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九……死了?”
楚蔓蹲了下來,抱著膝蓋,靜靜看著跳動的爐火。
火溫太高,空間扭曲,她看不清里面的景象。
但隱約可以聽見,爐內傳來胚胎炸裂的清脆聲響,道爐曾是她的本命器,離開北海陵后道九便和她待在一起,本命器的跳動與心臟相連,看著翻滾的火舌,楚蔓能夠聽到自己內心破碎的聲音。
怪不得從長生池醒來,心里空落落的。
總感覺失去了很重要的東西。
“死……”
陸鈺真溫和地笑了笑,他也學著楚蔓的姿勢,蹲在爐火之前。
光焰翻滾,映照落在他的眼中。
和楚蔓不同。
這澄爐內的熾熱景象,他看得一清二楚。
“并不是死哦。”
陸鈺真平靜地凝視著爐火燃燒最旺盛的盡頭。這世上除了煉體者以外的絕大多數修行者,都會煉制綁定一件本命器,沒有本命器便沒有辦法衍化本命洞天,如今落在南疆大地的一整座純白山秘境,都是以澄爐作為本命器進行衍化的。這座炎浪翻滾的爐子,可以焚化世上絕大多數的東西。
然而道爐并沒有被焚化。
“這世上有些東西是沒有資格‘死’掉的。”
陸鈺真說這些話的時候,聲音有些哀傷:“本就沒有生命……又何談死亡?”
楚蔓怔了怔。
她摸了摸自己的心臟位置。
“放心,道九沒有死。”
陸鈺真拍了拍女子肩膀,短短一剎他就恢復變成了平日里懶散無謂的模樣:“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你應該知道,純白山里所有人都很討厭他,他怎么會這么輕易地死掉呢?要不了多久,他會和你一樣從長生池中醒來……”
“是么?”
楚蔓繼續蹲在爐火前,像是一只貓。
道主站起身子,俯視著爐灶中翻滾濺出的焰火,零零散散的火星落在白色大氅上,燒出絲絲縷縷的灰燼。
整個洞府都很安靜。
燭火搖曳,風聲翻滾,這其中還夾雜著心臟跳動的聲音。
“咚。”
“咚。”
“咚。”
這一次,楚蔓聽得很清楚了,這洞府內回蕩的心跳聲音,并不是來自于自己,而是來自于這座爐子。準確來說,來自于爐火之中那一枚枚滾圓跳動的“物事”,那是什么,是人心么?
蹲坐如貓的女子,第一次聆聽到如此契合自己內心世界的聲音。
她看著爐火,看得出了神。
這里面呈放著密密麻麻的心,或許有一顆,是屬于自己的?
楚蔓下意識伸出手掌,想要靠近這炙熱滾燙的爐子。
下一刻。
啪嗒一聲,女子伸出的手掌在空中被抓住。
“道主……”
楚蔓這才回過神來。
自己剛剛在做什么?
竟然當著道主的面,要取走澄爐里的物品!
“不要做傻事,你會死的。”
陸鈺真低頭看著女子,聲音卻沒有責怪,只有溫柔。
他停頓了一下,溫和有力地說道:“對外人而言,這爐火哪怕沾染分毫,都是一場滅頂之災,道九能夠在爐火里迎來重生,因為它不是人……你和它不一樣,你的生命只有一次。”
楚蔓沒想到,阻攔自己伸手,是這個原因。
她連忙跪了下來,滿懷歉意:“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看看……這爐火里跳動的東西是什么……”
“這很正常。”
陸鈺真淡淡道:“所有人都渴求完整,無論是誰,看到自己丟失的‘命魂’,第一反應都是想要將其拿回……你想要拿回你的‘命’,情理之中,不必對我道歉。”
楚蔓再次怔住。
這爐火里跳動的……是命?
“人有三魂七魄,每一縷都是‘命’。”
陸鈺真柔聲說道:“當初在北海陵,我救下了你,作為代價,我取走了你的‘胎光’。”
楚蔓在青州府里研讀過因果命術,她知道“胎光”乃是三魂之一。
只是……
楚家大學士告訴她,這因果命術,讀讀就罷了,不要當真。
這些只是虛無縹緲的東西。
“這里面,呈放著我的‘命’?”
楚蔓從沒想過,這般虛無縹緲的東西,原來還有實體。
陸鈺真點了點頭,笑著問道:“怎么樣,好看嗎?”
這是楚蔓第一次看到“命”。
原來爐火里跳動的不是心,而是命。
她忽然想到澄爐山上的那些無頭人,“山上那些人的命,都在這里嗎?”
“那些人?”
陸鈺真眼中掠過冷漠,他搖了搖頭:“那些人的命太卑賤,不配進入澄爐之中……他們只能成為純白山的養料,為這爐火添薪加柴,你現在看到的‘命’,遠比這些人要高貴,還記得前不久你和道九合力斬殺的千緣道人嗎?”
潛入合歡宗,拜入千緣道人麾下。
以皮囊為誘餌。
引誘千緣道人外出,最終在陣法之中,將其殺死,割下頭顱。
這是楚蔓目前為止,所執行的最難任務,遠比出使皇城要兇險百倍……苔嶺談判失敗之后,三大宗對紙人道戒心森嚴,尤其是合歡宗,千緣道人修行所用的每一尊爐鼎都經過精挑細選,楚蔓花費了無數心力,才讓千緣道人注意到自己。
“千緣道人本來對我不感興趣……”
楚蔓回想這個任務,忽然意識到了不對。
千緣道人的后宮爐鼎有近百位。
潛伏合歡宗近百日,楚蔓本以為任務快要失敗了,沒想到千緣忽然上鉤,隨后的勾引,誘騙,拼命,斬殺……便是一氣呵成。
仔細想想。
哪有這么巧的事情?
“你們動手那一夜,我取走了他的‘雀陰’。”
陸鈺真溫聲開口,同時揮了揮衣袖,爐火之中飛出了一枚如嬰兒拳頭般的赤紅圓丹。
雀陰,七魄之一,主掌性欲。
“怪不得……”
楚蔓苦笑一聲,有些失落,她本以為這場任務全靠自己和道九拼命,沒想到道主在幕后出手幫扶了最重要的一把。
“這里面呈放的命魂,命魄,都非凡品。”
陸鈺真笑道:“千緣道人在合歡宗內地位非凡,他修行多年,壓抑欲望,修行‘牽魂術’,雀陰命魄極其強大……這便是我取走他命魄的原因。”
楚蔓明白了。
這澄爐內跳動的“命”,乃是世上最珍惜的藏品,亦是道主最看重的寶藏。
“只可惜。”
陸鈺真把玩著千緣道人的雀陰,雖然說著遺憾的話,但眼神語氣均沒有浮現出遺憾意味:“人死如燈滅,魂魄隨風散。千緣道人的‘雀陰’,存不了多久……”
這枚赤紅圓丹,離開澄爐,便飛快腐朽。
陸鈺真滿臉無所謂地將其捏碎。
赤紅齏粉,在空中翻飛,并沒有就此消散,而是隨紙屑一同飄向洞府上空,自行凝成了一盞燭火。
楚蔓仰起頭。
原來這洞府里的燭光,盡是由命魂命魄所化?
她有些好奇地問道:“那我的‘命魂’?”
“你的‘胎光’自然也和正常人大不相同。”
“長壽者,胎光雪白。”
“早夭者,胎光漆黑。”
陸鈺真笑著抬袖,一枚金燦圓丹浮現而出,落在掌心。
他毫不在意,將胎光還給了楚蔓。
楚蔓伸出雙手,小心翼翼捧著,這一次她無比清晰地聽到了內心世界的共鳴,“胎光”與神魂一同震顫,她有一種預感,如果吞下這枚金丹,她的神魂便會得到真正的圓滿。
陸鈺真背負雙手,微微向后退了一步,留夠距離,而后饒有興趣地欣賞著跪坐在地,身軀不斷顫抖的女子。
楚蔓在經歷劇烈的思想斗爭。
面對自身神魂圓滿歸一的誘惑……正常人連一剎都無法抵抗!
然而她卻堅持了極久,最終竟是將這份欲望,硬生生壓制下來。
看到這一幕,陸鈺真眼中浮現出淡淡的欣賞之色。
“你的‘胎光’,不是黑色,也不是白色,而是金色。”
“這是‘向死而生’的色彩。”
陸鈺真伸出手,揉了揉女子頭頂,像是看著一件完美的飼品,寵溺說道:“這世上能有幾人,修成這般‘胎光’?這些年我用不死泉潑灑了不少幸運兒,無人如你這般,或許只有道門和梵音寺的轉世者,才能擁有金色的‘胎光’命魂。”
楚蔓隱約知道,為何自己在紙人道地位特殊了……
雖然此刻澄爐內部密密麻麻,無數命魂命魄陳列其中,但從合歡宗潛伏一事,便可看出,道主想要取得某人魂魄,也并非易事,否則千緣道人不至于等到白日,才堪堪得手。
而道門和梵音寺的轉世者……至少是陽神境的山巔修士!
這等人物的“胎光”,該怎么取得?
即便道主手段通天,也很難做到吧!
強忍著將其吞下的吹動,楚蔓深吸一口氣,低下頭顱,雙手高舉,將自己的命魂重新遞奉上去。
“你不想吃掉它么?”
陸鈺真并沒有伸手去取,而是低聲問道。
“想……”
楚蔓聲音顫抖,她艱難擠出笑意:“只是,我更想侍奉在道主身邊。”
陸鈺真看著身下女子,面無表情,不知在想什么。
洞府陷入了短暫的寂靜。
這般寂靜才是最要命的。
爐火翻滾,噼里啪啦跳動的聲音宛如海浪。
滾燙,炙熱,冰冷,死寂。
片刻之后,陸鈺真緩緩伸出手掌,他先是取回那枚金燦“胎光”,而后手掌再次落下,這次落在了女子頭頂位置。
他揉了揉女子的秀發。
陸道主再次蹲下身子,平視著楚蔓,溫柔說道:“不要緊張,我既然從北海陵救了你,便不會輕易殺生……好不容易親手培養出一縷‘向死而生’的命魂,我怎么舍得你就這么死掉?即便你剛剛吞下‘胎光’也沒有關系,我不會責怪你。”
楚蔓看著眼前的雙眼。
雖然陸鈺真瞳中閃爍著澄澈溫和的輝光。
但她心中卻隱約覺得……不是這樣。
如果自己剛剛吞下“胎光”,那么一切就都不一樣了,在那死寂凝滯的片刻時光,楚蔓感受到了海嘯將至的壓抑,她很慶幸自己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想看看澄爐內部的景象么?”
疾風驟雨沒有來臨,洞府依舊溫暖如春,道主的聲音如春風掠入心湖,他正在照顧楚蔓的情緒,就在不久前這個傻乎乎的姑娘試圖伸手從爐子里取出自己的“命”。
“可以么?”
楚蔓有些緊張。
“當然。”
道主笑著攬住女子,兩人一同握住胎光,無數紙屑從兩人手臂位置生出,在爐火之中暴燃,然而火勢并沒有順著紙屑蔓延,無數憑空生出的翻飛紙屑化為灰燼,形成了一道天塹般的隔離地帶。
楚蔓將神念聚集于指尖位置。
這一次,她看見了道爐,道九的靈魂正在道爐內蜷縮沉眠。
道爐似乎是被什么東西斬開了。
一道筆直裂口,將爐體斬成兩半。
這斬痕,有些眼熟。
放在其他地方,這件寶器或許已經破碎,徹底無法修補,但這里是紙人道,純白山中一切奇跡皆可發生,按照道主所說……再過一段時日,道九便會被丟入長生池中,在那里迎接再次的新的人生。
“咦?”
視線從道爐挪移開來,楚蔓注意到,澄爐里的“命”,似乎有等級排序。
這里的命魂命魄,大小不同,距離爐火遠近也不同。
澄爐的火焰,可以溫養魂魄,同時進行淬煉。
然而太弱小的魂魄,經不起灼燒,離得太近,便會直接湮滅……
最外圍空出了一個位置,如果沒有猜錯,這應該就是千緣道人的“雀陰”放置之處。
而自己的“胎光”,則是放置在相對靠內的位置。
再往里面,還有幾道命魂,并不成型,如煙絮狀漂浮凝固……
不過這些都不是讓楚蔓出聲驚呼的原因。她無意一瞥,沒想到竟是看見了一縷極其金燦,極其精粹的命魂。如若不仔細去看,甚至會把那命魂與爐火混淆……那縷命魂放置在爐芯最深處,比爐火旺盛,也比爐火璀璨。
“看到了?”
陸鈺真的目光與楚蔓匯聚,他笑著開口:“你覺得如何?”
楚蔓震驚地久久無語,說不出話。
那金燦命魂,也是胎光,而且是“向死而生”的胎光——
自己的胎光與之相比,簡直黯淡失色,不值一提。
“好看吧……”
陸鈺真欣賞著那縷滾燙跳動的胎光,而后緩緩收斂笑意。
他一字一句說道:“這是我最珍貴的藏品,沒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