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青寶船緩緩靠岸,微風和煦,江面生出輕漪。
鄧白漪繪制的馭氣符在船頭憑空搭建出一條橋梁,使團僧人將經文一箱箱搬出,牽著馬兒來到岸邊,不多時整只使團便安頓就緒,隨時可以出發。
“錢兄,多謝。”
謝玄衣站在船邊,再次行了一禮。
一番交談。
他對錢三的稱呼,已經從“錢掌柜”變成了“錢兄”。
“客氣。”
錢三搖了搖頭,笑著說道:“離開衢江往東,再過三十余里,就是褚離邊界。接下來的路,錢某就不陪同了,小謝山主……這片邊境地界,若有需要錢某之處,只管如意令差遣一聲。”
眾人一一道揖。
錢三站在大船之上,默默目視著使團眾人離去。
在離國臥底多年。
他終于回到了家鄉故土,可錢三的臉上并沒有多少喜悅。
他取出如意令,將神念注入其中。
“先生……”
錢三將此行的事宜盡數匯報:“如您所料,衢江一劫,小謝山主有驚無險,平安渡過。使團已經離江,再過不久,便要抵達沅州了。”
“快說說,你怎么殺那姓元的?”
車廂顛簸。
鈞山真人饒有興趣拎來一包果仁,將其摟抱在懷中,如栗鼠一般掏出一把,慢慢嗑著。
衢江之行,有驚無險。
如今使團又恢復了行進,這一切仿佛和幾日之前并無區別。
鈞山本來想偷偷溜到末節車廂,找密云嘮嘮嗑,看看下次動用因果道則大概在什么時候,只可惜妙真沒給他這個機會,早早鑄下了金光陣,防的就是某人不講武德。
鈞山實在無人可擾,只能前來打擾謝真。
“我能怎么殺?”
謝玄衣有些無奈。
他再厲害,也只是洞天。
生滅兩縷道則尚未參悟圓滿。
憑目前手里的力量,想殺元繼謨,純粹是癡人說夢。
“我當然不是好奇你的道則……”
鈞山嗤之以鼻,挑了挑眉:“我想見識見識趙純陽的蓮花劍意。本座可沒幾個發自內心佩服的人,趙純陽是個人物,只比大師兄差了一些的那種……他留下的劍意,哪怕只有一縷,殺死元繼謨這種渣滓應該綽綽有余,你肯定還有剩的吧?給我瞅瞅!”
“真沒了——”
謝玄衣攤開雙手。
這一點,他真沒說謊。純陽掌教留下的劍意本就被消耗了一次,此次衢江一戰,容不得一絲一毫的意外,所以謝玄衣沒有節省,將全部劍意,對著元繼謨盡數傾瀉用出!
“……沒意思!”
鈞山真人表演了變臉,原先還滿懷期待的小臉蛋,一下子就板了起來。
不過下一刻,道袍稚童就重新來了興趣。
他拂了拂衣袖,離席懸空,在狹窄車廂里如幽靈一般,圍著謝玄衣轉了一圈,嘖嘖感慨:“說起來,你這‘生之道則’也有些意思……”
鈞山打擾之前。
謝玄衣正在參悟生之道則,道則氣息氤氳車廂,他的眉心燃起雪白光華。
“我還是頭一次在一個人身上看到生,滅。”
鈞山真人托腮懸在空中,摘下一縷雪白氣息,在指尖把玩。
“哦?”
謝玄衣笑道:“道兄以前見過誰還參悟了這等道則?”
“滅之道則,我見過好幾位……只不過他們的道則氣息,似乎和你的不太一樣。”
鈞山真人淡淡說道:“有一位你肯定認識,蓮花峰的蓮尊者,這位女子劍仙參悟的劍道便是‘滅之劍道’。”
謝玄衣內心波瀾不驚。
他知道。
蓮尊者是上一任蓮花峰主,自己當年就是因為觀讀道藏,心生感應,才參悟的“滅之道則”。
“還有呢?”
“還有一位,就在離國,名叫羅烈。”
鈞山真人瞇起雙眼,緩緩說道:“飲鴆之戰,蓮尊者隕落,羅烈存活下來,這家伙如今功成名就,已是山巔之上的陽神大能……不過他不是劍修,所修行的乃是刀之道。”
生滅這樣的大道,極其寬廣……
歸根結底,修行者所能參悟的,不過是其中一縷意境。
將這縷意境運用到什么兵器之上,要看修行者自己的選擇。
“道兄說,他們的滅之道則,與我的不一樣?”
許多年前,謝玄衣便聽過羅烈之名。大褚境內有不少圣地,離國境內亦是如此,羅烈所在的“一刀宗”便是諸多圣地之中實力極強的一座,一刀宗地位超然,雖然無法與三大教相互抗衡,但也有著接近千年的漫長底蘊,地位相當于大褚境內的“乾天宮”。
羅烈便是當今一刀宗的宗主,現如今的天下十豪之一。
他生得太晚,未能參與飲鴆之戰。
鈞山真人親自見證了這場戰爭,也親身領略過蓮尊者和羅烈的“滅之大道”。
“道則是大道意境的碎片。”
鈞山緩緩說道:“同樣是‘滅之大道’,參悟者使用兵器的不同,心境的不同,對大道理解的不同……可能會導致道則的演變方式產生變化。”
大道三千,宛如江河,沒有盡頭。
隨便一條大道,都有無數道則沉浮,想要將其參悟,需要漫長歲月。
“蓮尊者的‘滅之道’,乃是靈魂層次的湮滅。”
鈞山真人回想了片刻,說道:“我在北境戰場親眼目睹她出劍……斬殺一尊陰神十九境大妖,只用了三息。”
劍修首要修行神魂。
飛劍之術,需要心力強大,才能維系。
謝玄衣來了興趣:“羅烈呢?”
“羅烈的‘滅之道’更追求肉身湮滅。”
鈞山真人笑道:“所以當年他與妖族尊者廝殺,經常打上三天三夜,因為那些大妖本命真身極其強悍,能夠硬抗羅烈的‘滅之道’侵襲,飲鴆之戰最開始的時候,他還敗在一尊龍裔妖尊手上,因為‘滅之道’撕裂肌膚的速度,完全比不上龍裔血脈的恢復速度。不過因為羅烈的刀道還可以用來防御,所以這尊龍裔妖尊拿他也沒什么辦法,最終他靠著‘滅之道’成功遁逃離開險境,那一戰之后,羅烈觸碰到了陽神門檻。”
再后來,便是世人皆知的事情了。
蓮尊者隕落在了北境戰場。
羅烈晉升陽神,成為了十豪之一。
“道無高低,可若蓮尊者與羅烈打上一架……我想不會有太多懸念。”
鈞山真人感慨道:“蓮尊者的劍道,單挑廝殺實在太過厲害,只可惜她的神念有限,一旦陷入圍攻,反而不如羅烈……”
便在此時,一直在車廂里繪制符箓的鄧白漪忽然開口:“鈞山前輩,謝真的‘滅之道’呢?”
“他的‘滅之道’?”
鈞山真人笑了笑:“如今大道尚未凝落,只是一片道則,所以貧道看不清楚……不過明顯能從這些道則身上,感到蓮尊者的些許影子,卻又有些不同。說起來,本座錯過了一個好時候,當年北海殺局之時,謝玄衣以一敵百,似乎也是以‘滅之道’破局,不知他的‘滅之道’,是什么樣的意境。”
謝玄衣微微垂眸,沉默片刻,緩緩說道:“其實除卻神魂,肉身,‘滅之道’還有另外一重意境演化……”
蓮尊者的滅之道,的確很霸道。
當年自己修行之時,曾在玉屏峰后山見過了無數先賢的道則,蓮尊者留下的道則氣息,乃是諸多先賢劍意之中最凌厲的一縷!
針對神魂的“滅之意”,一旦迸發,只消一瞬,便決出生死!
這樣的滅之道,單挑近乎無敵……
可面對圍攻,卻顯得有些無力。
“你師父竟是連這壓箱底的手段都教了?”
鈞山真人笑著開口:“說來聽聽。”
“命。”
謝玄衣抬起頭來,平靜地吐出這一個字。
車廂里一片寂靜。
鄧白漪神色茫然。
鈞山真人則是瞳孔地震,他完全沒想到自己隨口一問,會得到這樣一個令人震撼的答案。
“不是性命,而是天命。”
謝玄衣掀開車簾,伸出一只手,淡然說道:“想要斬開一片葉,只需要將劍氣遞出……”
嘶啦!
車簾外一片落葉落在掌心,一縷微風掠過。
落葉墜落之際,無聲無息裂成了兩半。
“斬開一片葉,很簡單。”
“因為它的命,很薄,比紙還要薄。”
謝玄衣平靜道:“但其實殺死一個人,和斬開一片葉,是一樣的。只要找到‘命數’,對準這命數切斬而下,那么這個人就會死去……有些大妖肉身強悍,但神魂脆弱,那么想要斬去它們的‘命數’,便要湮滅其神念。有些邪修肉身脆弱,但神魂強悍,想要將其斬去,就需要率先斬盡邪幡之中的血肉飼料。”
“斬……命么?”
鈞山真人沉默了許久,方才喃喃開口。
原來如此。
謝玄衣的“滅之道”意境演化,不是斬殺肉身,也不是斬殺神魂,而是直接斬殺命數。
這一點來看……似乎比當年的蓮尊者還要更狠。
“真是一代新人換舊人。”
鈞山真人感慨道:“真可惜,這樣一號人物,就這么悄無聲息死在北海了。要是活到現在,本座高低要找他比劃兩招。”
“成天也就過過嘴癮。”
鄧白漪癟了癟嘴,潑了盆冷水:“斬命這兩個字,聽起來就更高一層,玄衣劍仙的‘道則’比蓮尊者還要更完美,若是沒有北海的意外,恐怕你沒轉世也不是他的對手咧。”
鈞山真人滿臉黑線,沒好氣道:“臭丫頭,真是白教你了,這才幾天,胳膊肘就開始往外拐了!我和謝玄衣還沒打架,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他的對手?”
“還需要打嗎?”
鄧白漪意氣風發:“謝真是玄衣劍仙的弟子,你若是真厲害,就不會請他幫你和妙真和尚打架啦!”
“這能一樣嗎?”
鈞山真人一下子泄了氣,無奈說道:“不過你說的也沒錯……同境廝殺,我好像還真不是謝真對手。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這小子的道則,怎么比他師父還要更加離譜?”
生之道則,滅之道則。
無論哪一條,都是頂級的道則!
一旦悟成,便幾乎可在陰神境內橫著走,無論來到何處,都會被奉為座上貴賓,備受禮待。
謝玄衣有一條可以斬命的“滅之道”,鎮壓了一個時代。
如今謝真,不僅僅參悟了“滅之道”,還參悟了完全位于對立面的“生之道”。
“大道難修,缺月難圓。”
謝玄衣搖了搖頭。
生之道則固然強大,可自己修行起來,卻是異常緩慢。
大月國兩場的頓悟靈感,幾乎可以說是曠世奇遇了,如今消耗殆盡,也只是讓自己凝聚了一半生之道則。
謝玄衣常常安慰自己,這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
自己的天分,明顯更適合殺人,當年參悟滅之道則時,自己可是進境飛快。
只是……
按照當前速度,難不成還要再修行個三年五載,才將生之道則修到圓滿?
謝玄衣心念忽然一動。
他開口問道:“鈞山道兄……不知這些年,你有沒有見過‘生之道則’的參悟者?”
“有。”
鈞山真人神色感慨道:“不過生之道則的參悟,似乎比滅之道則更難……這么多年,大褚大離,我所知曉的,只有一人參悟成功。那位成功者便是當今的佛門領袖,那位活了漫長歲月的‘禪師’。”
“禪師……參悟的是‘生之道則’?”
這個消息,謝玄衣還是第一次聽說。
禪師對于絕大多數人而言,是極其神秘的存在。
他對佛門的意義。
就是光。
沒有禪師,便沒有如今的梵音寺。
“是……或許這就是禪師能活如此之久的緣故吧。”
“活得越久,越受人尊敬,這些年想要拜訪梵音寺見一面禪師的權貴,如過江之鯽,數之不清。所有人都想沾一沾這位‘長生者’的福氣,受禪師點化的有緣人,這些年要么成就一番功名,要么成為一方豪杰。”
鈞山真人越想越覺得荒唐,他重新審視著眼前的少年,聲音古怪地說道:“這樣救苦救難,將佛門發揚光大的圣僧,參悟生之道則,乃是情理之中。可是你……你是殺胚謝玄衣的弟子,你憑什么參悟這樣的道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