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聽著崔敦禮的講述,道:“朕知道,承乾這個孩子向來是講究成本的,大軍出征付出了這么多,他自然要收回成本。”
只要陛下能夠理解,崔敦禮便放心了許多,道:“正是。”
所謂知子莫如父,李世民心中很清楚承乾的心思。
崔敦禮說著之后的治理之策,并且開設崇文館,他道:“陛下不用煩憂,待捷報送入洛陽,太子殿下自會讓人治理,在此之前,陛下只需要劃州府而治,建設都護府。”
李恪站在一旁聽著,這個崔敦禮就差沒說余下的事交給皇兄,讓父皇不用多想,也不用擔憂。
李世民詢問道:“不設立高句麗王?”
“回陛下,歷代遼東動亂皆是因高句麗王而起,太子殿下決定不設立高句麗王,從此廢黜。”
李世民忽然一笑道:“他還真是趕盡殺絕。”
崔敦禮道:“殿下向來是愛惜鄉民的,往后還要派來官吏治理高句麗,收取賦稅,查封各處礦產。”
唐軍贏了,高句麗滅了,從此設立安東都護府,為了防止高句麗死灰復燃,將高句麗六萬戶人口遷徙到營州。
崔敦禮與陛下說完了治理之策,再一次見到金春秋。
這位新羅使者如何要回去了。
“回去之前,太子殿下有兩件事交待你。”
金春秋行禮道:“不知太子殿下有何事吩咐?”
崔敦禮道:“使者回去之后,需要操練兵馬,吞并百濟,將來登基成為新羅王。”
金春秋看了看四下道:“太子殿下,是想讓外臣篡位嗎?”
崔敦禮道:“太子殿下從未說過要你篡位,你們新羅的事大唐不參與。”
金春秋神色了然又是行禮。
崔敦禮又道:“往后你要好好治民,你若為新羅王要讓臣民向大唐繳賦稅,你若不能成為新羅王,就繼續做個使者。”
金春秋忙拜倒在地,道:“外臣愿意聽殿下吩咐。”
“好,之后的事,等你成為新羅王之后,再給你吩咐。”
“喏,外臣愿聽殿下吩咐。”
崔敦禮笑著道:“太子殿下愿意給你一個機會,望你好好把握。”
金春朗聲道:“愿聽憑太子殿下吩咐。”
李世民站在大殿外,遠遠看著這一幕,那新羅使者就拜倒在崔敦禮面前,并且還聽到那句聽憑太子殿下吩咐。
李恪也知道如今皇兄在朝中的權勢已強大得一發不可收拾,不知父皇此刻作何打算。
他行禮道:“父皇,或許是皇兄對新羅另有安排,這個新羅使者向來是個諂媚的人。”
李世民收回目光,道:“告訴全軍休息半月,回家。”
李恪忙道:“兒臣這就去安排。”
他笑呵呵地離開父皇,腳步朝著王宮外走去,父皇說了要回去了。
在出征之前,皇兄說過要讓父皇不留遺憾。
那么現在來看,父皇該是不留遺憾了。
貞觀十九年的五月下旬,唐軍班師回朝了,命降將高延壽與突厥將領李思摩鎮守高句麗王城。
回去一路上,景色蕭條,千里看不到人煙,隨著這一次的大勝,天可汗命高句麗人口大遷徙。
因此這支回師的大軍越來越壯大,四周聚集的都是高句麗的子民,現在他們要做天可汗的子民。
回去的路上,崔敦禮給李恪解釋著疑惑,“他們要去營州接受崇文館的教化。”
李恪詢問道:“遼東的崇文館教化與西域的崇文館教化一樣?”
“多半是一樣的,都是儒家典籍,但讓他們成為天可汗的子民,需要時間,最好從孩子開始教導。”
李恪頷首。
唐軍又一次來到了鴨綠江邊,李世民命人繼續搜尋前隋將士的尸骨。
大軍在鴨綠江邊又休整兩日,李世民看到崔敦禮收了很多高句麗的孩子作為弟子,教他們中原話與中原禮儀。
當這里的一切平定之后,李世民望著鴨綠江良久不語,多年以來留在心中的一口氣吐了出來。
這天夜里,皇帝又做了一個很漫長夢,在夢中李世民夢到了承乾站在朝班上,權力都已到了他的手中,而自己這個皇帝卻成了擺設。
夢中就連皇后都為承乾戴上了天子的冠冕。
醒來的時候,李世民走出大帳之外,看著漫天的星空,營帳內將士們的鼾聲此起彼伏。
李世民在鴨綠江邊看見劉仁軌一個人坐在這里。
這個皇帝不動聲色坐在他的身邊。
看到是陛下,劉仁軌連忙起身行禮。
李世民道:“不用多禮。”
“陛下,禮數不可廢。”
“你有孩子嗎?”
劉仁軌道:“臣有兩個兒子。”
李世民嘆道:“朕的兒子很有手段,現在朕要回去了,那個兒子大權在握又一年,如今他的權勢該更大了。”
陛下的孩子中,權勢最大的就是太子。
劉仁軌閉口不言,似乎說什么都是不對的。
李世民笑道:“朕的這個兒子很厲害,也很有手段,恐怕這一次回去之后,朕還要給他幾分薄面,你說朕見到他該如何言語?是夸贊他,還是指責他。”
“臣……”劉仁軌蹙眉回道:“陛下是太子殿下的父親,不論是指責還是夸贊,對子嗣來說都是雨露。”
大軍要回家了,全軍上下都是高興的,可如今這位陛下顯得很憂愁。
涉及皇帝的家事,劉仁軌不敢左右皇帝的想法。
皇帝的家事與尋常人家的家事不同,現在陛下東征大勝而歸,而如今太子的權勢早已勝過往昔。
先前劉仁軌沒有想這么多,現在一想,也替陛下為難。
往后皇帝與太子父子之間,該怎么相處
大軍再一次啟程,行軍半月之后已有兵馬先一步到了營州,陛下的旨意昭告天下,高句麗滅亡,拿下了高句麗王城,手刃淵蓋蘇文,并且拿回了前隋將士的尸骨。
此戰唐軍,在高句麗連克城池。
貞觀十九年六月,李世民抵達了營州。
張儉看著一車車的尸骨送到了城下,當年前隋將士的尸骨都已成了森森白骨。
當年隨著楊廣出征的東征將士們的家眷也都來到了營州,男女老少看著這堆尸骨一時失語。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婦人抱著一根白骨,哭泣著道:“兒啊!你十五歲出征,母親來接你了……”
嚎哭聲越來越多,男女老少看著滿地的尸骨,紅了眼眶。
李世民擦去眼淚,仰頭道:“恪兒。”
“兒臣在。”
“命人準備祭祀,朕用太牢之禮祭拜這些將士。”
“喏!”
太牢禮是歷代帝王祭祀的禮儀,牛,羊、豕三牲全備,在營州郡城前擺好了祭壇。
皇帝如此行為,足可見對前隋將士的重視。
李世民親自祭拜這些尸骨,命鄉民們各自帶走尸骨,雖說無法分清這些尸骨是誰的,又是誰的家人。
但各家都拿取了一些,帶回去安葬。
尸骨回來了,家人的牽掛也就回來了。
李世民淚水從眼眶中滑落,他對身邊的李道宗道:“現在朕也可以如承乾那般,說到做到了吧。”
李道宗頷首道:“天下臣民皆會記住這一天。”
大軍在營州散去,貞觀十九年的七月,李世民率兩千騎兵打算奔赴洛陽。
或許是奔襲得太著急,當這位皇帝到了定州的時候,就病倒了。
李世民只能躺在車駕內,減緩回去的速度。
高燒轉醒之后,李世民睜開眼見到了女兒的臉,疑惑道:“東陽?”
“嗯,女兒來看望父皇了。”
李世民撫著頭上的濕布道:“你何時來的?”
東陽回道:“得知父皇生病,女兒就先一步來了。”
“朕……”
東陽將要起身的父皇按下,身體靠著行進中正搖晃的馬車,一臉不悅地道:“父皇的身體無大礙。”
李世民頷首道:“朕只是風寒。”
東陽又給父皇把脈,片刻之后,道:“從遼東奔赴而來,應該先在遼東休整幾天的,怎么能這般著急,父皇都這般年紀了,如此奔波自然就得病了。”
有女兒在身邊,李世民安心地一笑,后背靠著馬車坐起來,道:“那些孩子可都還好?”
東陽整理著自己的藥箱道:“稚奴與慎弟去了博州,麗質皇姐如今過問京兆府的事,明達陪在母后的身邊,父皇放心家里一切都好。”
“你爺爺……”
“爺爺也挺好的,近來天天與明達一起打拳。”
“打拳?”
東陽解釋道:“是李道長傳授的一種拳法,與五禽戲差不多,練一練也無大礙。”
“他們都知道朕大勝了?”
“那是自然。”東陽神色慵懶地道:“爺爺聽到捷報高歌了小半個時辰,老人家差點唱岔氣了,得知父皇要回來了,小於菟與鵲兒每天都在城墻上望著,望著父皇平安回來。”
聽到孫子與孫女,李世民的臉上有了笑容,“朕的孫子與孫女,當真這般想念朕?”
東陽嘆道:“是呀,他們很想念父皇。”
李世民撫須道:“朕也想著早點回去。”
東陽看著父皇須發多了幾縷白色,便收回目光看向馬車外,如今父皇應該是沒有牽掛了。
行進了一天,外面的天色也入夜了。
東陽從車轅上下來,親自給父皇準備飯食,見到皇叔提著酒水而來,道:“不能喝酒。”
李道宗還未說話。
車駕內的李世民道:“朕就喝一口。”
東陽用一個小陶鍋煮著粥道:“父皇剛用了藥,現在喝酒就會壞了藥性,不僅好得更慢,要是更壞了,如何是好?”
李世民確實恢復了許多,嘴里也有了味道,道:“朕……”
“父皇要是喝下這一口酒水,女兒現在就回去,不管父皇了。”
口中的話語還沒說出口,聽東陽這么一說,李世民擺手示意讓李道宗拿著酒壺離開。
東陽親自給父皇熬了一碗粥,盛好端上,道:“放涼了再用。”
李世民聞著粥香道:“這粥的味道為何……”
“這是藥膳,女兒與明達平日里討論出來的藥膳,這粥可以讓藥性更好地發揮,其中藥理與人的臟腑有關,算是一種輔藥。”
如果是尋常的肉粥,倒也可以。
李世民用木勺子舀起一些,聞了聞之后,神色艱難。
再看了看女兒的神色,李世民抿著嘴道:“嗯,果然一股藥味。”
隨后也是眼睛一閉,一口氣碗中的藥吃完了。
如此東陽才滿意。
見到女兒又拿出了藥材開始熬藥,李世民走下馬車道:“朕恢復了,可以走路了。”
東陽狐疑道:“是嗎?”
李世民又多走了兩步。
火光下,東陽看著父皇還顯蒼白的臉,道:“那父皇不妨多走幾步。”
李世民雙手背負繼續走著,忽然又感到一陣頭暈目眩,身后扶著車駕。
東陽搖著手中的蒲扇,面帶笑容,意料之中地暈了。
李道宗連忙上前來扶,道:“陛下。”
李世民神色更差了,不過還是一笑,道:“看來是朕太著急。”
李道宗道:“陛下不如休養一些時日。”
“朕的孫兒與孫女還在等著朕。”
李道宗攙扶著陛下道:“不著急這一兩日。”
李世民踉蹌走著,道:“朕坐片刻。”
“哎。”
東陽打量著皇叔與父皇兩兄弟,又是搖頭一嘆。
李世民道:“若朕明日繼續趕路,等到了洛陽,朕的病是否就好了?”
東陽想了片刻,道:“看父皇恢復得如何,女兒是醫者,不能斷然給病人承諾。”
李世民又笑了,笑得很開心。
這一刻,皇帝即便是病著,也很高興。
遼東一戰大勝,心結也打開了,此生再無遺憾了。
東陽將藥湯盛出,小小的一碗藥湯遞上,道:“喝了。”
李世民苦著臉道:“剛吃了藥膳。”
“一天兩頓,需要用三天,而后排藥五天。”
李世民盤算著前后需要八天,按照現在的腳程來看,若趕路夠快,到了洛陽,多半是九天,那時候的病情該痊愈了。
思量完,一想到能見到孫子與孫女,便端著碗一口氣將湯藥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