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音寺使團在棲霞山官道上前行。
落日歸墟。
車隊四方升起光火符箓。
鈞山真人坐在車隊末尾的車廂頂,金光陣中,還有一位高大僧人坐鎮。
梵音繚繞,高大僧人閉目修行,鳴沙寶杖橫于身前,一枚枚金燦古文圍繞著他旋轉。
道袍稚童單手托腮,鬢發飛揚,神色納悶:“禿驢,這小子的車廂這么久沒動靜,你就一點也不擔心?”
“有什么好擔心的。”
妙真淡淡道:“對方只是一個洞天境,就算有旁門左道的邪術,難不成還可以不動聲色殺了他?”
“也是。”
鈞山真人瞇起雙眼,望向遠方道:“話說回來,這趟出使麻煩有些太多了點吧?褚國境內的那些麻煩也就罷了……怎么你們梵音寺的敵人,比這姓謝的小子還多?”
自從那個書樓女探子到來。
鈞山真人的心湖,便泛起了不安的預感。
很顯然。
沅州地界,沒有那么太平。
“樹欲靜,而風不止。”
妙真垂眸沉聲說道:“納蘭玄策和陳翀已經擺出了‘滅佛’的架勢……這場風波,怕是必須分出一個勝負,才能罷休。”
車廂顛簸,同時寂靜。
上一剎還面帶微笑的納蘭秋童,下一剎便說不出話了。
正在把玩短刀的謝玄衣忽然出手,眼中掠過一抹寒芒,這一次他沒給對方絲毫格擋還擊的機會,驟然起身,一只手按住女子脖頸,將其重重砸在車廂側部,沉悶的撞擊之聲,甚至穿透了陣紋,傳遞到了馬車前頭。
“……謝大人?”
鐵瞳的聲音傳入車廂。
謝玄衣平靜傳音:“無事,你繼續駕車。”
得到這么一個回復之后,鐵瞳便不再關注這里。
“呵……呵呵呵……”
納蘭秋童眼中笑意未減。
她脖頸青筋鼓起,姣好面容也變得青紫,但一字一字擠出的話音里卻帶著濃郁的嘲諷:“真是……好大的本事,你要殺了我?”
“我知道你不怕死。”
謝玄衣漠然道:“玄微島的‘控弦之術’,向來隱居幕后,真身不露……只是再強大的術法,總歸也需要付出一縷神念,信不信我只要一瞬,便可將你的這縷神念捏得粉碎。”
玄微島的控弦術,其實便是所謂的“機關術”。
這納蘭秋童偽裝的容貌,外人神念掃過,極難分辨,隱蔽程度幾乎可以與“眾生相”媲美,便是因為這門術法之故。
這具身子,并非本尊。
只是天下術法,要么需要元氣催動,要么需要神念馭使。
天傀宗以活人血肉煉制,極傷天和的“馭傀之術”,其實便是效仿玄微島的控弦術創造。
“我不在乎。”
納蘭秋童輕蔑笑道:“既然來這了,我便沒想著回去。這縷神念,你若要,便拿去……不過謝真,我可要提醒你,我是抱著‘求和’的念頭來此商談的,你若動手,便是徹底撕破臉皮。接下來,可別怪刀劍無眼。”
“你在威脅我?”
謝玄衣眼中掠過一抹寒意。
“我……”
納蘭秋童還想再度開口。
下一刻。
劍意迸發,謝玄衣直視著女子雙眼,一縷神念如利劍刺入對方眉心之中。
“唔?!”
納蘭秋童瞳孔收縮,來不及閃避。
這縷劍念墜入心湖,直接將女子紫府攪得粉碎!
納蘭秋童的雙眸瞬間失去色彩,變成了無垠黑暗,整個人靠在車廂表面,緩緩滑落。失去了神念和弦術的加持,她的肌膚失去光澤,變得干枯,數息之后,整個人便化成了齏粉。
“嘩啦啦。”
謝玄衣陰沉著臉,撤去符箓,打開車簾。
這團木屑齏粉,被風吹去,向著車外飛去。
駕車的鐵瞳余光瞥見這一幕,嚇了一跳。
剛剛發生了什么,登車的女子呢……怎么車里除了小謝山主,只剩一團飛灰了?
“玄微術,還真是邪門之術。”
鈞山真人也看見了這一幕。
他嘖嘖感慨:“明明登車的時候還是一個漂漂亮亮的大活人,怎么一下子就變成了粉末飛灰?這小姑娘還只是納蘭玄策的弟子,便已經讓本座的神念都難辨真偽了,真不敢納蘭玄策的‘玄微術’精進到了何等地步?”
“紅粉,本就是骷髏。”
妙真神色一如既往地淡定:“三教九流,共享一條大道長河。玄微術再精妙,也有破綻,只要你修成佛門的‘天眼通’,只需要一念,便可輕松窺破天機。即便納蘭玄策的弦術,也瞞不過你的火眼金睛。”
“差不多得了。”
鈞山真人撇嘴:“誰會愿意戳瞎雙眼,修行這門神通?本座放著大好河山不看,想不開去當瞎子?這‘天眼通’要是真這么厲害,你怎么不修?”
“天資有限。”
妙真嘆息道:“不是人人都能如禪師一般,修成所有神通,功德圓滿。”
便在此時。
金光陣下,輕微震顫了一下。
妙真傳出神念,使團緩緩停下,所有僧人開始原路休整。
最后一節車廂的符箓陣紋打開。鄧白漪推著密云的輪椅,緩步從中走出,這幾日休整之后,小沙彌的神色好了許多,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神跡發生了,他那親自截斷的雙腿竟是肉眼可見地長出了一小截,這實在匪夷所思……如此瘋癲的神足通修行方法竟然是真實可行的。
雖然密云如今還無法下地走路,可按照這個進度,要不了多久,他的雙腿便會重新生長而出。
“如何,感覺好些了么?”
鈞山真人第一個迎了上去。
他最關心密云的情況了。
雖然有金光陣嚴防死守,可他的神念一天十二個時辰都落在這節車廂,密云但凡有些不適,他比誰都著急。
“多謝真人關心,密云無恙。”
小和尚十分客氣地回應,他帶著歉意說道:“上次無意觸發‘因果道則’,導致神海受損,這幾日靜修只是將元氣補回……想要第二次動用‘道則’,怕是還要一段時間。”
“……無事,無事。”
鈞山真人有些局促,密云態度如此之好,反倒讓他不太好意思了。
他實在沒想到,自己還沒開口,這小家伙就主動道歉。
這一下,他再怎么想看看天元山的情況,都必須等上一等。
“恩公。”
密云推著輪椅,來到謝玄衣的車廂前。
他注意到恩公的神情有些難看,小家伙抬頭,看著漫天飛揚的木屑灰塵,輕輕嗅了嗅,神色困惑:“……這是怎么了?這些是什么?”
從金光陣中離開的鄧白漪看到這一幕,也有些不解。
如果沒記錯。
車廂此刻的情況,應該是那位書樓女子和謝玄衣共處才對。
那女子呢?
該不會……
鄧白漪神色稍稍有些蒼白。
“這些是玄微島的弦術碎屑。”
謝玄衣道:“納蘭秋童扮成書樓暗探,來與我見面商談,識破身份之后,便成了這副模樣……”
鄧白漪松了口氣。
原來如此。
原來不是挫骨揚灰啊。
等等,自己為什么會發出這樣的慶幸?因為謝真真的能夠做出這樣的事情?
“看來商談破裂了啊。”
道袍稚童從金光陣車廂掠出,啪一聲落在謝玄衣身旁。
他背負雙手,遺憾說道:“如果我沒猜錯,納蘭秋童是希望咱們能夠退出使團……接下來以免誤傷無辜,但你拒絕了她的好意……只是一趟出使而已,你該不會想和離國鐵騎拼命吧?”
密云一下子沉默了。
他知道,這個時刻,他最好不要開口發言。
此言一出。
使團里的氛圍變得微妙起來。
下車休息的僧人,默默望著謝玄衣所在的方向。
鄧白漪抿了抿嘴唇,不知該說什么。
就連負責駕車的特執使鐵瞳,也有些緊張忐忑。
所有人看向謝玄衣,短暫的靜默之后,他們又看向佛子。
“謝施主……金身塔上,貧僧還欠了你一個約定。”
妙真緩緩開口,聲音如黃鐘大呂:“此次出使,你送我抵達沅州,其實已算是圓了旨意,前路殺機暗伏,以你的身份地位,無需蹚這趟渾水。若想離去,現在便可動身,這一路相送,梵音寺只有感激,絕無怨言。”
坐在車頂的高大僧人,說完這句之后,便恢復了沉默。
其實妙真什么都知道,他比所有人都看得更加清楚。
只是說得越多,錯得越多。
納蘭秋童到來之時,他本可以阻止,但他并沒有這么做。
他一直都將“選擇”的權力,留給謝真。
“鈞山道兄……想要離開使團?”
謝玄衣并沒有與妙真對話,而是望向道袍稚童。
“我來離國,只是為了散散心。欠你的承諾,已經在衢江還了。”鈞山真人懶洋洋開口,打了個太極。
“道兄從來都是自由身,若想離開,隨時可走。”
謝玄衣笑了笑,無奈說道:“只是臨行之前,煩請將白漪姑娘帶走,我怕我照顧不了她的周全。你說得沒錯,納蘭秋童剛剛是來找我求和的……但我拒絕了她。”
“為何?”
鈞山真人挑了挑眉,戲謔道:“你一個褚人,當真要為了梵音寺,與納蘭玄策、陳翀為敵?”
“有些事情,與褚人,離人無關。”
謝玄衣輕描淡寫說道:“金身塔上,我便與梵音寺結下了盟約。妙真在衢江幫了我一次,那么我便該在沅州幫他一次……謝某的敵人已經很多,不在乎再多一個。”
鈞山真人不再開口。
他懸浮在空,認真審視著黑衣少年的雙眼。
謝玄衣平靜與之對視。
“有趣,有趣,你這小子比道門所有人都要有趣……”
過了片刻,鈞山真人忽然咧嘴笑道:“本座只是想著,看看風景,賞賞花月,怎么看著看著就又要打架了?看來老子壓根就沒有太平安逸的命,轉世重修多少次也沒用。”
謝玄衣怔了一下。
鈞山真人悠悠道:“鐵騎沖陣聽起來不過爾爾,但其實極其棘手。你小子一個人肯定應付不過來,至于另外那個禿驢,更不用說了,光修行一身體魄,單打獨斗還行,哪里曉得陣法玄妙?”
坐在車頂莫名其妙挨了一罵的高大僧人,神色慍怒,卻又無話可說。
“事先聲明……本座可不是喜歡蹚渾水的人,只是離國人生地不熟,暫時蹭蹭使團的車,就不離開了。”
鈞山真人長嘆一聲,掀開車簾,直接飛入車廂之中,他向后躺去,雙手虛枕在腦后,情真意切地感慨道:“希望你們平安抵達梵音寺,這路上別出什么幺蛾子,我這把嫩骨頭可經不起太多折騰。”
“白漪姐姐,不用走了?”
密云提心吊膽等了片刻,此刻聽到這里,終于可以長舒一口氣。
“應是……不用了。”
鄧白漪懸著的心,也就此放下。
不知為何。
她明知前路坎坷,卻不希望謝真、鈞山就此產生分歧,從而分道揚鑣。
“鈞山……”
坐在車頂的妙真,想了許久,終究還是傳音:“多謝。”
鈞山知道,這家伙向來不善言辭,能說出這兩個字,便已是分量極重的表現。
“別謝我,要不是這小子態度堅定,我可不會留下來。”
鈞山真人嘆了一聲,幽幽道:“說實話,本座現在已經后悔了。以納蘭玄策的雷霆手段,能派出納蘭秋童先禮后兵,便說明棲霞山附近已經布置了埋伏……我們能不能走出沅州,都是兩說。”
“該謝,還是要謝的……畢竟你我相爭多年,你總算做了一件人事。”
妙真下一句話,嗆得鈞山瞪大雙眼。
來不及回嗆。
妙真眉心金印亮起,佛國輝光凝聚,他單方面切斷了這場神魂通訊。
緊接著。
他對謝玄衣送去了自己的神念:“貧僧先前說的話,依舊作數,無論何時,謝施主都可以離開使團。梵音寺即將燃起的這團火很大,不該燒到無辜之人……關于金身塔欠下的那個約定,施主最好抓緊時間想想,若是貧僧無法還愿,也可讓梵音寺代為償還。”
“妙真兄,你我之間,無需多言。”
謝玄衣風輕云淡地笑了笑:“其實剛剛謝某的話,并未說完。”
妙真愣了一下。
“謝某的敵人很多,哪怕再多一個,謝某也不在乎。”
“謝某的朋友很少,所以只少一個,那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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