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葉如流火,飄飛掠帶出陣陣金芒。
“這……就是月隱界?”
褚因仰起臉蛋。
她早就聽說過月隱界。
父皇當年就是在這里遭遇意外……
大褚各大宗門都有“洞天福地”,皇族自然也不例外。
皇城之中,這些皇族權貴的“私人洞天”,大大小小有近百座。
十年前那場變故之后,月隱界便迎來封鎖。
再也無人能夠踏入此界。
這座洞天,伴隨著父皇的死去,沉寂破滅,只剩下一個虛無縹緲的名字。
“這里不是月隱界。”
陳鏡玄溫聲道:“這是我的‘洞天’。”
褚因怔住了。
“您的洞天?”
她不敢置信地看著一旁先生。
“在當年那場意外發生前,我曾受邀去過一次月隱界。”
陳鏡玄笑了笑,道:“剛剛我跟你說的那些,都是你父親一字一句對我說的……他的確是個了不起的人,這些構想,千古罕見。如果他現在還活著,想必大褚一定不會是這個模樣。”
褚因喃喃道:“所以……父皇死后,您在自己洞天之中,重現了當年月隱界的景象?”
“某種意義上來說,是推演。”
陳鏡玄望著巨樹,輕聲說道:“當初的月隱界,是言辛先生幫忙搭建的。沒人比他更清楚,如何駕馭這四條龍脈,他將所有的知識和經驗,全都傳授于我,這十年來,我便以渾圓儀的天命金線,不斷推演,復刻,試圖還原當初月隱界的源木。”
褚因再次感受到了震撼。
所謂“偷天換日”,也不過如此。
“這世上唯一安全的‘洞天’,大概就是這里。”
陳鏡玄柔聲說道:“你弟弟,就生活在‘源木’之下。”
褚因順著視線望去。
無數金燦枝葉垂落之處,隱約矗立著一座木樓。
或許是外界的震顫。
又或許,是血脈的感應。
一位黑衣少年郎,杵著傘劍春風,緩緩推開木樓竹門,他站在金燦絲線飄拂的流螢之下,望著這邊。
“去吧。”
陳鏡玄拍了拍褚因的肩頭,柔聲道:“他就在那。”
金葉翻飛,隨風飄搖。
白鶴振翅,輕鳴九霄。
自玄水大比之后,大穗劍宮不再封山,開始招收弟子。由于“劍氣訊令”的推行,真隱峰需要大量人手,金鰲峰執法者的數量也不太夠用,對于山下凡俗而言,能夠拜入大穗劍宮,便是一樁天大的緣分,哪里還敢奢求拜入哪座山峰?哪怕是被小舂山收下,當做雜役,也算是出人頭地,光宗耀祖了。混得再不濟,至少也能拿到一本煉氣心法,修行個三年五載,即便煉氣失敗,去到山外,貨真價實也是大穗劍宮修行過的“仙師”,此后隨便找座小城,無論去到哪家酒肆,店小二都得恭恭敬敬喊上一聲“劍仙大人”,送上二兩好酒,一碟牛肉。
此刻。
一輛馬車行駛于山路之上。
馬車不大,卻是擠了十多個年輕人。
這些年輕人,都是前往劍宮參加試煉,也幾乎都是沒什么身份,沒什么家室的江湖游俠。
但凡兜里有些銀兩,也不會選擇這種方式上山。
環境雖然擁擠。
但氛圍卻是極好。
江湖人聚在一起,總要聊些江湖事。
“諸位,你們聽說最近‘江寧’的事了么?”
“老掉牙,早傳遍了,甭提……耳朵聽得起老繭了。”
“嘿嘿,今兒要說的,不是謝志遂這狗東西通敵叛國的故事。”
一群年輕人中,坐著一個衣衫破爛,發絲稀疏的邋遢老頭。
這個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老頭,搖晃著二郎腿,使得本就不寬裕的車廂空間雪上加霜。他攥著酒葫蘆,抿了一口,笑瞇瞇道:“若是諸位不嫌棄,老朽給諸位說說,這謝真被江寧王出賣,深陷鐵騎包圍之后的故事!”
謝真二字出口。
車廂里眾人的注意力,均被吸引過去。
誰不知道這位玄水新主?
謝玄衣親傳弟子,忍辱負重,在書樓修行十載,一朝出世,石破天驚。
力壓離國納蘭秋童,登頂天驕榜。
北海陵破碎。
氣運倒流。
按理來說,如今乃是不折不扣的黃金盛世,天下英雄當如過江之鯽,可自謝真出現之后,這天下風流,他一人便獨占八斗。
“老先生,這個新鮮,不妨講講?”
一個年輕人來了興趣,連忙恭敬開口。
老頭挑了挑眉,意味深長道:“萍水相逢,即是緣分。可這世上向來是聽故事易,說故事難……就像是去畫舫賞花,去勾欄聽曲,總沒有白嫖的道理。”
說到這,眾人心中已有不祥預感。
“一兩碎銀。”
老頭伸出一根手指頭,笑瞇瞇道:“在座諸位拼一拼,湊一湊,應該問題不大。”
“老家伙,你獅子大開口啊,怎么不去搶?!”
先前恭敬的年輕人瞪大雙眼。
一兩銀。
這什么概念?
“一共十人。一人出一百文即可。”
老頭環視一圈,笑意依舊。
“太貴了!”
另外一位江湖游俠皺眉道:“一百文,你這故事,值這么多錢么?”
“貴,自然有貴的道理。”
“老朽雖然沒什么本領,但每日都隨馬車,前去劍宮真隱峰,來來回回,去了數十趟。”
老頭挑了挑眉,幽幽說道:“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大穗劍宮招收弟子不問出身,不問來歷,只要能夠通過試煉……便可以拜入山門之中。前陣子老朽聽說,真隱峰招收弟子的考官換人了,新任考官是謝真的師弟,如今江寧這場風波鬧得紛紛揚揚,所有人都在聲討謝志遂,卻是無人知曉謝真下落。整個大穗劍宮,上上下下,都在搜羅消息,這位考官已經放出話了,但凡有人能夠提供梵音寺使團出使離境的消息,便酌情考慮拜山之事。”
這番話說完。
車廂陷入寂靜。
幾位年輕人面面相覷。
正當幾人正在糾結,猶豫,要不要咬牙放血之時,坐在靠窗位置的一個黑衣年輕人開口說話了。
“只要一兩銀?”
所有目光挪向靠窗位置。
這個時候,眾人才想起來,原來這喧囂熱鬧的車廂之中,一直有這么一個安靜沉默的人物存在。這輛馬車已經行駛十數里了,這個年輕人似乎從未開口說過話,因為相貌平凡之故,也從沒有人留意到他的存在。
“一兩銀,童叟無欺。”
老者再次笑著開口,只不過話音剛落,就被打斷。
黑衣年輕人變戲法似的取出了一兩銀,丟了出去。
謝玄衣返回褚國之后,便以蓮花令傳遞了自己的“平安訊息”。
知曉他平安無恙。
掌律放下了心,整個劍宮也安定了許多。
紫青寶船停靠在江寧后。
謝玄衣沒有停留看戲,而是就此離開,一路北上,返回大穗劍宮。
這一路。
謝玄衣走得很慢,他刻意以“眾生相”隱去面容,行走在自己曾經的故鄉之中,江寧仍是江寧,故鄉不曾變化,但故人盡數消失,此地已沒什么值得留戀之處,最終他選擇在一座偏僻小城,坐上馬車,慢悠悠向著大穗劍宮蕩去……
然后,便有了這么一出閑戲。
謝玄衣倒是沒想到,給出一兩銀后,他竟真的聽到了自己在棲霞山拼殺鐵騎的故事,這老頭倒還真有些本事,棲霞山那一戰,除了當事人自己,也就是梵音寺使團諸僧看見了。這家伙像是親眼目睹一般,說得惟妙惟肖,讓人身臨其境。
車廂里所有人都聽得怔住了。
故事塵埃落定。
一兩銀的故事,停在謝玄衣拼殺鐵騎,殺出豁口的關鍵時刻。
“后面呢?”
坐在謝玄衣身旁的年輕人,不知何時取出了一袋瓜子,磕了一路,此刻眼巴巴看著老頭,已經準備伸手從兜里摸銅錢了。
這故事,聽得上頭。
他倒是愿意打賞些銅錢,聽個結局。
“沒了。”
老頭兩手一攤,誠懇開口。
“沒了???”
這幾人一陣火大,好家伙,胃口吊起來了,這就沒了!
“別介啊,老朽也是道聽途說……”
老頭早就將一兩銀揣進深兜,此刻擺出一副能耐我何的滾刀肉姿態:“當時我就聽到這。”
“后面呢,謝真死了嗎?”
年輕人有些急眼。
“那肯定活著!”
老頭翻了個白眼,指了指不遠處的劍宮山門:“要是謝真死在大離,劍宮還能是這副模樣?純陽掌教和通天掌律,不得把沅州捅破天啊?”
“這怎么活?”
年輕人傻眼:“這么多鐵騎圍著,怎么就活過來了?”
“這我就不清楚了……諸位若有機會,拜入大穗劍宮,不妨親自去找小謝山主打聽。”
老頭笑瞇瞇行了個揖。
馬車停下。
前面就是大穗劍宮山門,真隱峰的接引使者就在不遠處等待……接下來就是大穗劍宮的入山試煉。
年輕人紛紛離了馬車。
老頭卻是未曾挪動分毫,他大大咧咧展開手臂,準備獨自一人,享受著這寬大車廂。
接下來他要搭著這趟馬車,返回原處。
“咦?”
老頭眨了眨眼。
車廂里,所有人都離去了,除了這個黑衣年輕人。
“謝真的故事,說得不錯。”
謝玄衣拋出第二枚銀,平靜道:“說故事不容易,這是賞你的。”
“嘿,多謝公子……”
老頭接過銀兩,用牙咬了咬,道了聲謝,而后詫異問道:“公子這般有錢,跟咱們這幫窮酸鬼擠在一起作甚?”
車廂人多,聲音嘈雜,氣味難聞。
老頭掀開車簾,指了指外面飛過的白鶴,嘖嘖感慨道:“只要花上十兩銀子,就能讓真隱峰仙師,親自騎乘白鶴前來接引。即便試煉失敗,也會載你歸鄉,這么一出,十里八鄉都倍兒有面。”
謝玄衣笑了笑:“那樣太招搖。”
“招搖不好么?”
老頭咧嘴道:“多少人這輩子都想招搖這么一次呢。”
謝玄衣搖了搖頭,并不多言,只是又拋出第三枚銀。
這一次。
老頭沒收。
“公子有錢,也該省點花。”
他不再歪斜坐著,而是認真打量著眼前的年輕人,整個人的氣勢也逐漸變了。
“皇城司在天下布置‘蠅瞳’,混入市井之中。”
謝玄衣緩緩說說道:“書樓自然不會坐視不管,陳鏡玄接手之前,言辛便在大褚四境,資助乞兒,培養暗探眼線。書樓一半以上的暗探,都是從微末中搜尋而來,這些沒機會讀書的人,反而成了書樓在世俗中凝聚的,最強大的一股力量。”
“閣下眼力很好啊。”
老頭如臨大敵,他放出神念,卻看不穿這年輕人的深淺。
等等……
一個念頭忽然升起。
不等老者繼續開口。
“江寧王的懲處還未下來。”
謝玄衣微笑說道:“仁壽宮不見動靜,這場風波正在逐漸隱去,書樓不會坐視不管,無論如何,都要煽風點火,最好的辦法……就是把此次出使,剿殺敵賊的戰果宣揚出去。這個故事,是不是再過幾天,就會風靡大江南北了?”
老頭眼神一亮,小心翼翼試探道:“小謝山主,您回來了?”
“是我。”
謝玄衣平靜道:“這故事你從哪得來的?”
“書樓暗探,人手一份。”
老頭咧嘴笑了,帶著些許自豪意味道:“您說得沒錯,再過幾日,這故事就要傳遍四境,屆時山主您與離國鐵騎廝殺的彪悍戰績……大褚街巷,人人盡知!”
謝玄衣伸手揉了揉眉心。
人前顯圣。
這事兒,別人或許感興趣。
可活了第二世,他還真沒多大想法……不過,這也是書樓造勢所需。
想要讓江寧王嘗到“痛楚”。
江寧這把火,就需要燃得更大一些。
“對了。”
老頭見小謝山主神色并不開心,連忙補充道:“書樓暗探分發任務之時,上面交代過,這個故事是由一位姓鐵的大人編纂。”
“姓鐵?”
謝玄衣怔了怔,旋即眼中流露出一抹欣慰。
能夠知曉棲霞山戰況如此清楚者,只有當事經歷人。
那一日。
沅州鐵騎圍殺棲霞山。
他拼盡全力,引走鐵騎,遣散使團。
梵音寺僧人死傷慘重。
鐵瞳也不知所蹤。
如今這個故事流傳出來,想必是鐵瞳活著逃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