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氣東來,妖鳥落在大普渡寺前,為佛國鍍上一層淡淡的紫光。
妙真,法嚴,密云,梵音寺使團一眾人等紛紛踏出門楣,來到寺前開闊空地。
黑鱗衛桑正從鳥背之上跳下,展開金簡,以緩慢語調,高聲說道:“青州亂變,氣運橫流,大世已至。經由方圓坊諸位大小坊主商議,新一屆的‘天驕榜’于今日公開,因氣運變遷之故,此榜只容納百人。百位之后,不予顯位。”
果然!
桑正今日來到大普渡寺,是為了公開天驕榜排名的!
這份榜單,已經延用了數百年。
大褚大離王朝和平相處之后,兩朝年輕天才,彼此之間難免有所比試。
修行界,哪有真正的太平?
不爭斗,修行無意義。
于是……便有了這么一份榜單,在方圓坊成立之前,便由兩朝國師代為公布,監天者和控弦師,各自掌控一門偏僻術法,同看天命星軌。
這份榜單,開榜之后,榜上名次還會有所變動。
所謂的大世之爭,并不急于一時,既然要爭朝夕,也要拼長久。
只不過。
排在最前面的位子,卻是極少變動。
一來監天者觀測氣運,排列榜單,以此術看出的“未來”,一般極其準確。
能夠在兩座王朝之中位列前十的天才。
幾乎都是一方圣地的天驕。
“第一百位……清劍峰,余宿。”
桑正低聲開口,以神魂之音,公布這金簡上的排名。
渾厚聲音如鐘鼓一般擴散。
不遠處一位年輕劍修,神情一怔,還未反應過來,立刻被數十道目光所注視……這清劍峰并不算是什么大宗門,位于西北并州,乃是一座并不出名的小山頭。已經好幾代沒有出過能人,只不過這一代不同,余宿劍道造詣不俗,年紀輕輕,便觸碰到了洞天境的邊緣。
北狩消息傳出之后,他便孤身負劍,來到皇城。
因為宗門弱小,再加上心高氣傲,余宿并未巴結任何一座圣地,選擇與一眾山野散修組隊,可惜……今年北狩極其殘酷,這些散修死傷殆盡。
余宿僥幸逃過一劫,并且借勢修成了洞天之境。
好不容易返回皇城,他本準備在此靜修一段時日,偏偏又遇上了大普渡寺之爭。
這幾日。
余宿一直在當“看客”,他本也想嘗試一番,看看自己能否破開金光陣。
只可惜,修為太淺。
洞天境的修為,即便金光陣被撕開罩門,他也無法踏入其中。
“余兄!恭喜啊!”
一位同行散修,用力搖晃著余宿肩頭,后者很快從恍然神色之中醒轉過來。
“我……入了天驕榜?”
余宿來到皇城,如一葉蜉蝣見青天。
同樣的年齡,諸圣地天驕,都已修得洞天圓滿,只差一步,便可踏入陰神。
那謝真,更是可與轉世者相爭!
“天驕榜不僅看境界,看修為,也要看年齡,看氣運……”
人群中,一位世家供奉溫聲說道:“倘若境界根骨不夠,還能夠入榜,至少在渾圓儀的氣運感應之中排在前列。這位小余兄弟應該參與了前不久的北狩吧?離嵐山大劫,能從鳩王爺手中逃得一命,可不容易啊。這也算是大難不死,留有后福了。”
余宿恍然。
“小余兄弟,清劍峰畢竟太小,不如住在皇城,我賀家愿意提供洞天境的修行資源。”
這位供奉態度極好:“賀家雖在皇城之中,不算什么,但至少也有一位陰神老祖坐鎮……想來也是可以提供一些幫助的。”
“我……”
余宿還沒反應過來,便又有招攬之聲傳來。
“余宿兄,不要聽賀家的鬼話!”
不遠處的另外一位白發老者連忙打斷道:“我齊家在皇城頗有地位,老祖與大穗劍宮峰主乃是莫逆之交。若你愿意來齊家修行,我可出面擔保,送你去劍宮的洞天福地一觀!”
“大穗劍宮?”
余宿眼神一亮,他激動問道:“是謝真所在的大穗劍宮嗎,你認識哪位山主?”
“他認識個屁!”
賀家供奉冷笑道:“當年謝玄衣被圍殺,怎么不見齊家出聲?你若拜了齊家,只怕連大穗劍宮山門都進不去……”
好幾道招攬之聲響起。
大普渡寺門前甚是熱鬧。
桑正公開的這份天驕榜排名,有不少修士,都在寺前……這并非巧合,北狩剛剛結束,大部分“幸存者”都是這場大劫中的強者,大褚年輕一輩的天才幾乎都齊聚在皇城,梵音寺使團又掀起了如此隆重的一場論道,幾乎所有人都來此觀看今日的盛會。
這其實也是陳鏡玄派遣黑鱗衛至此的原因。
在此地揭榜,所造成的影響最大。
一時之間,皇城不少世家,都開始爭搶“榜上有名”,“背后無勢”的年輕天才。
“第三十一位,大穗劍宮蓮花峰,段照……”
桑正讀到這里,稍稍停頓了一下。
他向大普渡寺門前的重劍少年,投去了一道相當肯定的目光。
“第三十一?”
段照沒什么概念,撓了撓頭:“小山主……這個名次如何?”
“于你而言,并不算高。”
謝玄衣平靜說道:“你多少吃了年齡的虧,不過這么安排……也沒有問題。”
以段照的資質,至少也是排入前十的存在。
第三十一……
這個名次,其實是有些低了。
不過謝玄衣能夠明白這么安排的“用意”。
段照本就不是大褚王朝中人,他背后是忘憂島,考慮到忘憂島主的身份,一旦將其排得太高,必定會吸引諸多目光,排在這個位置,既不會引人注意,又顯得恰到其分。
“行。小山主說沒問題,那就沒問題。”
段照咧了咧嘴,他對這所謂的天驕榜排名,根本就不上心。
這次來大褚王朝,他只有一個目的。
拜入蓮花峰,找到謝玄衣。
如今能夠跟在謝真身邊,便已經十分知足了。
“……也不知道徐姑娘排到多少。”小家伙忽然想起了在蓮花峰上清修的徐念寧。
很快。
桑正讀到了徐念寧所在:“第十七,大褚王朝蓮花峰,徐念寧。”
倘若此次玄水大比,自己不出現。
那么最終在蓮花河與謝嵊相爭的,便是徐念寧。
這位徐姑娘的劍道資質,的確不凡,按理來說也是一位有資格拜入前十的天才,只可惜當今大世實在氣運豐盛,如今剛剛揭榜,只能將她排到這里。
作為乾天宮圣子的宇文重,也只是被排在第十二位。
這可是一位年紀輕輕的洞天圓滿!
竟然連天驕榜前十都沒有排入!
謝玄衣知道大世之爭異常殘酷,可他沒想到……北海陵氣運破碎,會掀起這般浪潮,按理來說諸位天驕圣子早在北海陵破碎之前,便已經修得小成,這多少有些“因果顛倒”的意思。
這個大世的確不同尋常。
虛無的氣運大潮,似乎在北海陵破碎之前,便已經提前到來。
接下來的前十位次,一一宣讀。
武岳,商儀,各自占下一席之地,一個排在第三,一個排在第七。
大離王朝,則是占了足足六位。
其實自天驕榜第十二位起,諸位年輕修士之間的差距便小得可以忽略……宇文重的境界實力未必就遜色于武岳商儀,單論這次大普渡寺的闖關結果,他甚至要更勝一籌。這些入榜者無一例外,全部都是洞天圓滿境界的年輕天才。
放在謝玄衣當年。
這些人,都有資格爭奪前三!
倘若謝嵊,方航還活著,這兩人極大概率,也能在前十占下一個位置。
一直念到第三。
謝真之名,都未出現……
其實關于這屆天驕榜的排名,幾乎沒有懸念,謝真一劍擊敗了梵音寺當代最強,按理來說,他應該排在第一!
不過有人已經留意到了問題所在。
武宗武岳,被安排在了天驕榜第三。
那么道門的鈞山,梵音寺的妙真,該怎么排?一個位子,怎么能排得下兩人?
“天驕榜第二,大離王朝,納蘭秋童。”
隨著桑正的繼續開口。
眾人臉上神色更是出現困惑,納蘭秋童這名字,絕大多數人都是第一次聽聞。
謝玄衣皺了皺眉,向妙真投去一道隱晦神念。
“謝施主也困惑么?”
年輕佛子平靜傳音道:“單從這個納蘭姓,你應該就能猜出這家伙的身份了吧……這應該是玄微島傳人。玄微島和忘憂島一樣,平日幾乎不會入世,但如今這個世道變了,玄微島不惜被天機捕捉,也要來摻和一腳。”
“我困惑的不是他……是你。”
“我?”
年輕佛子笑了笑,淡定傳音道:“對我而言,榜上有名無名,當真重要么?”
有許多人說。
妙真立下狂言,便是為了汲取氣運,爭奪天驕榜一。
但這些人都說錯了。
妙真對氣運二字,看得并不重。金身塔所吸取的“大運”,也只是為了留給師侄密云煉化佛骨。
這無數人夢寐以求的天驕榜首。
妙真更是從未放在眼里。
他前世修到了陽神!
這一步,有幾個天驕榜首能夠做到?
“很顯然,所謂的轉世修行者,被剝奪了上榜的資格。”妙真微笑說道:“大世已至,兩座王朝各自捕捉入世者氣運,編織這張大榜,鼓勵各自麾下的年輕修士奮進修行,既然如此,便講究一個公平。我若上榜,其他人如何與我爭奪氣運?”
謝玄衣聽到這,陷入了沉默。
妙真無法上榜?
那么一切就都能解釋了。
妙真,鈞山,或許還有其他的隱在暗處的轉世者……因為“轉世身份”,即便入世,也不可能列入榜上!
那么自己呢?
宣讀“納蘭秋童”名字之后,桑正的聲音稍稍停頓了一下。
此刻的大普渡寺甚是寂靜。
在無數道困惑目光中,黑鱗衛桑正平靜說道:“天驕榜第一,大穗劍宮蓮花峰,謝真。”
寂靜之聲被打破。
如先前一般的呼喊浪潮再度涌來。
謝玄衣沉默地迎接這比先前更猛烈的狂歡與擁簇。
黑鱗衛桑正向他投去恭喜的目光,鄧白漪,段照,武岳,商儀,無數大褚修士都在向他道賀……整個世界都很嘈雜,但是謝玄衣心湖一片清凈。沒有人能明白此刻謝玄衣在想什么,他神色平靜如一面湖泊,微微側首,一道目光越過眾人,投向了不動聲色微笑后退的高大佛子。
“恭喜。”
妙真說出了與其他人并無兩樣的話語。
他溫聲說道:“謝玄衣……我似乎明白今日陳鏡玄安排黑鱗衛的用意了。”
妙真停頓了一下。
“恭喜你啊……”
他再度重復了先前的措辭。
只不過這次妙真所恭喜的內容,與其他人不太一樣。
“……能有陳鏡玄這樣的朋友,是一件很難得的事情。”
妙真沒有祝賀謝玄衣拿下天驕榜首。
因為他知道。
對于他和謝玄衣這樣的人物,拿下這個榜首,并不值得慶祝,更不值得歡喜。
無論是妙真,還是鈞山,選擇在這個大世迎來“新生”,都不是為了與年輕一代相爭。
謝玄衣再次陷入沉默。
事已至此,他怎會不明白桑正到來的真正之意?
青州亂變,北狩大劫,這接連幾場大事件后,外界關于他的身份,已經誕生了諸多爭議……今日這場大普渡寺的爭斗,將會掀起巨大的輿論浪潮。
天驕榜的宣讀,將會引起無數人的討論。
實力最強,明顯與其他人不在一個層次的妙真,鈞山,紛紛未能入榜。
要不了多久。
方圓坊便會給出解答……
轉世者,不納入天驕榜氣運計算之中。
如此一來。
既維持了大世之爭的公平,也保全了謝真之名的清白。
妙真微笑著向后默默退去。
這次西渡,他已完成了想做的一切。既然如此,便不妨將今日的大普渡寺,交給狂歡的褚人。
世俗名與利,皆如流水,皆如浮云。
諸位僧人,紛紛隨著他一同后退。
門扉閉合那一刻。
大普渡寺的佛國之中,響起洪亮的鐘聲。
謝玄衣站在山呼海嘯的浪潮之中,聆聽著這極輕的梵音。
他望向書樓所在的方向,思忖再三,還是捏住了袖中的那枚如意令,傳音道:“……謝謝。”
那邊的回訊幾乎沒有一丁點猶豫。
“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