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陷入短暫的靜默。
而后……好不容易復蘇的那縷主神魂,還未等來回復,便重新沉沉睡去,對她而言,能夠清醒片刻便已很不容易,在姜凰修行境界成長起來之前,絕大多數時間,都要用來沉睡。
于是,這次極短的碰面,便成為了單方面的“譏諷”。
每次神魂更迭,都需要消耗心湖精神。
主神魂離去之后,頭頂的小姑娘趴在腦袋上也隨之睡去,像是一只貓。
謝玄衣默默離開陰暗小巷,走入燈火通明的街道。
回到客棧,將姜凰安置好。
這一夜本該這么過去。
但姜凰的話語,卻是在謝玄衣心湖之中回蕩不止。
他知道,這只是爭勝之語。
但即便姜凰不曾開口。
表露真身的念頭,也一直存在于謝玄衣心中。
劍修,追求“念頭通達”。
雖然第二世化名“謝真”,但謝玄衣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會拿回屬于自己的名字,以及屬于這個名字的一切。
第二日。
謝玄衣將姜凰送回金鰲峰后山。
后山如今一片太平。
妖氣盡散。
那片禁地也沒了劍氣敕壓。
看來大妖辭鏡和掌律達成了某種“和平相處”的神魂協議。
羊角辮小姑娘一覺睡醒,渾然忘卻了昨晚發生之事,拎著青平城的包子興高采烈去找辭鏡練拳去了。謝玄衣來到劍氣亭,掌律一如既往地枯坐于此,前些日子那場大戰之后,他的面容神色似乎也變得好了許多。
趙通天正在亭中淬煉劍器。
前陣子,紫竹林的劍意被武道神胎汲取了一半,但剩下一半依舊濃郁,用來錘煉“揭雷”綽綽有余。
“恭喜掌律師叔。”
謝玄衣笑著開口,先說客套話:“這套‘揭雷’劍陣,著實驚艷,單論品質,恐怕不輸掌教師尊的‘拂流云’。”
“少來。”
趙通天淡淡道:“我有幾分本領,我心底有數,這‘揭雷’比外界劍器要強許多,可與師兄的鑄劍相比,還是要差了一籌。”
其實單論劍器胚胎。
這兩套已經相差無幾,只不過到了最后“淬煉”一步。
劍修要往劍器注入劍念。
這就產生了差距。
趙通天修行境界的確很高,但與趙純陽相比……還差了不少。
“劍器威力,一半看器,一半看人。”
謝玄衣微微一笑,圓場說道:“祁師弟的修行境界,比小師妹要高。所以這‘揭雷’落在他手上,所能煥發的風采,一定相當驚艷。”
“你什么時候學會的這拍馬屁的本領……”
趙通天呵呵冷笑一聲,表面上無動于衷,但話鋒卻是柔和了些許:“看你這樣子,似乎有事求我?”
“我想褪去‘謝真’這層外衣。”
謝玄衣開門見山。
一句話。
讓原本靜心垂坐的掌律嚇了一跳。
他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年輕人:“你說什么?”
謝玄衣預料到了掌律的反應。
他淡淡一笑,道:“您沒聽錯。”
“你知道,這第二世修行,能夠修成‘武道神胎’,走出第二條劍道……有多不容易么?”
趙通天皺眉看著謝玄衣,道:“北海隕落,二世重修。純陽師兄為了你,花費了多少心血,一旦你身份暴露,大穗劍宮要面臨的,就是當年北海殺局的重演。”
“放心。”
謝玄衣點了點頭,神情凝重道:“我很清楚,這層身份的含義。只是……”
他坐了下來,隨手揮出一縷劍念。
此地乃是金鰲峰。
掌律坐鎮之地。
劍氣亭更是禁地中的禁地。
布下這縷劍念,完全就是多此一舉……但謝玄衣的舉動,其實表明了一個很重要的信息。
接下來的對話,對他而言十分重要。
“嗯?”
趙通天瞇起雙眼,他并沒有阻止謝玄衣布置劍念,相反,他給了這個年輕人極大的尊重。
劍念籠罩小亭。
這場談話,足足持續了一個時辰。
一個時辰之后。
劍念徐徐散開。
謝玄衣盤膝坐在掌律對面:“情況,大概就是這樣。”
“你可以對你剛剛所說的話……負責么?”
趙通天眉頭緊鎖,他回味著謝玄衣剛剛所說的那些事情,神情無比凝重:“大穗劍宮上下一心,即便有不軌之人,也無法踏入要地,匡論顛覆劍宮,制造覆滅之災。但凡換一個人,對本座說出這些話……早就被趕出金鰲峰了。”
“我的心湖感應從未出錯。”
謝玄衣低下雙眼,平靜說道:“這次回到劍宮,本來平靜的心湖,便再次泛起漣漪。我不清楚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但我可以肯定,一定出了問題。”
在離國桃源村。
謝玄衣見到了禪師殘魂。
三大宗的應劫之語,絕非空讖。
佛門要應劫。
那么大穗劍宮,道門,難道就能避免?
趙通天深吸一口氣,喃喃說道:“我相信你,也相信禪師,可如此重要的‘大劫’……為何我身為掌律,卻沒有絲毫感應?”
“若能輕易預測,談何大劫?”
謝玄衣搖了搖頭,道:“大世浪潮更迭。禪師闔世,道門逍遙子久不露面,師尊也在閉關。如今三大教的情況,不正是歷劫之景?”
“呼……”
趙通天揉了揉眉心。
“所以,我想試一試。”
謝玄衣平靜道:“既為劍心通明,也為應驗劫數。”
“你……”
趙通天想了又想,終究嘆道:“你早已可以獨當一面了。我如何攔得住你?只是切記,若當真要將‘真身’說出,千萬千萬,找對值得信任之人。”
玉屏峰霧氣繚繞。
此地鮮少人煙,由于鎮守三十三洞天之故,玉屏峰乃是諸峰最為禁忌之地。
數之不清的劍氣禁制布滿整座山峰。
想要入內,要么拿到玉屏封專屬的劍氣令牌,要么頂著劍氣壓制登山。
一位黑衫年輕人,踏入玉屏峰,從山門之處向上攀登。
劍氣如游魚。
落在黑衫年輕人肩頭,這千鈞壓力,被輕輕抖去。
謝玄衣離開金鰲峰,去往第一處,便是玉屏……不多時,一位白衫女弟子匆忙馭劍而來。
“小謝山主,你怎么來了,不打一聲招呼?”
玄水大比之后,謝真便算是入主蓮花峰。
黃素仍是正牌山主。
但眾人皆知,要不了多久,這山主之位,便會由謝真接過。
最開始,大穗劍宮諸峰弟子對這個安排還頗為不滿,不過很快,這些不滿便盡數消失,眾人心中只剩下敬佩……北狩大捷,力壓佛子,登頂天驕榜榜首,出使離國平安歸來,這一連串事件,不僅證明了謝真的實力,還讓大穗劍宮逆轉頹勢,重新站在了風口浪尖之頂端。
此刻馭劍而來的女弟子,正是玄水大比之時,負責迎接的“凌玉”。
“凌姑娘,不必接引。”
謝玄衣輕笑著擺了擺手,“我想獨自一人,走走這‘劍氣長階’。”
“這怎么可以?”
凌玉連忙道:“您是貴客,雖然如今山主不在,但她曾留下過吩咐,無論何時,您踏入此山,都不可有絲毫怠慢。”
姜妙音去往后山,三十三洞天閉關。
謝玄衣當年在那參悟先賢石碑,完成了陰神境最重要的一步,“問道”。
“我無恙的,這些劍氣,攔不住我。”
謝玄衣笑著開口:“祁烈……祁師叔在么?”
凌玉已經注意到了。
謝真身上氣息,圓融如一,渾然天成,雖無玉屏峰令牌,但劍氣長階的游魚,卻是絲毫壓不住他前進的步伐。
凌玉心底暗暗震驚。
記得上次見面,玄水大比,她以神魂之力,還能窺伺一二。
如今再見,她已經完全看不透謝真了。
這才過去多久?
這小謝山主,修行速度也太快了,簡直和轉世真人似的!
“在的,祁師叔在的。”
凌玉連忙指引了一處方向,她低聲道:“山主去往三十三洞天閉關,祁師叔負責坐鎮玉屏峰。掌律大人吩咐,平日里玉屏峰照常修行,祁烈師叔單獨有一處修行道場,我們極少前去打擾。”
“知道了。”
謝玄衣點點頭,道:“你們忙。”
確認玉屏峰禁制不會對小謝山主造成困擾,凌玉也不再多言,就此離去。
謝玄衣來到掌律專門為祁烈準備的那座“雷池道場”。
金燦雷光,充斥道場上空。
一縷縷劍意,懸空排列,這正是金鰲峰的“馭雷劍術”。
道門有引雷術。
大穗劍宮自然也有類似術法。
七百年前冠絕天下的玄雷劍仙,以金鰲峰掌律身份執掌大穗劍宮,所修行的大道便是“雷道”,這一脈術法以至剛至強為主,剛猛無儔,極其霸道。如今的通天掌律,以及祁烈,修行的皆是這一條“玄雷劍道”。
“噼里啪啦。”
雷霆懸空,劍意密麻。
祁烈盤膝坐在虛空之中,無數劍意圍繞他四周旋轉。
他緩緩睜開雙眼,看著眼前黑衣年輕人:“……你來了。”
這幾日,江寧之事,鬧得紛紛揚揚,謝志遂被降爵剝祿,以示嚴懲,但此事尚未結束,很多大勢力都在等待謝真的出現。
所有人都覺得,謝真一定躲在劍宮。
但除了掌律。
沒人知道,謝真在哪。
“我來了。”
謝玄衣笑了笑,道:“總不能一直躲著。”
“離開金鰲峰,不先回蓮花峰,反而來這?”
祁烈皺了皺眉:“黃素和段照,這段時日沒少擔心……你該先去看他們的。”
“不急。事有先后。”
謝玄衣踏入雷池道場之中,漫天劍意尚未散去。
祁烈皺眉盯著眼前年輕人。
自己正在修行,這玄雷劍道的劍意,極其霸道,等閑之輩,但凡觸及,都可能會爆體而亡……
即便是自己,平日修行,都要十分謹慎。
金鰲峰過往,有不少劍修,由于吸入雷力過多,導致肉身破碎,魂飛魄散。
謝真這小子……
就這么大大咧咧走進來了?
下一刻,就有一朵雷光掠過,在謝玄衣衣衫之上炸開,黑衫被炸出一道缺口,但裸露而出的肌膚,卻沒有留下一丁點傷痕。
“你晉升陰神了?”
祁烈面露驚訝之色。
他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年輕人,這才過去多久,這謝真就晉升陰神了?
祁烈知道,謝真一直以壓境的形象示人。
這少年十分低調。
可這一刻,主動踏入雷池道場的謝真,還是讓祁烈感到了震撼,只見一尊金燦衣衫的巍峨神靈浮現于謝玄衣頭頂,汲取了劍氣紫竹林飽滿劍意的“神胎”,已經穩固了自身境界。按照陰神境的二十境實力劃分,如今的謝玄衣,應該處于陰神第十境的位置。
祁烈死死盯著這尊飄搖金衫的虛無神靈。
這是……武道神胎?!
“離國出使,比外面傳得還要兇險一些。”
謝玄衣語氣平靜說道:“我差一點死了,所以……就晉升了。”
祁烈已經快十年沒有這種無語的感覺了。
這是什么話?
差一點死了,所以晉升了?
這場景有些熟悉。
祁烈記得很清楚,當年玄衣師兄似乎也這么說過類似的話,一起在蓮花峰修行的時候,只要稍微過段時日不見,謝玄衣就會帶著提升一大截的修行境界,出現在自己面前。
“所以,你如今參悟了‘滅之道境’,再加上‘武道神胎’?”
祁烈忍不住露出感慨神色。
“嗯……”
謝玄衣想了想,補充道:“其實還有一條‘生之道境’。”
祁烈已經不知該說什么了。
他看著眼前黑衣年輕人,一陣恍惚。
明明面容沒什么相似處。
但師兄收下的這位弟子,與師兄著實太像。
同樣參悟出了滅之道則。
同樣是年紀輕輕,驚才絕艷,鎮壓一個時代。
“我這次來看你,是奉掌律之令……給你帶了一樣禮物。”
謝玄衣從腰囊之中,取出了一套飛劍。
這一套飛劍,一共四把,每把都呈現紫青之色,陣陣雷鳴之聲,回蕩在劍面之上。
“這是?”
祁烈看著四把紫青長劍,陷入失神。
“掌律專門為你鑄造的。”
謝玄衣柔聲道:“你也清楚他的,他刀子嘴,豆腐心,你既在這玉屏峰孤獨修行,他怎會沒有惦記?這套劍陣,名為‘揭雷’。”
“揭雷……”
祁烈伸出手掌,四把紫青長劍,順應心湖意念指引,瞬間掠出,來到他面前。
整座雷池道場,都在震顫轟鳴。
這是為他量身訂制的飛劍。
江寧王府曾以“拂流云”為由,挑撥祁烈和金鰲峰的關系。
趙通天知道,自己最驕傲的弟子,不會因此有絲毫動搖。
但他還是專程為祁烈鑄造了這套劍陣。
祁烈看著這套“揭雷”,神色復雜。
“對了。”
謝玄衣笑了笑,道:“我也為你準備了一樣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