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洞天,顧名思義。
千年前,三十三位大修行者聯手,將自身洞天結界獻出,結化成這么一界。
當年謝玄衣為了問道,一一觀摩這些劍宮先賢留下的“劍意”,幾乎將這三十三座洞天,盡數走了一遍。
他知道姜妙音在何處閉關。
姜妙音修行“冰魄劍道”,這條劍道,乃是當年玉屏峰開山祖師之一的玉骨仙子所創,想要參悟這條劍道,就需要踏入冰魄洞天。
凍原廣袤,大雪翻飛。
一襲黑衫在風雪之中馭劍而行。
三十三洞天內,神念被極大程度壓縮,此地雖為福地,但畢竟也是關押大妖之處。
即便是謝玄衣,神念也被壓縮在百丈之內。
他馭劍在洞天上空穿行,很快看到了一道枯坐的白衣女子身影。
那身影坐在高山懸崖之前,面朝枯壁,背后是一整條被大雪凍結的長長瀑布,雖然頭戴帷帽,不露面容,但整個人卻散發出清冷孤獨的氣息。
謝玄衣落在懸崖之上。
劍氣收斂那一刻。
女子的清冷聲音便幽幽響起。
“師兄。”
枯坐女子的身形微微顫動了一下。
簌簌雪氣垂落。
雪白碎屑如螢火翻飛,落在謝玄衣面前。
女子聲音低哀,帶著些許自嘲:“你終于來了……我等你許久了……”
“閉嘴。”
謝玄衣看著背對自己的白衣女子,面無表情道:“再多說一句,我把你打得神魂俱滅。”
女子立馬噤聲。
謝玄衣當年來過此地,他知道這冰魄洞天,關押著一尊大妖。
雪魈。
雪魈的本命神通,猶如自己佩戴的“眾生相”,可以根據洞察人心,幻化人形。
踏入冰魄洞天的修行者。
若是心湖有憾。
便可能會被雪魈捕捉,從而被騙入大雪之中。
“又是你。”
背對謝玄衣枯坐的白衣女子,緩緩轉過頭來,帷帽被風吹起,露出一雙慘白沒有瞳仁的雙眼,雪魈的眼神冷漠厭惡:“謝玄衣……時隔這么多年,你又來此地做什么?當年冰魄洞天的碑石,你不都已經參悟過了么!”
謝玄衣當年問道,踏遍三十三洞天。
不僅參悟了劍宮先賢的劍道碑文,而且與絕大多數關押大妖,都交了一遍手。
當年他與雪魈打了一架。
結局沒有任何懸念。
擅長蠱惑人心的雪魈,遇到謝玄衣這種心湖極致澄澈的純粹劍修,根本無法施展本領,純粹是被碾壓。
“我來尋人。”
謝玄衣皺眉道:“前些日子,可有一位女子,踏入‘冰魄洞天’?”
“尋人?”
雪魈聞言怔了怔。
“呵呵呵……”
下一刻,枯坐的白衣女子,忍不住笑出了聲。
她端詳著眼前的黑衣少年,眼中滿是戲謔:“你跌境了?”
謝玄衣沉默不言。
雪魈笑得更開心了些:“十多年前,你還是陰神圓滿,如今只是陰神初境?”
她看得很清楚。
謝玄衣身上氣息,比之當年,要弱了許多!
這家伙,絕對是跌境了!
只不過,有一件事倒是讓雪魈覺得奇怪,這么多年過去,謝玄衣的容貌非但沒有老去,反而變得更年輕了些。
“某種意義上來說,的確跌境了。”
謝玄衣平靜道:“但是你確定……要因此與我作對么?”
“有些意思。”
白衣女子緩緩站起身子,抖擻身上雪氣。
她戲謔笑道:“前陣子的確來了一位女子,修行境界不俗,道心也相當穩固……只不過她心中始終藏了一縷執念。這幾日,她觀摩碑文,我參悟她的劍意,見到你之前,本座還在思索,這女子心底到底藏了什么執念,讓她的劍道如此‘哀涼’?”
“我勸你不要打她的主意。”
謝玄衣眉心金芒掠現。
一把金燦飛劍,緩緩飛出。
沉疴懸浮于謝玄衣頭頂,這是他晉升陰神之后,第一次施展本命飛劍。
桃源殺孟克儉那一戰,雖是陰神生死廝殺……但畢竟有陳翀在側。
三十三洞天則不一樣。
在這里,謝玄衣可以肆無忌憚出手。
“真是嚇人……”
雪魈瞇著雙眼,盯著那縷金燦劍芒,冷笑道:“你區區一個陰神十境,難不成還想滅我神魂?”
下一刻。
金燦飛劍消失,再度出現,便已經貫穿白衣女子的前胸后心。
嘶啦!
一蓬鮮血噴薄而出!
帷帽被劍氣撕碎,露出一張完美精致的面容,赫然是姜妙音那猶如天人的驚艷容貌,雪魈眼神驚駭,顯然是沒想到這跌境之后的飛劍攻殺速度也能抵達如此之快……她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捂著那被劍氣刺穿胸膛,露出哀婉悲傷的表情:“師兄……”
話音未落。
飛劍再度回掠。
“姜妙音”身軀轟然破碎,但是沒有絲毫鮮血外溢,只是如一場大雪崩就這般崩塌。
無數雪白塵粒回旋,拼湊成一具朦朦朧朧的女子身形。
“果然騙不了你。”
雪魈嘆了一聲,隨后神情冷漠譏笑道:“謝玄衣,你還真是鐵石心腸,這般妙人,喊你師兄,竟也無動于衷。”
謝玄衣召出武道神胎。
金燦神光照遍懸崖,凜冽劍意撕破風雪。
生滅兩條道境,化為黑白二氣,懸在本命飛劍劍身之上。
“什么玩意?!”
看到這一幕,雪魈神情難看。
這家伙當真跌境了么?
這兩條頂級道境是什么情況!
雪魈罵罵咧咧轉身就走,原地化為一團破碎霜雪,就此消散無形。
謝玄衣則是冷著臉,馭劍向著風雪深處掠去。
一枚雪白劍氣石碑,落在諸山之中。
姜妙音坐在劍氣石碑之前。
她在此閉關,已經百日。
一千年前,冰魄洞天便已經存在……這座劍氣石碑之內,蘊含著玉屏峰千年來諸位先賢的劍道造詣精粹。
神念浸入其中。
便如同一片青葉,落于江河湖海。
姜妙音看到了玉屏峰這一千年的劍意演化,一位位劍宮前輩,在隕落之前,都留下的自己的劍道……或許未來的自己,也會成為其中一員。
三十三洞天的劍氣石碑參悟,其實與蓮花河的劍意傳承,頗有相似之處。
前人栽陰,后人乘涼。
只不過有一點不同。
劍氣石碑的“劍意”參悟,可以不必著急選擇。蓮花河若是行過一遍,不去選擇,那么傳承機會或許就會消散……但劍氣石碑的“劍意”,卻是可以反復觀看,反復揣摩。
只不過,同樣一枚石碑,每個人所能看到的畫面,都不一樣。
福緣福緣,此地雖然有福,卻也需足夠有緣。
姜妙音并不是貪心之人。
她其實無所謂這枚劍氣石碑之中,蘊藏著什么福緣。
之所以選擇踏入“三十三洞天”,其實只不過是為了尋求道心清寧。
十年前,姜妙音做出了一個錯誤的選擇,于是接下來整整十年,她都處于自責內疚的痛苦之中。
即便謝玄衣沒有死。
即便謝玄衣原諒了她。
可她無法原諒自己。
或許是上天眷顧,踏入三十三洞天后的一切,都無比順利。姜妙音僅僅花費了數個時辰,便抵達了冰魄洞天的“劍意石碑”之前,當她的神念浸入碑石之中,所有的雜念,所有的不安,所有的痛苦……都被撫平。
她仿佛化為一粒石子,墜入浩蕩長河之中。
這枚劍氣石碑內的劍意,一縷一縷,猶如沖霄煙火。
她看到了一縷極其耀眼,極其奪目的光焰。
當神念掠入其中。
姜妙音仿佛褪去了肉身軀殼,真正成為了一枚塵埃。冰魄洞天數百年來,從未有人能夠以神念觸及這枚最燦爛,最耀眼的“光焰”,這是玉屏峰開山祖師所留下的“劍道意境”。
九歲開始修行。
五年煉氣,五年筑基,五年馭氣,五年洞天。
這個速度,放在玉屏峰開山祖師身上,并不算快,甚至可以說“很慢”。
歷代天驕,無人如此。
可這位玉屏峰祖師真正的厲害之處在于,陰神二十境,她也只花費了五年。
修行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每往上走一步,都難上加難。
姜妙音在劍氣石碑之中,看到了這位祖師的“一生”,這位祖師拜入大穗劍宮,幾乎沒有經歷什么波折,大穗劍宮的開山掌教將她帶在身邊,傳授了最初的“玉屏劍法”,而后便沒有現身指導過了。
這漫漫長路,她一個人走,走得雖慢,卻也很快。
姜妙音有些茫然。
原本在她心中,天底下最驚艷的劍道修士,便是謝玄衣了。
謝玄衣從煉氣到洞天,一共只花了五年。
只是……
玉屏峰這位祖師,難道就不是驚艷之輩了么?
姜妙音的神念,融入那縷璀璨光焰之后,不知不覺渡過了一遍“人生”,當她意識到參悟已經結束之后,她毫不猶豫地將神念再度融入石碑之中……
她再次獲得了平靜。
也再次看到了那璀璨光焰外表下,樸實無華的內心。
這位祖師的一生,過得都很平淡。
駐守玉屏峰的修士,一生大多時候都在枯坐。
玉屏祖師以一己之力,鎮守三十三洞天,麾下九位道場主人,皆為玉屏弟子,在那個時候,玉屏峰的地位僅次于蓮花峰,甚至隱隱與蓮花峰平齊……之所以能夠與蓮花峰平起平坐,因為玉屏峰的劍術,本質上和大穗劍宮其他峰的劍術來源不同。
劍宮初代掌教與道門天元山主曾有過一段“難以闡明”的關系。二人都是千古罕見的絕艷之輩,這段關系破裂之后,大穗劍宮多出了一座玉屏峰,道門多出了一座玉清齋。
這十年。
因為北海之錯,姜妙音一直將自己封鎖起來。
她不愿意面對外人。
或許是因為出生于青州最顯赫的世家。
又或許是因為拜入了天下最顯赫的宗門。
無數人敬仰她,無數人期盼她……
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些人的目光。
當姜妙音開始參悟玉屏祖師留下的這縷劍意之后,她隱隱約約明白了什么,或許這十年真正困住自己的,不是外人,而是自己。
玉屏祖師留下的道,是一條“太平之道”。
莫向外求,反求諸己。
大穗劍宮的劍意,劍道,大多勇猛精進,剛猛無儔。要么舍身求仁,要么以傷換命。
但這條道,則不一樣。
太平。
天下太平之前,先讓自己得到太平。
在一遍一遍的參悟中,姜妙音的心湖逐漸變得平靜。
她已經忘記了自己參悟了多少遍“太平之道”……
如果沒有別人打擾。
那么這個玄妙的狀態,會一直延續。
只可惜。
她的參悟被一道熟悉聲音打斷。
“……妙音師妹。”
姜妙音睜開雙眼,緩緩回過頭。
只見漫天風雪之中,出現了一位黑衫翻飛的熟悉身影,劍眉入鬢,鳳眼生威。與先前不同的是,這黑衫身影頭頂,多了一尊威風凜凜的金衣神胎,同時托舉著一把寒意逼人的金燦飛劍。
姜妙音神色有些恍惚。
那黑衣身影的面容,無論見到多少次,都讓人心折。
“師兄?”
姜妙音怔怔看著這身影,下意識出口。
謝玄衣神色柔和了許多,他托著金劍,緩緩靠近,語氣責怪:“你入此地參悟劍碑,怎可如此大意,連陣法都不布置……難道不知這冰魄洞天之中,藏有一尊‘雪魈’?”
走了兩步。
謝玄衣停下。
一圈劍意銀線,如漣漪般懸浮,籠罩在姜妙音身邊。
“大雪劍陣,這劍陣不錯。”
謝玄衣瞇起雙眼,笑著贊嘆:“用來防身,正好合適。”
姜妙音抬起手掌,將銀白劍意收回,漫天銀線掠入掌心,化為一枚雪白符箓。
姜妙音摩挲著符箓,輕聲呢喃:“師兄……這劍陣是你贈我的,怎會差?”
“哦?”
謝玄衣笑了笑,剛剛還想開口說些什么。
下一刻。
他臉上笑意僵硬凝固。
“謝玄衣”低下頭,只見一把銀白飛劍,不知何時,刺穿他的胸膛,與先前金燦飛劍刺穿之處幾乎一模一樣。
于是這尊好不容易凝聚的黑衫身影以及武道神胎,再次化為一場大雪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