瞎掉的這雙眼,還會迎來‘重生’?”
“未來這雙眼,還有機會重生?”
謝玄衣語氣之中帶著不可思議。
他默默低下頭來,看著自己的手掌,在他的掌心最深處,盤踞著極其微弱的一縷元火,元火里夾雜著尚未大成的生之道則。
生之道則,在不死泉的浸泡下逐漸成長。
這道則,如今尚且稚嫩,倘若未來成就陰神,或許能做到“接斷臂”,“肉白骨”。
可想要治好法厲的雙眼……卻是極難極難的。
使瞎目者重獲光明,比斷臂重生,還要難上許多。
佛門的六神通,當真神奇到了這種程度?
“其實佛門神通的修行方式,大多如此。”
妙真感慨說道:“欲要得到,必先失去。在下的‘神足通’,便是這般修行而來……”
“你不會砍去了雙足吧?”
謝玄衣忍不住揶揄道。
然而妙真搖了搖頭,微笑說道:“鄙人出身便有殘疾,腿腳不便……這般遭劫忍受了十數載,終于修成了‘神足通’,可以日行千里,穿山越海。”
謝玄衣沉默片刻,問道:“那么你的‘天耳通’呢?”
妙真再道:“鄙人出身便有殘疾,雙耳失聰……”
一模一樣的句式,聽起來很像是笑話。
但謝玄衣卻笑不出來了。
他神色復雜地打量著眼前僧人,如果妙真說的是實話,那么這和尚的第一世出身,著實有些可憐。
“謝施主,不必以這種目光看我。”
妙真風輕云淡說道:“看你的樣子,似乎不太相信貧僧所言?修行界比貧僧出身慘淡的大有人在,比貧僧走得更遠的,也有不少。如果你感興趣,其實貧僧可以教你修行佛門神通。只要心誠,大乘佛法,世上人人皆可修行。”
“我?”
謝玄衣搖了搖頭,拒絕道:“我就不必了……我生下來還挺好,四肢健全,五感通達。”
“佛門神通,未必就要殘缺者才能修行。”
妙真微微垂下眼簾,自嘲笑道:“那些天縱奇才參悟佛門神通,固然更快,更強。你若修行,自然是走貧僧先前所說的第一條路。”
他看過謝玄衣的案卷。
這是一個真真正正的天才。
無論拜入道門,大穗劍宮,亦或者是佛門……都注定有不俗的成就。
謝玄衣再次搖頭。
他轉移話題,好奇問道:“我很好奇。佛門的禪師,究竟是哪種人?”
“禪師……”
妙真聞言,陷入了短暫的思索之中。
他長長嘆息一聲,說道:“見過禪師的人很少,真正了解他的人更少,很不巧,我就是這樣的人。”
“嗯?”
“有許多人都說,禪師是掙扎于苦海中的‘求道者’。為了修行天眼通,他戳瞎了雙目,為了修行天耳通,他刺穿了雙耳,為了修行神足通,他砍去了雙腿……幾乎每一門神通,他都用了最笨的辦法,才修行成功。”
妙真輕聲嘆息道:“可你知道嗎?能夠修成圓滿,本身就是最高的天賦。雖說劫緣相依,可這千年以來,只有禪師一人,能夠做到……佛門六神通,盡數修得,盡數大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