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山落葉,瑟瑟翻飛。
謝玄衣獨自一人,坐在這滿山落葉之中。
他抬起雙手,兩團光火熊熊燃起。
左手生。右手滅。
“恩公……”
密云怔怔看著這一幕。
他不明白謝真說的話是什么意思。
昨夜破境,和今日破境……
難道還有不同?
“嗤!”
一片枯葉,被風吹起,自謝玄衣面前飄過,先是掠過右手。
那片枯葉被漆黑光火灼燒,沾染部分,轉瞬化為虛無。
滅之道則,已經凝聚了九成。
最后一成,本該完成凝聚,但卻被孟克儉的闋吳刀意壓制……
這是天大的幸運。
因為滅之道則的凝滯,導致生之道則在此刻形成了前所未有的“完美”。
那片枯葉,從滅之道則的光火中掠出,一半已經焚為虛無。
而后落入謝玄衣左手。
虛無枝葉,開始重新生長。
密云和鄧白漪,都不敢置信地看著這一幕。
滅之道則摧毀的那一部分……正在被生之道則修補!
“生死,是世上最不可逆的鐵律。”
謝玄衣看著那片枯葉,輕聲道:“即便參悟了‘生之道則’,也要‘順天而行’……密云,你覺得這個道理對么?”
“這……”
密云忽然被提問。
他想了片刻,苦惱說道:“應該是對的?”
生老病死,乃是天理。
即便生之道則再強大,也不可能救活死人。
謝玄衣并不回答,繼續問道:“若是對的,那么修行者為何修行?”
“修行者修行,自然是求長生,求自由,求解脫。”
密云下意識開口,而后意識到了問題。
長生,自由,解脫。
這里面的哪一點,是天道允許的?
人人生而不得長生,生而不能自由,生而無法解脫。
“順應天道,不如不修。”
謝玄衣低垂眼簾,緩緩說道:“所以……無論修行哪一條道則,都該明白,修行者早晚有一天要站在天道對面。”
密云聽得懵懵懂懂。
這個道理他聽懂了。
可他不明白,這和恩公拒絕凝聚生之道境,又有什么關系?
“我修行‘生之道則’,就是為了救自己想救之人,至于道理,規矩,都要放到另外一邊。我要救鄭逢生,有人攔著不讓我救。那人處處算計,布下大局,表面上是為我考慮,讓我順應自然。”
“可這樣的‘果’,我偏偏不想收。”
謝玄衣面無表情,攥攏左手。
謝玄衣回想著破碎記憶之中,所看到的那場平芝城大雪。
隔著十年。
陸鈺真與自己對視。
他一定算準自己,要借這份“果”,晉升陰神。
若是承下。
那便種下了新的“因”。
自鯉潮城開始,到大月國,再到現在……陸鈺真處處算計,處處布局。
但這一次。
謝玄衣決定按照自己的意志,完成晉升。
“轟隆隆隆——”
小山之中,響起陣陣雷鳴。
熾光迸濺!
謝玄衣將雙手緩緩疊在一起,生滅道則,勢同水火,開始產生了激烈的反應……這一幕他不是第一次見,金身塔對敵,棲霞山脫困,都動用了生滅之道,這世上有些東西生來對立。
生滅二字便是。
之前的謝玄衣,將生之道則,包裹在外,將滅之道則圈縮進去。
一旦釋放,便會產生巨大的威力!
可這一次,則不一樣。
黑色道則,與白色道則,在謝玄衣的擠壓之下,已經凝聚成了一小枚極小的混沌之球。
謝玄衣并沒有松手的意思,他的神念浸入其中,強迫讓兩縷道則相融。
“你要直接開始凝境?”
鄧白漪瞪大美眸,不敢置信。
滿地落葉,層層懸浮。
一股森冷寒意,從謝玄衣的黑衫之中釋放而出。
“你們躲遠一些。”
謝玄衣輕輕說道:“這里空曠,在這里破境……不會傷到他人。”
鄧白漪抱著密云,飛快后退。
她忍不住開口:“瘋了,真是一如既往……是個瘋子!”
“白漪姐姐。”
密云看著遠方山谷中翻涌的林葉匯聚成海,一片片落葉以極快的速度變遷枯榮。
他困惑問道:“為什么說恩公是瘋子?”
“哪有不修滿道則,直接凝境的?”
鄧白漪咬緊牙關,道:“洞天修士的道則,未凝聚圓滿,哪里能夠落成洞天……況且他修的還是雙道則,這凝聚成道,一不小心,可是會死人的!”
“這么危險?”
密云額首燃起了淡淡的金芒。
他怔了一下,下意識抹了抹額首。
因果道則,在這一刻收到了引召,自行飄掠而出!遠方翻涌的“生滅葉海”,竟是引起了因果道則的觀看興趣!
“我從未見過這樣瘋狂的晉升。”
鄧白漪停在了一里開外。
她神色緊張,止不住嘆了口氣:“能夠參悟生滅兩條道則,乃是千年難得的福緣,按理來說,換做任何一人,都應該穩中求進,將道則修至大成……可他偏要這般‘激進’。”
“恩公一直是這樣的人。”
密云輕輕呢喃:“他修的,向來不止是生滅。”
謝玄衣修的是一顆劍心。
第一世,這顆劍心看不慣世間不平。
于是他便修出了“滅之道則”。
第二世,這顆劍心趨于圓滿,多了仁慈。
于是,便有了這縷“生之道則”。
但歸根結底,生滅二縷道則,都握在謝玄衣手中,即便有造化,有機緣,也是謝玄衣親自參悟而出——
他不可能接受陸鈺真高高在上的“因果布施”。
“誰說不凝道則,無法成境?”
謝玄衣看著掌心的黑白光球,神念自語道:“我既可一念凝滅境,便可一念凝生境。”
悟道,悟道。
悟透了大道,破境便如喝水。
對謝玄衣而言,凝聚滅境,不過舉手投足之事。
而生境之所以凝滯。
便是因為他不曾悟透這一道。
而今……則不一樣。
陸鈺真設計了鄭逢生的死,讓他收獲“生之道則”的最后一縷圓滿參悟。
這縷參悟被謝玄衣拒之門外。
今日,他便要以自己的方式凝境。
閉上雙眼。
神念沉底。
一剎那,謝玄衣來到了自己的紫府,他看到了藏在這數十載風霜中的故人,也看到了自己曾經走過的舊路。生之道則與滅之道則糾纏,化為一枚黑白繚繞的大日,懸在天頂,一剎照得紫府熾亮,一剎又令紫府陷入漆黑。
謝玄衣一路向前走去。
他看到這幾日,在桃源得救的那些病患。
這些人,是自己用“生之道則”所救下的人,沅州饑荒,蒼生蒙難。
救這些人,謝玄衣未曾想過晉升。
再往前走。
謝玄衣看到了梵音寺使團的一眾僧人,使團渡江之時,他救了這些僧人……與沅州百姓一樣。
出手那一刻。
謝玄衣未曾想過以此凝聚道境。
在他看來,這不是修行。
而后……他看到了大月國飽受獻祭之苦的離魅,那一劫讓他凝聚出了生之道則。
再后。
便大多是第一世的回憶。
南疆陰山,他仗劍七進七出,斬殺了與白鬼一同長大的陰神境師弟。
一眾邪修伏誅!
尸山血海,流血漂櫓!
褚國邊境,北境雪山。
上一世他仗劍殺妖,屠盡邪祟,殺了不知多少妖靈,多少邪魔!
上一世,謝玄衣只把這些人,當做“滅之道則”的養料。
可這一刻。
他心湖之中回蕩著鄧白漪前幾日無意所說的一句話。
“殺生,亦是護生。”
殺妖魔,斬邪祟,讓大褚蒼生黎民可以安定!
殺了他們,何嘗不是對苦難者的救贖?
謝玄衣獨自一人走在這兩世修行的漫漫長路之上,象征著“生之道則”的那團光球,愈發清澈。
“我沒有慈悲之心,救苦之手。”
“這輩子注定當不了仁醫,注定沒法懸壺濟世。”
鈞山真人說,想要參悟生之道則,需要像禪師一樣,廣攬善緣,救很多人——
謝玄衣本想過一試。
可如今他打消了這個念頭。
“我這雙手,所能做好的……大概只能握緊長劍。”
他緩緩站定,看著紫府倒映的一幕幕畫面。
“這世上千萬大道。”
“這眾生萬般活法。”
“誰說,生之道則,只能以一種方式修行?”
“這,就是我的生之道則。”
明心。
凝境。
成道。
每走出一步,那黯淡的生之道則,就會熾亮一份。
兩世記憶,倒灌而來。
道心通明的那一刻,紫府也變得通明,彩光大作,亮如白晝!
謝玄衣看清了面前的場景。
在心湖盡頭。
立著一道純白如雪,亦如紙的身影。
據說道心不穩者,在破境之時,必定會看到自己的“心魔”。
前一世,謝玄衣橫掃諸敵。
他并未看到過任何心魔。
這一路晉升,都無比順利。
可第二世,便出現了變故。
先前在南疆地界,晉升洞天之時,謝玄衣看到的心魔,正是“自己”。
前一世的自己!
他將“自己”扼殺于心湖冰面之下。
如今……
晉升陰神,他看到了第二尊“心魔”。
這一次,破境心魔不再是“自己”。
“陸鈺真。”
謝玄衣死死盯著那道身影,冷冷道:“果然是你。”
“謝玄衣,你比我想象中要厲害。”
紫府中的陸鈺真緩緩轉過身子。
他背負雙手,微笑說道:“不受這份‘因果’,這么快便可凝境……只是這樣,值得么?放著大道不收,非要自作聰明,這就是你的道么?你知道因為這份固執,曾害死了多少人?”
“多說無益。”
謝玄衣知道,此刻這尊心魔出現,只有一個目的。
動搖自己的凝境道心。
他喚出飛劍,直接殺向陸鈺真!
眼前陸鈺真畢竟只是心魔,并沒有向后退去,與先前那般化為白紙散開。
而是不退反進,與謝玄衣戰在一起!
飛劍濺血,白紙入骨。
謝玄衣施展生滅大道,將陸鈺真不斷滅殺,后者則是不斷以“紙人道”修復自身。
這場鏖戰,持續了極久。
紫府神海之內,沒有時間。
整片天地,都快要被兩人撕裂。
最終。
謝玄衣斬下了陸鈺真的頭顱。
他以“滅之道”,將這尊心魔挫骨揚灰,而后以“生之道”,緩緩修復著自身的傷勢。
數十里神海,在波及之下,久久無法平息。
“嘩啦啦……”
謝玄衣拎著陸鈺真頭顱,眼神冷漠,看著漫天翻飛的白紙。
這一戰,比自己想象中要艱難。
比起洞天境的“自己”,陰神境的“陸鈺真”明顯更強。
這尊心魔鋪墊了太久,是謝玄衣第二世最大的心腹之患!
不過。
這一戰,也比自己想象中簡單。
昨夜生之道則便可凝聚,謝玄衣選擇主動打斷——
非是不愿晉升。
而是不能晉升。
他隱約感覺到了,陰神破境,必有災殃。
極大概率,會出現一尊心魔。
以自己的性子,若是在不情不愿的情況下,強行承受了這份恩果,如今現身的心魔“陸鈺真”,只怕會比現在更加難纏!
“呼,終于結束了。”
謝玄衣丟出陸鈺真的頭顱,感受著心湖難得的清明。
斬殺心魔之后——
生之道則的最后一絲殘缺,得到了補齊!
這一刻,兩條道則,徹底晉升臻至圓滿!
先前謝玄衣將“生滅”兩條道則盡數凝聚,壓縮,化為了一枚光球。
此刻,這被壓縮到極致的“光球”化為了一枚小小的人形胚胎。
這是一尊小型的“謝玄衣”。
紫府神海上空,忽然出現了這么一尊神胎——
天地翻覆!
凝聚許久的洞天境在這一刻支離破碎。
單一道則凝聚成境,便可將洞天開辟完善,化為一方小世界!
如今。
兩條道則全都凝聚成境,并且順利結成神胎!
謝玄衣面前,神海怒浪席卷,一片寬闊世界頓時平鋪開來,那尊凝結而出的“神胎”,成為了執掌鎮壓這方渾沌世界的唯一神靈。
謝玄衣抬起頭,望向那尊神胎。
神胎緩緩睜開眼,與謝玄衣對視。
“鎮。”
謝玄衣輕輕吐出一個字,他伸出一只手,翻轉手掌,掌心緩緩朝下。
“鎮。”
神胎也吐出這么一個字。
剛剛凝聚的生滅神胎,與謝玄衣做出一模一樣的動作,同樣伸出手掌,掌心朝下。
執掌這片神海。
鎮字出口,雷音翻滾!
方圓不知多少里的浩瀚紫府,海面怒浪瞬間撫平,渾沌天幕頓時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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