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兄喝得也太快了些?”
青衫儒生笑著開口,聲音如林間清泉,落入心扉,令人心曠神怡。
原來他不是啞巴!
謝玄衣皺起眉頭。
他的道心堅不可破,神海向來不受外物所惑。
可此刻……連他聽了聲音,也不由覺得,眼前這位青衫儒生,看起來慈眉善目,很是溫和,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物。
這是很可怕的錯覺。
棲霞山重兵埋伏,納蘭玄策設局伏殺,這是九死一生之局,此地怎會出現善類?
“我這酒,名為‘醉仙釀’。”
青衫儒生悠然快意地開口:“凡俗修士,難得一醉,只要動用元氣排除酒液,那么想要做到千杯不倒,絕非難事……可若喝了這‘醉仙釀’,想要保持清醒,可沒那么容易。”
說著,他給自己斟了一盞。
緩緩飲下。
青衫儒生喝酒的速度很慢,鈞山真人這邊已經覺察到了不對。
“醉仙釀……醉個屁?嗯?”
道袍稚童剛要舌燦蓮花,便覺得天旋地轉,他連忙動用元氣,想要排出酒液,但卻發現無濟于事……這三盞酒飲下之后,酒勁揮發極快,直接融入了血液之中,鈞山真人面紅耳赤,瞪大雙眼,搖搖晃晃站起身子。
他勉力撐著竹桌,想要站穩,但卻無法做到。
“咚”一聲。
鈞山真人就此倒下。
“美酒最好,可不能貪杯啊……”
青衫儒生笑了笑,道:“沒想到堂堂鈞山真人,也喝不了三盞。”
說著。
他抬起頭來,望著面前的黑衣少年,笑瞇瞇道:“小謝兄弟,不來一盞?”
此言一出。
謝玄衣心中猜測幾乎落定。
果然,眼前這儒生出現在此,并非偶然,這家伙知曉鈞山的身份,也明白自己的來意。
“你是來殺我的?”
謝玄衣垂下眼簾。
說來也怪,踏入這竹林之后,“孟克儉”所帶來的殺意與壓迫感,無形之中減輕了許多,仿佛不存在了一般。
他掀了掀衣擺,席地而坐,坐在青衫儒生對面。
“殺人,何必設下酒宴?”
儒生笑著說道:“在下……慕名而來,一睹尊容。”
“我有什么名?”
謝玄衣嗤笑一聲,他緩緩端起一枚酒盞,挪至自己面前。
“小心……”
鄧白漪抱著密云,神色蒼白,連忙傳音提醒。
“無礙。”
謝玄衣平靜回道。
青衫儒生單手將酒壇提拎而起,替面前黑衣少年將酒盞斟滿。
他感慨道:“大世相爭,何其激烈,小謝兄弟如今坐在天驕榜首之位,壓過大褚大離所有豪杰,難道這不是名?”
“虛名。”
謝玄衣搖了搖頭,他面不改色,緩緩喝下第一盞。
“虛名……”
青衫儒生看到這一幕,挑了挑眉,無聲地笑了笑。
他再次提起酒壇,給自己斟了一盞,再給謝真滿上。
“北海陵一戰,救下鯉潮城無辜蒼生,擊碎塵封氣運。”
青衫儒生飲下第二盞醉仙釀,微笑說道:“這可不是虛名,這是實實在在的功德。”
謝玄衣瞇起雙眼。
這句話,信息量頗大。
青州亂變案卷,早已傳遍四境。“謝真”這個名字傳入大眾視野,便是在鯉潮城一案之后……只不過絕大多數人所能看到的卷面,都是這位書樓暗子,協助皇城司次座姜奇虎,平定鯉潮城叛變。
極少有人將北海陵氣運,和自己聯系起來。
“功不在我。”
謝玄衣輕描淡寫道:“這一戰,是大褚國師陳鏡玄算無遺策,斷定乾坤。”
說著,他也飲下這第二盞。
醉仙釀,名字聽起來綿軟柔和……
但卻是謝玄衣此生喝過最烈的烈酒,入喉之后,如火一般燃起。
大戰落幕,他渾身竅穴剛剛熄滅的元火,都在此刻有了重新燃起的趨勢。
黑衫噼里啪啦作響。
怪不得鈞山真人連喝三盞之后,醉得不省人事……這烈酒到底摻了什么天材地寶,竟有如此霸道的勁力?
“這世上之人,要么追逐長生,要么貪圖富貴,要么流連權力,要么愛慕虛榮……”
青衫儒生斟滿第三盞酒,這一次,他飲酒的速度放慢了許多。
一小口一小口。
過了片刻,他將其喝完,而后輕聲笑道:“謝真,你總該有一樣在乎的。”
“看來閣下出現在此的目的,和納蘭秋童一樣。”
謝玄衣幽幽道:“你是想勸我投降?”
“不不不……”
青衫儒生搖了搖頭,誠懇說道:“不要把我和納蘭秋童相提比論,我和她不是一路人。如若她在此地,想必你也見識了她的手段……”
謝玄衣笑了笑。
也是。
若換做納蘭秋童在此,便定是鐵騎圍剿,箭雨交加,容不得有絲毫交談的間隙。
哪里能乘風喝酒?
“劍修,只圖心境自在!”
謝玄衣仰起頭來,將第三盞酒滿飲而下!
他一字一句,冷冷說道:“妙真在衢江幫過我……所以這個人,我今日必須帶走!”
連續喝下三盞酒后,謝玄衣的神魂氣息,逐漸有些迷離。
這醉仙釀,果然名不虛傳!
此刻謝玄衣感覺丹田位置一陣滾燙……
這醉仙釀根本就不似酒,而像是一種蝕骨毒藥,飲入之后,頃刻間便在四肢百骸間化開,仿佛要將人的神魂消融化去。
只不過。
謝玄衣的神魂意志極其堅定。
他深吸一口氣,依舊保持著清醒。
這一幕,看得青衫儒生忍不住出聲贊嘆,連稱呼都發生了改變:“謝兄……好酒量啊。”
先前滿飲三杯的鈞山真人已經倒下……
醉仙釀酒力強盛,而他喝得太快,又沒有防備,提前倒下不省人事,算是情理之中。
而身為“酒主”的青衫儒生,此刻面容紅潤,眼神也有些許迷離。
謝玄衣如今能夠保持這份清醒。
倒不是因為他的神魂境界,要高過這兩人。
只是……
這醉仙釀化入身體之中,一點一點向著丹田涌去。
謝玄衣能感覺到,這來勢猛烈的“醉仙釀”,似乎激活了丹田的不死泉。或許這當真是一種蝕骨毒藥,觸發了不死泉護主的機制……不論如何,不死泉無形之中,替自己分擔了不少壓力。
他幽幽吐出一口濁氣。
眼神迸射兩縷精芒,非但沒有醉倒,反而更加清醒。
“天下英雄當真如過江之鯽啊……再陪我喝上三盞,今日我便放你離去。”
便在此時,青衫儒生撐著下頜,忽然開口說道:“三盞酒后,棲霞山鐵騎盡撤,一個時辰,羽字營,蒼字營,沅州鐵騎,都不會出現在你面前。”
這句話道出。
竹林一片寂靜。
鄧白漪不敢置信地看著青衫儒生……能說出這種話,這儒生是什么身份?
“當真?”
謝玄衣死死盯著面前儒生。
“自是千真萬確。”
年輕儒生微笑點頭:“你能喝得了三盞嗎?”
謝玄衣低眉笑了笑,道:“若我喝了不止三盞呢……”
“多喝一盞,你可以多帶走一人。”
青衫儒生笑瞇瞇道:“只不過,這鈞山道兄醉得厲害,今日你怕是帶不走了,你若能夠喝下五盞,便可以帶走梵音寺的‘密云’,加上這位鄧姑娘。若只喝了四盞……便要二選一了。當然,你若是喝醉了,便誰也帶不走。”
“……請!”
謝玄衣伸出手掌,示意對方為自己倒酒。
青衫儒生也不在乎主客之分,主動站起身子。
他大袖輕輕一揮,竹桌之上,變戲法似的,重新多出了六枚瓷碗。
酒壇懸空飄起,醉仙釀傾瀉而出,如清泉分流,落入六盞瓷碗之上。
謝玄衣當即端起酒盞。
如果說,飲下第三盞醉仙釀,丹田好似遭受灼燒一般。
那么第四盞,便如烈火烹油。
轟一聲!
謝玄衣眉心,丹田,各處大竅的元火,不受控制,自行點燃!
“謝真……”
鄧白漪在一旁,看得揪心,忍不住低聲驚呼。
謝玄衣抬起一只手,示意不必為自己擔心。
他默默坐在草席蒲團上,閉上雙眼,緩緩品嘗,咀嚼醉仙釀的酒氣。
這一次。
他緩了足足二十息。
“第四盞。”
“你可以帶走一個人。”
青衫儒生聲音很輕地提了一句,他陪著謝玄衣,飲下這第四盞酒。喝這醉仙釀,仿佛對他而言,是一件享受,青衫儒生一邊飲酒,一邊靜默端詳著眼前黑衣少年的面容,他的目光一直凝落在謝玄衣眉心位置……
“不急,尚早。”
謝玄衣也開口了。
他端起第五盞酒,將其飲下。
這一口飲下。
謝玄衣輕輕悶哼一聲。
他只覺得,自己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混亂狀態之中。
心猿意馬,心湖搖曳。
一剎那。
他看到了前世的無數畫面。
年少成名的畫面一一浮現。
蓮花峰學劍有成,離開宗門,四境游歷,登門問劍,擊敗無數敵手,而后登頂劍魁。
意氣風發。
這些畫面逐漸變得枯萎,變得凋零……
竹林的烈風吹過,吹入骨髓,仿佛北海海水一般刺骨。
這意氣風發的豪邁畫面,剎那凋零,最終化為墜入北海的黑白記憶。
這一剎剎,一幕幕,千回百轉,掠現于神海之內。
謝玄衣伸手扶住額頭。
喝了五盞酒。
他頭一次明白了世俗人口中“酩酊大醉”的含義,原來這便是“醉”……飲下五盞醉仙釀后,謝玄衣無法控制自己的神海,他的念頭一瞬便周轉千百次,想到當年登頂的畫面,便止不住要縱聲長嘯,轉瞬再想到傷心事,又止不住神色黯然。
過了許久,許久。
他方才抬起頭來。
一雙精燦眸子,變得昏沉,渾沌,疲倦。
但卻直勾勾盯著面前的青衫儒生。
謝玄衣伸出五根手指。
“五盞酒,你還真喝下了。”
青衫儒生同樣端起了第五盞酒,他喝酒與謝玄衣不同,他不是為了賭命,只是為了享受。
此刻,他小酌慢飲,神色感慨,緩緩說道:“謝真,你倒是出乎我的意料……現在你可以帶走密云和鄧白漪了。”
謝玄衣淡淡笑了,他并沒有就此離去,而是將伸出的五指,輕輕勾了勾。
青衫儒生神色詫異。
這是在向自己索要第六盞酒?
“這第六盞酒……我要換鈞山真人平安。”
謝玄衣輕輕開口:“他不曾招惹過你們,也與佛門無關。”
“說得不錯……”
青衫儒生瞇起雙眼,瞥了眼醉醺醺的道袍稚童,饒有興趣地答應了下來:“你若能喝下這第六盞酒,照顧下他,倒也不算什么。”
謝玄衣深吸一口氣。
他之所以索要這第六杯酒,便是因為他知道,今日……恐怕很難帶走鈞山了。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原因。
這酒液入喉之后,謝玄衣恍恍惚惚,仿佛觸及到了自己神海深處,那破碎丟失的一片記憶。
意氣風發,到北海墜亡。
這中間……有一片,仿佛被裁剪斷去了。
飲下醉仙釀后。
謝玄衣直面那個過去的“本我”,一時之間,他好像看到了那模糊的,丟失的過往。
月隱界,他和褚帝單獨相處的時候,到底發生了什么?
這是謝玄衣重修第二世,一直想要弄清楚的事情。
“在你飲下第六盞前,有件事,還是告訴你為妙。”
“其實,這醉仙釀并非是酒……”
青衫儒生端著第六盞酒,并未急著送到謝玄衣面前,而是放在自己面前,輕輕搖曳。
看著瓷盞蕩出的漣漪,青衫儒生輕嘆一聲,不忍心地說道:“這其實是一種毒藥,喝下之后,紫府神海會出現幻覺,絕大多數修士會失去斗志,破碎道心,大離鉤鉗師給它起了另外一個名字,叫‘穿腸散’,他們常常用此藥審訊罪犯,但凡意志不堅定者,喝下一口,便會盡數招供。”
“不過鉤鉗師所用的劑量,可不及我這一半。”
青衫儒生感慨道:“喝下完整一盞,還能自如行走者,萬中無一……你也瞧見了,哪怕是轉世陽神,也無法招架這‘醉仙釀’的藥力,若是喝了太多,神海真會就此破碎的。”
“謝真……你如今已經可以全身而退。”
他頓了頓,笑著問道:“聽完這些,當真還要喝這第六盞酒么?”
風吹過,林葉沙沙作響。
謝玄衣伸出手,只道了一字。
“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