衢江濃霧籠罩。
一艘大船,隱于霧氣之中,破開江浪,緩緩前行。
錢三站在船首,大袖飄搖,神色感慨。
“錢某實在想不到,短短數十日不見,小謝山主便完成了洞天到陰神境的晉升。”
“僥幸罷了。”
謝玄衣搖搖頭,不多言語。
衢江一別。
的確只有短短數十日。
可這數十日,死劫重重,運氣差點,便可能就此死在離國。
“小謝山主的實力,錢某還是清楚的。”
錢三雖是陰神十八境的大高手,但此刻仍是態度恭敬。
這份恭敬,乃是真情實意流露,絕無半點虛假。
這段時日。
紫青寶船停靠在衢江邊。
錢三雖不在離境,卻是時刻關注著離國的動向。當書樓暗探紛紛在棲霞山失去聯絡之時,他便知道,納蘭玄策多半是針對梵音寺使團動手了……果然,沅州戒嚴,訊令封鎖,自那一天后,他便再也沒聽到謝真的消息。
他多次詢問書樓。
小國師那邊并未泄露天機,只是讓他船上等候。
錢三沒想到,再次相見,謝真便已經完成了晉升。如今這位小謝山主,身上氣息盡數內斂,生滅道則顯然已經凝落成境,若是動用元氣觀看,甚至還能看到“金燦”氣運封藏竅穴之中,隱隱約約化為一尊武道神胎。
這份剛剛晉升便讓人生畏的陰神氣勢,屬實是千古罕見。
錢三早就修到了陰神十八境。
正常情況下,與剛剛晉升的陰神初境對捉廝殺,最多十招,他就可以將對方拿下。
可他卻覺得。
若是與眼前的小謝山主對擂,十招之內,他能占住上風,便已算是不錯。
這才只是剛剛破境……
若是給謝真再多一些時間,錘煉神胎,鑄造道境,陰神境內,誰能是他對手?
“不愧是英雄出少年。”
錢三再次感慨道:“怪不得小國師將‘東游’重任,交付到您身上。”
“錢掌柜,謬贊了。”
謝玄衣岔開話題,望向大船的船艙客房,問道:“無論如何,出使任務算是完成了……書樓準備將‘他’安排到哪?”
“寶船會停靠在江寧渡口。”
錢三笑了笑,低聲道:“其余的事情,便與在下無關了……”
褚果身份特殊。
此次回國,書樓安排十分周密。
“江寧?”
謝玄衣挑了挑眉。
“這是先生的意思。”
錢三微笑道:“想必到了江寧之后,會有其他人前來接應……小謝山主此次歸國的消息,保密等級極高,先生刻意叮囑不可有絲毫泄露。”
紫青寶船停靠在衢江大霧之中,不曾挪開半步,也是這個原因。
錢三歸國,目前為止,只接了這么一個任務。
他未在任何人面前露面。
謝玄衣陷入思索之中,便在此時,好巧不巧,他腰囊里的兩枚令牌,同時響起。
一枚蓮花令,一枚如意令。
謝玄衣思忖一下,選擇先以神念浸入如意令中。
衢江大霧逐漸變幻。
霧氣仍在,不過卻是多了三分溫暖。
謝玄衣踏入書樓幻夢之中,他看到青玉案前,早就準備了一盞熱茶。
陳鏡玄一如既往的面色慘淡,但眼中倦色卻是少了許多。
無論如何。
離國任務順利完成,總算是了結一樁麻煩。
“恭喜。”
陳鏡玄端起瓷盞,以茶代酒,溫聲說道:“坐上紫青寶船了?這一行活著回來,可不容易。”
“是不容易。”
謝玄衣低眉,捻了捻茶盞,小啜一口:“我和錢三聊過了,你刻意交代他,不可泄露我的行程……這是要做什么?”
陳鏡玄微微一笑,故意不語。
“為了褚果?”
謝玄衣皺眉:“你在擔心仁壽宮那邊起疑?”
“的確是為了褚果。”
陳鏡玄嘆了一聲,說道:“這個小家伙,自幼命苦,如今離國動蕩……方圓坊‘和睦氣象’不長久矣,必須趕在大亂之前,將他接至太平之處。”
“江寧可不是什么太平之處。”
謝玄衣幽幽說道。
他這一次在離國遇險,有一半功勞,都要歸功于“江寧王”。
“江寧自然不是他的最終去處。”
陳鏡玄無奈說道:“這么大艘紫青寶船,即便我以渾圓儀遮掩氣息,也難免會引人耳目……寶船停靠江寧,并不是為褚果準備的。”
“不是為褚果準備的,那便為我準備咯?”
謝玄衣皺了皺眉。
“謝志遂私通大離,主動泄露情報,導致納蘭玄策布下棲霞山殺局。”
陳鏡玄并沒有否定,也沒有肯定,只是慢條斯理道:“身為褚國的異姓王,他如此行事,置家國大義于不顧……大褚律法如何容他?”
謝玄衣怔了一下。
“別忘了,當年是你幫謝氏平步青云。”
陳鏡玄溫柔道:“謝氏能有如今地位,全都靠你。即便你不再是‘謝玄衣’,你也有權將這些東西拿走。”
“你的意思,紫青寶船靠岸江寧之后……”
謝玄衣微微歪斜頭顱,困惑道:“我提劍去殺了謝志遂?”
江寧王,在他心中乃是必殺之人。
這縷殺念,早就凝結。
在寶瓶口,密云用因果道則照出江寧王身影之時。
這縷殺念攀升到了極致。
雖然早殺晚殺,都是殺,可謝玄衣并不準備即刻動手。
此人城府深重,謝氏能夠一飛沖天,成就今日這般局面,絕不只是單純的運氣好。
謝志遂韜光養晦一甲子,幾乎從未在世人面前出手,所以方圓坊并沒有明文資料記錄。
江寧王府供奉了好幾位陰神尊者護道,可他本尊實力絕對不弱……謝玄衣曾與其神魂訊令見了一面。
他隱約覺得,這家伙很可能修行到了陰神后境。
“這不太好吧?”
小國師一時有些哭笑不得。
他知道,這大概是謝玄衣的內心想法。
“我也覺得不太好……”
謝玄衣皺眉:“既然不去殺他,何必靠岸找他?”
“紫青寶船靠岸,是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陳鏡玄一字一句說道:“謝氏花了數十年,才有了今日,想要剝去他的一切……也需要時間。提劍殺人,只是最后一步。當一個人失去所有,再去殺他,才是最好的懲罰。”
謝玄衣洗耳恭聽。
“之所以要錢三瞞住你的行程,因為接下來,我需要讓整個大褚知道,這趟出使有多不容易。”
陳鏡玄緩緩道:“大船停靠江寧,你無需露面。錢三會以‘方圓坊’離國分舵掌柜的身份露面,揭露江寧王的丑陋行徑。”
謝玄衣眼神一亮。
他隱約明白陳鏡玄要做什么了。
他是“殺胚”,是“粗人”。
心中有怨,有怒,有恨。
那便提劍上門,要么你殺我,要么我殺你,干脆利落,簡單直接。
可陳鏡玄是“謀士”,是“文人”。
他解決仇恨的方式,更隱晦,更曲折。
兵不血刃,又直至要害。
謝玄衣本以為,江寧停船是為自己。
這一刻他才明白。
江寧停船,是為錢三,為方圓坊,為書樓,為陳鏡玄。
為站在自己這邊的所有人。
不出意料,接下來,整個褚國都會因為這樁丑聞陷入動蕩……
身為異姓王,卻私通外敵!
大是大非之前,容不得半點污穢!
“我想……仁壽宮的那位會出面。”
謝玄衣垂下眼簾,平靜道:“單單憑借這件事,還不夠扳倒江寧王。”
“是。”
陳鏡玄坦然道:“當然不夠。不過接下來好戲才剛剛開始……不是么?此事了結,錢三能夠順理成章接管褚境方圓坊的絕大部分事務,江寧勢力偃旗息鼓,元氣大傷。身處風波正中央的褚果,也正好可以‘暗度陳倉’。”
謝玄衣道:“所以你給褚果安排的去處是?”
“一座絕對安全的洞天福地。”
陳鏡玄誠懇道:“你我之交,絕無隱瞞必要。只是……天機使然,還望理解。”
“既如此,我便不多問。”
謝玄衣干脆利落點頭,猶豫片刻,說道:“我教了他劍術。”
“這是自然。”
陳鏡玄笑道:“桃源之事……火主對我說了。”
“我還告訴了他身世。”
謝玄衣再道。
“無礙。”
陳鏡玄神色如常:“書樓的神海封禁正在變弱,要不了多久,褚果自然會知曉這一切。”
“我還告訴了他……”
謝玄衣聲音有些沙啞,道:“他的父親,是被‘謝玄衣’殺死的。”
陳鏡玄怔了怔,眼神變得復雜起來。
“抱歉。”
謝玄衣輕輕一嘆,愧疚說道:“是不是我不該對他說這些?我本想瞞住他,一瞞到底。只是……良心不允許。”
如今他唯一隱瞞的,就是自己便是“謝玄衣”的消息。
而這個消息,未來也總有揭曉的時刻。
到那時候。
只怕會是更大的打擊。
對少年郎褚果而言,這輩子對他最好的人是老鄭,第二好的人,大概便是謝真了。謝真教他練劍,教他修行,救他性命,帶他離開大離王朝……兩人雖然沒有師徒之名,卻已有了師徒之實。
天下皆知。
上任褚帝,死于大穗劍仙謝玄衣之手。
而謝真,卻又是謝玄衣唯一弟子。
要論恩情。
謝真在沅州救他性命,這一道恩,褚果要用一輩子償還。
可要論仇恨。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自從謝玄衣將這份身世秘密告知之后,從虞州大漠到衢江,少年郎都處于兀自緘默之中。
“當年月隱界……到底發生了什么?”
即便是陳鏡玄,此刻也不由沉默下來,過了許久,發出了靈魂一問。
“我……”
謝玄衣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他最終自嘲笑道:“我記不太清了。”
“我想……月隱界的事情,沒有那么簡單。”
陳鏡玄伸手拍了拍摯友肩膀,寬聲安慰道:“你與陛下素來交情深厚,此事蹊蹺古怪,定有原因。等諸多風波平定,我定陪你查清真相,還證清白。”
謝玄衣心中只剩感動。
可他有些話,卻是很難對陳鏡玄開口。
在棲霞山喝下醉仙釀,他隱約找回了一部分記憶。
那部分記憶中的“自己”,狀態古怪,在得知被皇城通緝的消息后,心中只有蕭瑟悲哀,沒有憤怒。
以自己的澄明劍心。
若是未做“弒帝”之舉,怎會主動逃離皇城?
謝玄衣生出動搖之心,他害怕當年的自己,當真出了劍,殺了人。
怕就怕。
無數人堅定站在自己這邊。
而他,卻是辜負了這些人的信任。
“你既平安歸來,未來那些瑣事,便暫且不要去想。”
陳鏡玄看到謝玄衣神色恍惚,輕輕伸出手掌,握拳叩了叩玉案。
咚一聲。
謝玄衣思緒回歸如意幻境。
“大船在江寧停靠之后,你若愿意看戲,便停在江寧看戲。”
“若不愿看戲。”
“你亦可返回大穗劍宮。”
陳鏡玄柔聲說道:“書樓要借‘出使’之事,對江寧施壓,即便仁壽宮出面,迫于壓力,終究要給一個天下人交代。十日之內,你不要露面,也不要現身。小鄧姑娘那邊不必擔心,我已經做好了安排,她會匿身一段時日,道門如今情況混亂,不宜修行,她若不愿回去,可隨錢三一同返回書樓。”
“如此甚好……”
謝玄衣輕輕吸了一口氣,道:“放心好了,即便你不曾提醒,我也不會招搖過市。”
“大離兵亂之事,通天掌律已經知情。”
陳鏡玄眼神溫和:“先前為了引開元繼謨,你那幾位師弟師妹都出了不少力氣……想必他們聽聞沅州兵亂,已是心急如焚,前陣子桑正攔下了真隱峰的白鶴,若是再沒個音訊,恐怕通天掌律都要親自前往離國找你了。”
謝玄衣心中泛起一股暖流。
如意令和蓮花令是一齊震顫的。
自己哪怕已經不再是謝玄衣,依舊有人惦記,有人掛牽。
“謝玄衣。”
謝玄衣抬起頭來。
若是沒記錯。
這還是陳鏡玄第一次如此正式地稱呼自己名字。
“……恭喜你生滅凝境,修出神胎。”
小國師笑了笑,帶著艷羨語氣,更多是感慨:“嘆天下英雄,千年豪杰,有哪一位,能在陰神之境,修至此步?”
他太清楚,謝玄衣這次破境,是何等意義重大了。
這可能是千年以來的最強陰神。
這一次,謝玄衣不再用對錢三一模一樣的說辭。
他不再推脫說自己僥幸。
而是看著陳鏡玄,十分認真地說道:“兩世修行,理應如此。”
(卷終。下一卷“燭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