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草屋,被生之道則的光火照亮。
“小謝先生……”
躺在床榻上的老者,緩緩睜開雙眼。
鄭逢生先前隱隱約約聽到了兩人的對話,只不過那時候的他想要睜開雙眼卻做不到。
此刻,在生之道則的幫助之下。
他才重新從病魔手中奪回了這具軀殼的控制權。
“多謝你的好意。”
老人笑了笑,聲音沙啞道:“我知道,我快要死了……你不必浪費力氣救我。”
謝玄衣平靜地看著老人。
他搖了搖頭,道:“放空思緒,清空神海,不要留有雜念,這樣接下來的治療會順利一些。”
他答應了褚果,會全力嘗試救人。
謝玄衣極少承諾。
但言必行,行必果。
“這……就是傳說中的‘道則’嗎?”
鄭逢生聲音有些感慨。
他瞇起雙眼,看著面前散落的生之道則,化為一道道白霞,如柳絮般拂落身軀之上。
“你聽說過‘道則’?”
謝玄衣道。
“聽說過。沒見過。”
鄭逢生伸出手掌,柔光撫摸著他,他也撫摸著這團柔光。
老人呢喃說道:“這輩子活了這么久,總該見過幾位仙師……聽說這是洞天境,接近陰神境才能掌握的力量。”
“是。”
謝玄衣沒有避諱:“晉升陰神境后,這些道則會凝成道境,就像春天樹上會長出果子。”
生之道則,已經浸入了老人的身軀之中。
謝玄衣的神念,也隨之一同浸入其中。
他順利地看清了老人的經脈,竅穴……與自己先前猜測的一樣。
平芝城那一刀砍斷了他的雙腿,更砍斷了他的命線。
這具殘軀已經被毒素浸滿。
想要救活鄭逢生,就要將這些毒素,與血液剝離。
這,幾乎不可能完成。
“有人對我說過這句話。”
鄭逢生再次感慨說道:“那是一個很古怪的道士,他說修行者和凡俗并無不同,人的修行,不過就是一場春耕秋收。春天栽種因,秋天收獲果,只不過對于不同修行者而言……播種的因果不同,四季的長短跨度也會變得不同。”
“說這句話的人挺有意思。”
謝玄衣敷衍道:“他還說了什么?”
其實他一點也不關心這人說了什么。
他的九成心力,都放在檢查鄭逢生的殘軀之上。
留下一份心力,與鄭逢生對話,便是為了穩住對方。
治病,救人。
并不是簡單的一方出力,一方承受即可。
鄭逢生斷腿處的毒素,已經蔓延到了全身四處,就連天靈之位也不能避免。
謝玄衣需要維持老鄭的情緒,以及清醒。
與他保持交談,是一個很好的方法。
“他還說……”
鄭逢生想了想,道:“這世上最不值錢的便是野草,哪怕被野火燒盡,春風一吹,就又遍地都是。這樣的因果,寧可不要,也不能耕種。若要修行,便要修通天之道……只可惜這通天之道,不是那么好修的。”
“接下來可能有點痛。”
謝玄衣并沒有太用心去聽,他伸出手掌,緩緩按在老者的斷腿位置:“你可以繼續說下去。”
一縷生之道則,落在髕骨位置。
“嗤嗤嗤——”
生之道則化為一片極小的渦旋,開始汲取血液中的毒素。
“唔……”
老鄭沉悶咳嗽了一聲。
他擠出笑容:“小謝先生,我知道你是褚國的謝真。”
生之道則的渦旋微微停頓了一下。
“這并不難猜。”
謝玄衣低眉道:“只要把沅州封禁,和梵音寺使團的失聯聯系到一起,就可以猜到一二。你知道了又如何?”
“我是離國人。”
鄭逢生聲音里帶著淡淡的哀意,說道:“你救了我,就不怕被我出賣嗎?”
“如果你要出賣我,早就該出賣了。”
謝玄衣語氣平淡:“推倒圓光寺佛像的那一夜,就是很好的機會。”
鄭逢生道:“有沒有可能……那時候我還沒有確定你的身份?”
“不必再說這些無用的話了。”
“是善是惡,我一眼就能看破。”
謝玄衣依舊無動于衷,只是皺了皺眉:“你似乎不希望我出手救你,為什么?”
“我活著,對小楚而言,不是好事。”
鄭逢生聲音有些顫抖,雖然仍然在笑,但話音里的哀意卻更多了些:“我知道,你是來找他的……我若活著,他不會跟你走。”
謝玄衣沉默,但生之渦旋的救治并未停歇。
一半的毒素已經被汲出。
到了胸腔位置。
這些毒素的汲取,剔除,變得極其費力。
他開始向生之道則之中,加入“不死泉水汽”。
這是參悟生之道則之后。
謝玄衣第一次竭盡不死泉,想要救活一個人。
他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奇妙境界之中。
誕生于丹田之中的不死泉水汽,掠入了鄭逢生的軀殼之中,謝玄衣的神念跟隨不死泉,一同浸入其中……他本來只是想看清這些經脈,這些竅穴,順帶剔除融入血液中的毒素,可這一切他卻來到了一片“意外之境”。
這里一片銀白,仿佛下了一場大雪。
這里,應該是所謂的“紫府神海”。
絕大多數凡俗,都沒有覺醒此處,但并不代表著他們沒有紫府,沒有神海。
這里是儲存記憶,存放靈魂的地方。
往日想要窺伺紫府,那么多少需要施展一些手段。
比如“搜魂”。
可這一次……不死泉浸入身軀之后。
謝玄衣卻無比輕松地來到了這片未曾開發過的神海之境。
他默默站在銀白世界之中。
床榻上。
鄭逢生感覺渾身都失去了知覺,他靜靜躺著,看著籠罩自己的白光。
不知為何,身下痛苦的開始消散。
強烈的眩暈感襲來。
他不受控制地合上了雙眼。
記憶飄掠拉扯,回到了撿到褚果的那一年。
那是一個無比寒冷的冬天。
鄭逢生決定自行了結。
生命是一段無趣的旅程,對于鄭逢生而言,這世上已經沒什么值得留戀的事情。
沅州兵亂。
他的妻子,孩子,親人,全都被戰火奪取了性命。
他獨自一人逃難,狼狽不堪,茍延殘喘……
這一年,被踐踏,被侮辱。
活著二字,已經成為了想想就痛苦的煎熬。
四境逃竄。
最終鄭逢生逃到了平芝城,這里有一間祖宅,他準備在家中自縊而亡。
這一日大雪翻飛。
鄭逢生背著包袱行囊,返回祖宅,看到一枚襁褓放在門前.
因為陛下臥病之故,離國內亂,群雄爭斗,將沅州這片貧瘠之地視為角力場。
神仙打架,百姓遭殃。
這年頭“棄嬰”之事,已經不算尋常。
鄭逢生本以為,這是一個平平無奇的棄嬰。
但襁褓之中并沒有哭聲。
鄭逢生上前看了看。
這嬰兒竟然沒有死。
而是睜著圓溜溜的漆黑雙眼,平靜地直視著自己。
他怔了一下,下意識準備將其忽略。
自己都是一個要死的人了。
哪里還能救得活第二個人?
他自嘲笑了笑,決定無視這個嬰兒。
當鄭逢生在祖宅中布置好上吊的繩索之后,他忽然開始猶豫,過了很久之后,他返回到祖宅門前,抱起了這個孩子。
那個嬰兒依舊沒有哭,反而露出了純摯的笑容,眼中滿是稚嫩無邪的笑。
鄭逢生深吸一口氣。
他原本準備,在臨死之前,行最后一善,給這孩子洗個熱水澡,而后挨家挨戶敲門,問問有哪位好心人愿意代為收養。
但他打開襁褓之后。
所有的計劃都被打亂了。
這個孩子懷中抱著一枚燙金的身份玉牌。
上面刻著一個字。
鄭逢生有些后悔自己的這個決定了……
近幾日,鐵騎巡守正在嚴查內賊,若真有人動了善念,選擇抱養這個孩子,接下來很有可能,會遭遇牽連。
鄭逢生糾結了許久。
最終他決定將這個孩子親自養下……反正自己已經是一個“將死之人”。
若是沅州鐵騎將他斬了,那便也好。
就此結束這昏暗無光的一生。
可沒想到。
平芝城內氣勢洶洶的鐵騎戒嚴,很快就迎來結束。
沒有人為難他,也沒有人嚴查這么一個憑空多出的孩子。
興許是自己多年行醫積攢了福蔭,這孩子也順帶受到了福蔭庇護……竟然沒有人,對這個來歷不明的嬰兒起疑。
那一年,沅州徹底破碎,陷入動蕩年代。
但那一年,對鄭逢生而言,卻是一場“新生”。
與其說是他救了這個孩子一命。
不如說是這孩子救了他一命。
他本是一個鼓起勇氣想要尋死的人……
撿到楚果的那一夜。
這口鼓起的勇氣就此消散。
謝玄衣站在大雪翻飛的平芝城深夜。
這是他第一次,通過“不死泉”的力量,來窺伺一個人的過往。
他看到了鄭逢生隱藏在內心最深處的故事。
那一年。
大褚皇城皇帝崩殂,圣后掌權,言辛和陳鏡玄為了續弦正統,將皇子褚果送出邊境……鄭逢生未曾看到的,將棄嬰放置在平芝城祖宅門前的人,應該便是陳鏡玄口中那位值得信任的“火主”。
雖然未曾謀面。
但謝玄衣已經隱約感到了陳鏡玄這番描繪的用意。
火主的確替褚果選了個不錯的人家。
目前來看,鄭逢生將心中的仁慈,善念,都交付到了這個孩子身上。
只是……謝玄衣隱約覺得有一點不對。
自己能夠看到這段畫面,因為正在動用不死泉醫治鄭逢生,水汽氤氳,抵達了鄭逢生的“神海”深處。
這段記憶,意味著鄭逢生最掛牽的片段。
但,這場幻夢并沒有就此結束。
大雪翻飛,平芝城的雪屑將鄭逢生祖宅淹沒,也將謝玄衣淹沒。
呼嘯之聲,持續了很久。
謝玄衣看到了第二道身影,從大雪之中走來。
他怔住了。
這道身影行走在大雪中,瀟灑自如,大袍被風吹起,仿佛與天地融為了一體。
但謝玄衣一眼就認了出來。
這是……陸鈺真?!
等等……
謝玄衣忽然想起了鄭逢生剛剛對自己說的話。
“有人對我說過這句話。”
“那是一個很古怪的道士。”
正在醫治鄭逢生的謝玄衣,當時對這句話并沒有太在意。
大雪翻飛的日子。
陸鈺真獨自一人,來到了平芝城祖宅前,他極有禮貌地叩響了門扉。
開門之人正是神色憔悴,鬢發已顯斑白的鄭逢生。
這應該是鄭逢生剛剛“活”過來沒多久的日子,謝玄衣看到了鄭逢生懷中抱著的嬰兒。
“恭喜啊,老來得子,殊為不易。”
陸鈺真對著鄭逢生行了一禮,輕聲笑道:“貧道是來化緣的。”
襁褓中嬰兒沒有哭鬧,只是平靜看著眼前的道士。
鄭逢生聲音沙啞道:“只有這些。”
他取出了一枚銅錢。
陸鈺真并不嫌少,他伸手將其接住,柔聲說道:“意外之喜……這年頭舍得施舍的人可不多了,施主是個大善人。”
“在離國化緣的道士也不多了,聽說沅州鐵騎與佛門多有恩怨,道門弟子或許也會收到牽連,這段日子,還是少出門走動。”
鄭逢生仁慈地提醒了這么一句,而后便準備關門。
“還請等等。”
陸鈺真伸出手掌,輕輕按住門扉。
他瞇眼笑了笑:“按我那邊的習俗,有些東西,不能白收。”
鄭逢生怔了怔。
“受人錢財,替人消災。”
陸鈺真輕聲且嚴肅地說道:“您這孩子,可曾起名?”
“名?”
鄭逢生再次愣住,他剛剛撿到這個棄嬰,還沒想到起名這回事。
陸鈺真笑著問道:“這孩子姓什么?”
“褚……楚?”
鄭逢生下意識開口,念出了玉牌上的那個字,而后糾正道:“清楚的楚。”
“如若不嫌棄,便用這個名字吧……這個名字,有大福緣。”
陸鈺真伸出一根手指,在鄭逢生面前緩緩寫了一個字。
這是一個“果”字。
“果……楚果?”
鄭逢生看著眼前道士,心中有些困惑:“先生起這個名字……有何深意?”
“貧道乃是一位修行者。”
白袍道士揖了一禮,緩緩說道:“但修行者其實和凡俗并無不同。所謂修行,不過就是一場春耕秋收。春天栽種因,秋天收獲果,只不過對于不同修行者而言……播種的因果不同,四季的長短跨度也會變得不同。”
(這是今年的最后一更!祝所有人新的一年平安,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