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翻涌,陰風籠罩。
兩道身影如疾電一般掠過,最終懸停在江面之上。
在一座峭壁之前,鈞山真人止住身形,飛劍隨起伏翻涌的江潮一同涌動……黑袍被風吹起,他掀開衣衫,不再遮掩面容與身形,選擇以真面目示人。
“嘩啦啦!”
噬魂幡也隨之停住。
持握大幡的瘦削身影,瞇起雙眼,死死盯著眼前的道袍稚童。
“你不是謝真?”
宵游真人的聲音逐漸陰沉下來。
鈞山真人嗤笑道:“姓元的沒告訴你,這船上不止一個人么?”
宵游真人臉色徹底冷了下來。
“有趣。有趣。”
鈞山真人笑瞇瞇道:“元繼謨還真有點手段,就連魔宗都被騙得團團轉。赤仙也好,白鬼也罷,都只是他此次布局的棋子。”
“本座沒功夫和你浪費口舌!”
宵游真人注意到了眼前稚童披掛的道宗衣袍。
他冷冷開口,下意識就要轉身。
“嗡!”
一道劍鳴,驟然響起。
鈞山真人抬手。
紫霄飛劍瞬間掠出,咫尺百丈,飛劍擦著宵游真人面頰蕩過,直接觸發了噬魂幡的護主禁制。
珰——
宛如金鐵淬煉的槍桿與飛劍重重撞擊一下,迸發出劇烈璀璨的火星。
“……你?!”
宵游真人驚疑不定地后退,攥著大幡,虎口被震得發麻。
這家伙在自己神念感應之中,只有洞天!
這是洞天所能爆發出的殺傷力?
“你什么你?”
鈞山真人面無表情說道:“在我面前,你也配稱‘本座’?”
紫霄飛劍飛旋一圈,掠回來到鈞山真人的頭頂。
“你是……道門那位轉世真人!”
這一刻,宵游徹底明白了對方的身份,他臉上的神色從忌憚變成了恐懼。
噬魂幡放出的陰魂,迅速向幡內收攏。
宵游深吸一口氣……對他而言,眼下擊殺謝真的任務已經不再重要。
當務之急,是把這個轉世陽神甩掉!
他知道鈞山真人乃是當年參與過飲鴆之戰的頂級強者,如今轉世重修,即便只有洞天境,也絕不是自己能夠挑釁的。前些日子,他一位師兄就被妙真杖殺,對于轉世陽神這種不可以常理度之的存在而言,拼上全力,擊殺“偽陰神”,或者“陰神初境”的存在,并不算一件多么困難的事情!
“逃!”
宵游攥住大幡,轉身就要逃跑!
下一刻。
紫霄飛劍再度掠出,鈞山真人的速度暴漲數倍,一瞬便來到了宵游面前,天頂之上雷霆翻涌。
先前為了吸引宵游追擊。
他所施展的乃是玉清齋的劍術。
玉清齋祖師爺和大穗劍宮頗有淵源,以鈞山的劍道境界,已然可以“逆推”,演化出部分大穗劍術。
如今。
鈞山施展出的,乃是太上齋雷法。
這是南疆邪修,最畏懼的術法!
“轟隆隆。”
煌煌神雷,籠罩天庭,方圓百丈,化為雷池,這方雷池將噬魂幡陰云攪碎,也將宵游真人徹底困在其中。
紫霄高懸,無數神雷注入其中。
這把飛劍膨脹千倍,幾乎如同一座倒懸山峰,令人喘不過氣。
“想走?本座同意了么?”
鈞山真人背負雙手,冷漠開口:“既然來了,便陪我好好玩玩。”
“師叔的心湖還處于‘隔絕’狀態,鈞山前輩沒有訊息傳來。”
“如今……連恩人也離開了。”
紫青寶船在江浪中緩緩前行。
密云坐在輪椅上,回首望去,就在不久前,謝玄衣搭乘小船,離開了紫青寶船……使團眾人紛紛出言阻攔,但鈞山和妙真不在,誰又能真正攔得住謝真?
“小師父,你的心湖感應現在如何?”
鄧白漪知道,謝真做的決定,沒有人能改變,所以在其臨行之際,她沒有挽留,只是默默取出了自己準備的符箓,品階由低到高,聚氣符,清凈符,五雷符……事出緊急,這些符箓來不及篩選,她一并交到了對方手上。
其實她也知道,這些符箓大概派不上用場。
但謝玄衣沒有拒絕,他將這些符箓,都帶在了身上。
“很難說。”
密云回頭望著鄧白漪,嘆息說道:“因果道則并不是萬能的……而且我如今參悟的道則,只有一小部分……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恩公離開之前,我總覺得心神不寧,危機四伏,而如今這抹殺機,卻是逐漸消散了。”
殺機消散,按理來說應是好事。
但兩人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
“鄧姑娘,你說……”
密云頓了頓,終究還是忍不住問道:“恩公他,憑什么去殺元繼謨?”
“我……”
鄧白漪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這個問題,密云問的很好,這也是她心中的困惑。
一個洞天境。
憑什么敢去直面陰神十五境之后的存在?
“……我不知道。”
許久之后,鄧白漪聲音極輕地開口:“我其實并不了解他。”
此言一出,密云神色變得古怪起來:“您和恩公,難道不是舊識?”
“說來荒唐,我與他認識不過區區一載……”
鄧白漪自嘲笑了一聲。她此刻的神色有些茫然,也有些落寞:“雖一同經歷過生死,可我卻從未見他陷入險境。或許這便是我不去攔他的原因,我總覺得,謝真是個無所不能的人,他想做的事情,一定能夠做到,他想殺的人,一定能夠殺死。”
“這世上,當真有這種人么?”
密云聽完此言,陷入了深思之中。
江霧彌漫,衢江中段,湍流不止。
幾只木船,在元石陣紋催動之下,如飛劍一般飛快掠行著,在江面擦出一蓬蓬光火。
元繼謨站在木船船首,雙手背負,黑甲外罩著一層斗篷,雖有風起,但斗篷四周卻被元力籠罩,紋絲不動,垂落及地,他站得筆直,猶如一桿長槍,其余皇城司密諜則是如臨大敵,持握刀兵,全神貫注凝視著不斷破碎的霧氣。
忽的。
元繼謨抬了抬手。
木船頓時減速,大霧籠罩過來,他并沒有動用元力,直接蕩開這些霧氣,而是平靜地站在霧中,靜默地等待著來客。
很快。
江那邊便駛來了一道不疾不徐的小舟。
與皇城司特制的元石木船相比,這小舟實在太過簡陋,甚至可以稱之為“木筏”,紫青寶船上其實還有更方便的水行寶具,錢三本想將其贈出,但謝玄衣卻是婉言謝絕……他很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么,再好的寶具,也會被接下來的戰斗摧毀。
最普通的木筏。
反而最適合這次出行。
木筏上,同樣立著一道黑衫身影。
謝玄衣背負雙手,站在木筏上,江流很大,木筏搖晃,他的身形便也隨之一同搖晃。
所有元氣,盡數內斂。
不去吹散霧氣,不去遮擋風浪。
此時此刻,他就像是一個最普通,最平凡的少年。
然而皇城司卻沒有人這么看。
眼前的少年,乃是踩在大世所有天才頭頂的新任“劍道魁首”。
謝真只有洞天境。
但那又如何?!
洞天境的梵音寺佛子,在南疆杖殺了一位陰神尊者……
他們絲毫不懷疑,眼前的少年,也能做到。
“謝真!”
“……謝真來了!”
一道道低呼響起。
與元繼謨隨行的皇城司密諜,全部進入備戰狀態,弓弩上膛,刀兵出鞘,寒光凜冽。
說來也巧,翻涌不息的江浪,大風,在此刻逐漸散去。
這場會面。
比皇城司所有人想象中還要平靜。
雀契額頭滲出冷汗,首座未下命令,所有人都不敢輕舉妄動,可是這樣的“見面”當真正常嗎?首座大人不是要以雷霆之勢,格殺謝真嗎?為何此刻相見,兩人氣定神閑,仿佛是陳年舊友,下一刻就要聊上兩句?
“元大人。”
謝玄衣先開了口。
他微笑說道:“真是好巧啊……你我又見面了。”
“的確挺巧。”
元繼謨臉上也掛著笑容:“小謝山主,現在不應該是護送使團歸離嗎,怎會單獨出現在衢江?本座可是聽說,這一帶附近有邪修出沒,極不太平……這消息屬實嗎?方才小謝山主沒有受到驚擾吧?”
“哦,還有此事?”
謝玄衣笑了笑:“看來謝某運氣不錯,沒遇到邪祟,反而遇到了皇城司。”
使團出行,對其他人而言是一樁秘辛。
可對元繼謨而言,這支使團離開皇城之后所走的每一里路,他都派遣了密諜親自查看勘探,他比誰都爛熟于心。
“本座率人,前來查看情況。”
“畢竟大褚境內……怎能容許邪祟肆虐?”
元繼謨望向紫青寶船行駛的方向,他語重心長地開口,認真叮囑道:“雀契,我和小謝山主閑敘幾句。你帶著弟兄們,好好檢查……把那些該殺的邪祟,妖孽,全都揪出來殺了,一個不要留下。”
“……是。”
雀契特執使有些詫異。
首座大人,竟是要單獨和謝真相處?
他沒有多說什么,只是默默領下了此命……雀契心底苦笑一聲。
這道憑空出現的詫異念頭,著實不講道理。
謝真只是一個洞天境修士。
首座大人,平日里不顯山不露水,可早就修至陰神后境,這兩者單獨相處,為何自己反而覺得謝真更加“危險”?
皇城司的小船,極其謹慎地前行。
雀契領著密諜,繞開了謝真所在的木筏……
他知道首座大人的意思。
既然殺人。
便要殺個干凈。
首座大人負責殺掉謝真,自己和其余密諜,則是負責處理紫青寶船的閑雜人等……鈞山和妙真本領再大,此刻也無法救場。
只要把紫青寶船焚去,細節處理妥當。
這樁“意外”最后完全可以嫁接到南疆邪修頭上。
倘若道門和梵音寺想要清算,便正好一并加入“蕩魔”計劃之中。
小船離開之后,江風掀起漣漪,霧氣重新合攏。
這方天地。
只剩兩人。
“你竟然沒有出手阻攔……”
元繼謨笑了笑,望著眼前少年:“你應該知道,他們是去殺人的吧?”
謝玄衣淡然道:“紫青寶船的速度很快。”
“所以?”
元繼謨挑了挑眉:“你覺得他們追不上寶船?”
“他們不重要。”
謝玄衣搖了搖頭,說道:“你一定知道船上還有一位方圓坊的掌柜。你也一定能猜出來,這位方圓坊掌柜實力不俗,單憑雀契這些人,截殺紫青寶船,必定以失敗告終。”
元繼謨陷入沉默。
“在你的計劃里……他們都是注定犧牲的棋子。”
謝玄衣直視著眼前男人的雙眼:“負責執行截殺計劃的人,只有一個。不是赤仙,不是宵游,更不是你帶來的特執使……你信不過其他人,你只信得過你自己,雀契這些人死后,皇城司便有了真正清算‘邪祟’的理由。這個計劃到最后,登船殺光所有人,處理現場的人,是你自己。”
“嘩啦啦——”
話音落下,江風變大,漣漪也隨之變大。
霧氣中垂落的斗篷,被風吹得搖曳翻涌,與浪花一同舞動。
小船那邊響起了淡淡的掌聲。
“有意思。”
“真的很有意思。”
元繼謨抬起雙手,輕輕拍了兩下,他帶著欣賞,也帶著憐憫,注視著眼前的少年:“謝真……本座以前一直不相信知己二字,因為這世上從來沒人能夠猜透我的想法,可你是個例外。如果你出身在皇城,說不定我們會是朋友。”
“朋友?”
謝玄衣聽到了世上最荒唐的笑話,他搖了搖頭,冷冷說道:“你沒這個資格。”
元繼謨瞇起雙眼。
謝玄衣帶著輕蔑,帶著漠然,一字一句說道:“我之所以了解你,只不過因為我見過太多卑劣自私的人……元繼謨,要論卑劣,你是其中最出彩的一位。”
“多謝謬贊,我喜歡這樣的評價。”
小船上的黑甲男人自嘲地笑了笑,旋即坦然受之,并不感到絲毫惱怒。
元繼謨仰起頭來,望著天邊流淌的彩云,感慨說道:“卑劣是這世上最不被人理解的美德,如果你愿意像我一樣,那么你會活得輕松許多。”
今日這場截殺,除他以外,沒人看清全貌。
所有人都只是他的棋子。
即便是陰山三圣之一的“赤仙”,也不例外。
“呼……”
“你說得沒錯,這個計劃只有一個執行者,那就是我。”
“等殺了你,雀契那些人也該死了。”
元繼謨深深吸了一口,幽幽將其吐出,他很享受這個過程。
他一字一頓,緩慢說道:“陳鏡玄安排的那位方圓坊暗子,會為殺死皇城司密諜而搭上性命……最終這艘紫青寶船會墜入衢江江底,所有人都會死。如果道門和梵音寺發怒,那便找南疆邪修清算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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