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寧這場“大火”,足足燃了半個月,終于迎來了結局。
大陣高鑄的仁壽宮,傳出一紙圣訊。
江寧謝氏,剝奪“世襲罔替”,降爵罰祿。
這個處罰,不可謂不重。
但對于那些“看戲”的諸侯豪杰而言,還是略感遺憾……江寧謝氏的唯一獨苗已經死在了大月國北狩之中,如今仁壽宮剝奪謝氏“世襲罔替”,頗有些多此一舉的意味。
不過,這也是一個極其重要的訊號。
謝氏起勢區區數十年,借著謝玄衣登頂劍道魁首的這縷雄壯氣運,謝志遂一路平步青云,江寧謝氏從落魄貴族,到大褚異姓王,只用了半個甲子。這半甲子,謝氏與四境圣地,滿朝諸侯,均都結交了“深厚友誼”。
只不過這份“深厚友誼”,來得快,散得也快。
一半,緣自謝玄衣。
當年謝玄衣風頭太甚。
如果他還活著。
那么如今謝氏宗堂,便有一位陽神境天才劍仙坐鎮。
另外一半,便是源自“圣眷”。
絕大多數的圣地世家其實不明白,為何謝氏如此備受恩寵。
但他們也不需要明白原因……
謝氏倒了,還會有下一個謝氏。
無論是謝氏還是李氏,他們只需要負責“結交”,保持“關系”即可。
如今,仁壽宮傳出的這份圣旨,便是一個訊號。
圣眷是有限度的。
如今天下太平,方圓坊互相貿易,褚離貴族之間,彼此有所交易,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情……即便是大褚皇族,也有不少人通過“方圓坊”來進行往來。
所以謝志遂與離國方圓坊的交易其實不算什么。
即便他當真與納蘭玄策有所合作,也不至于讓仁壽宮如此動怒。
各大圣地都在揣測。
謝志遂招惹圣怒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先生,圣旨下來了。”
黑鱗衛桑正,捧著厚厚書卷,壓抑著激動心情,快步踏入書樓,迫不及待想要向陳鏡玄匯報仁壽宮降下的這場圣怒。
如今大褚四境,議論紛紛。
所有人都想知道,這次重罰之后,仁壽宮還會不會有其他更多的動作。
今日書樓,格外清凈。
紅爐火星跳躍,散發著淡淡的螢光。
桑正有些詫異地停下腳步,平日里平鋪書樓天頂的渾圓儀金線,今日卻如瀑布般垂落,圍成一座半圓,將青玉案遮掩包裹,宛如一面通天屏風。
陳鏡玄的身形,就隱在屏風之后。
桑正放下案卷,將仁壽宮的消息,一五一十說了一遍。
陳鏡玄的聲音并沒有多少喜悅。
“知道了。”
桑正輕輕一嘆。
對于陳鏡玄的反應,他并不意外,先生總是這樣,不喜不悲,對于什么事情都不感到意外。
“先生,這次……江寧王府,怕是沒有翻身之地了吧?”
桑正壓低聲音,緩緩說道:“仁壽宮圣訊一出,留駐在江寧的秦家客卿紛紛離開。要不了多久,想必其他圣地,世家,也會做出反應。”
青州亂變之后。
大褚異姓王,便只剩秦謝兩家。
秦家客卿離開江寧,拒絕為之求情,同樣是個十分重要的訊號。
江寧之罪,幾乎不會有回轉余地。
接下來。
各大世家,宗門,都會與之割席。
而這,正是陳鏡玄想要看到的。
謝氏忘恩負義,最好的懲罰,不是直接殺了江寧王!
而是在殺他前,讓他失去一切,回到當年一無所有的模樣。
“時候尚早。”
屏風后傳來平靜的聲音:“道門那邊近況如何?”
“道門……”
桑正有些苦惱。
這幾日,先生謀劃的諸多事宜,盡皆順利。
小謝山主成功從離國脫逃,完成出使任務。
江寧謝氏引火燒身,無力回天。
錢三接掌褚國方圓坊,借著這一案,從幕后轉為臺前。
唯獨一事不順。
“卑職奉先生之名,去送拜帖。”
桑正無奈說道:“但道門似乎并不愿意給書樓面子。三次拜訪道門,均都無功而返……沒能見到任何一位齋主,更別說那位‘崇龕大真人’了。”
屏風后沒有動靜。
桑正頓了頓,補充道:“不過,三次拜訪道門,拜帖都被收下了。”
“誰收的?”
“玉清齋,商儀。”
桑正沉聲說道:“就在昨日,卑職刻意找她打聽了‘唐齋主’的下落……唐齋主的確是去了后山,再之后便沒有出來過了。”
“先生,還有一事。”
桑正想了想,小心翼翼道:“卑職覺得,如今道門氛圍似乎有些古怪……七齋弟子,似乎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么和睦。”
他這幾次拜訪道門,都是玉清齋負責接待。
以往書樓和道門關系不錯。
可從去年開始,二者關系便隱隱約約發生了改變。
不,準確來說,是從“謝真”出現開始……道門與書樓關系,出現了裂痕。
先是玄水大比。
謝真當面擊敗謝嵊,香火齋吃了個大虧。
而后便是大月國北狩,謝嵊方航紛紛殞命,幕后黑手疑似謝真。
太上齋主歷塵,甚至來皇城親查此案——
雖然此事最后“不了了之”。
但眾人心底都清楚,歷塵早將這筆賬算在了“謝真”頭上。
“不必在意這些。”
陳鏡玄輕輕道:“這幾日你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吧,事不過三,既然已經拜訪過三次道門……那么該傳遞的態度,便都已經傳遞了。”
“是。”
桑正恭敬開口,心中隱有期待。
這是要準備先禮后兵么?
道門雖然是龐然大物,有千年底蘊。
可桑正渾然不懼。
他知道,這三次拜帖,均都是為了“唐齋主”所送。
如今皇城流言蜚語不斷,許多人都聽到了“唐鳳書”被困后山的消息。
有人靜觀其變。也有人落井下石,譏諷陳鏡玄欺軟怕硬,當初在青州領了唐鳳書人情,如今不敢為其發聲。
這些話,傳入桑正耳中。
國師先生與齋主大人乃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如今齋主身陷囹圄,先生怎會袖手旁觀?他幾次都想站出來為先生說話,但顧及大局,最終還是忍下。
沒人比他更清楚自家先生的為人。
先天下之憂而憂。
后天下之樂而樂。
先生坐在書樓之中,持天命之線,總要先替“眾生”考慮,哪怕再在乎唐齋主,也得先把大局穩住。
“先生,卑職不累!您有什么任務,隨時吩咐!”
桑正臨行之前,再次行禮。
屏風后的聲音依舊平靜:“好。”
桑正離去之后。
書樓重新回歸平靜,無數天命金線交織的屏風那端。
面前十丈高懸之處。
無數金線交織,縱橫,割裂,形成混亂復雜的一片星象。
這一幕卦象讓他琢磨不透,苦苦思索一日,滴水未盡,徹夜未眠,以至于此刻衣冠散落,毫無儀態可言。
這就是他先前沒有露面接見桑正的緣故。
“江寧”乃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按理來說,這場大捷,值得慶祝。
可陳鏡玄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
按理來說最近這幾樁麻煩拆解之后,附著己身的大勢氣相,應當迎來反彈。
可事實情況,并非如此。
渾圓儀金線纏繞,卦象一片混亂。
陳鏡玄盯了許久,看不清指向。
這是一個很可怕的事情。
無論卦象是“大吉”,還是“大兇”,都不至于讓陳鏡玄陷入如此境況……
偏偏卦象一片渾沌。
即便他往渾圓儀中投去自身命數,消耗陽壽進行卦算,依舊一無所獲。
修行監天術以來,陳鏡玄從未遇到過這樣的局面。
一時之間。
他心湖有些慌亂。
今日皇城分外熱鬧。
鞭炮齊響,鑼鼓轟鳴,西寧街紅羅鋪路,元慶樓人滿為患。
秦家宴請貴賓,設下巨宴。
原因無他,秦家自幼拜師學藝的那位“二公子”,終于學成歸來。
秦家一共有三位公子。
大公子秦百煌,擔任煉器司首座,頗有煉器資質。
二公子秦千煉,拜入長生齋,師承元燼真人“曹鉞”,修行道法,已有三十余載。
至于三公子秦萬煬……已經在北狩之中殞命。
秦家勢大,冠絕大褚王朝四境世家。
此乃大褚先祖最早敕封“世襲罔替”的異姓王爵。秦祖更是功參造化,早早登頂,負責鎮守大褚武道氣運。這等“絕巔人物”,即便是武謫仙見面,也要恭敬低頭,俯首行禮。
秦家有這般渾厚家底,即便這些年再是低調,也終究逃不過眾人議論。
秦祖曾留下族誡。
太平年間,秦家家主,不得擔當甲子之年。
最多六十載,家主之位,便要更替。
如今這“甲子之年”,已經快要抵臨日期,對于這秦家家主的繼承之位,至今仍未敲定人選。
其實對于此事,早就激起無數議論……
身居“煉器司首座”高位,看似優勢無限的秦百煌,反而并不被眾人看好。
十年前方圓坊便給出過相關情報。
當時方圓坊的情報預測。
如若沒有意外,秦家家主之位,會傳給三公子秦萬煬。
原因很簡單。
秦家乃是“武道世家”,由于承蒙秦祖庇佑,歷代家主都極其注重“武道修行”。
奈何。
大公子秦百煌,根本就不喜歡“修行”,一門心思都撲在煉器術法之上。
在秦家眼中,煉器術法,只是小道。
而二公子……也并未按照族中規劃前行。
秦千煉雖然天賦異稟,但對“秦家鍛體之術”,也是不感興趣,年紀輕輕便逃離皇城,入了道門,拜入長生齋。
如若這二位公子,有人愿意修行煉體之術,后來的三公子,便不會出世。
十年前。
秦萬煬年紀輕輕,已然展露了不俗的煉體資質。
按照這個勢頭,秦家家主的繼承之位,不會有絲毫懸念。
只可惜。
這三公子死在了北狩之中。
大公子依舊醉心煉器術法,那么秦家唯一的候選者,便是二公子秦千煉。
這次秦千煉回城,秦家大擺宴席,似乎也是昭告自己的態度。
不過諷刺的是。
這場宴席,宴請皇城諸多權貴,四方豪強。
但主角,卻未到場。
元慶樓每一層全都爆滿,秦家請帖發出,無數人早早到場,翹首以盼,可從早上盼到晚上,日出盼到日落,都未能看見這位遠離皇城修道三十載的二公子真容。
秦千煉根本就沒來。
日暮時分。
煉器司密室之中,錘鑿之聲迸濺,火星四射。
滾燙劍條墜入冰水之中,滾滾煙氣翻涌而出,秦百煌披掛符箓甲胄,正在忙著錘煉劍器,他忽然停下掌心動作,皺眉回過頭去。
密室隕鐵重門,不知何時打開。
門前站著一位白衣白發的“年輕人”。
年輕人早已不年輕。
但或許是修行“長生齋術法”緣故,他的面容極其紅潤,面容好似十七八歲的少年,唇紅齒白,整個人眼神清澈,但瞳孔卻是如墨一般漆黑。
仔細看去,便會發現,他眼中并沒有喜怒哀樂。
有的,只是冷漠。
“吃完了?”
秦百煌操縱鐵甲,緩緩從冰水之中攝出那枚細長劍條,他面無表情端詳一眼,將劍條丟入廢棄鑄劍爐中,幽幽說道:“聽說今兒整個皇城都很熱鬧,你是主角,不應該這么早退場吧?”
“看來兄長還是關心我的。”
秦千煉輕輕笑了笑,道:“我根本就沒到場,談何退場?”
“沒到場?”
秦百煌瞥了眼地上的符箓日晷,這座鑄鐵密室,對外封閉,看不清日夜變換,但由于研制的符箓緣故,密室上空有一片極小的熾日之符投影,這枚投影落在日晷之上,便可以清晰辨出時辰。
如今已經日落了。
“雖然許久沒有回來了,但這皇城里……仍有許多故人。”
秦千煉輕聲說道:“在見你之前,我見了許多人。”
“比如?”
秦百煌冷冷道。
“比如陳鏡玄。”
秦千煉笑了笑,道:“我從道門回來,第一個見的人就是他。”
他自小生活在皇城,最熟悉的人,除了秦百煌,就是陳鏡玄。
“你是該見見他。”
秦百煌并不意外:“鏡玄這些年,總是想起你。”
三人曾一起度過童年時期。
那個時候,無憂無慮,沒有煩惱,更沒有勾心斗角。
“是么?”
秦千煉淡淡道:“我怎么覺得他不太歡迎我呢……不過不重要了,我還去見了其他人。”
秦百煌沉默。
兩人就這么沉默了許久。
“這次怎么不問了?”
秦千煉面無表情說道:“我去見了那個愚蠢的,不明不白死掉的弟弟。真是沒用的東西,怎么能有人這么窩囊?死了之后,只留下一塊墓碑,連具尸骸都沒能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