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安市城格外的安靜,大戰了一天一夜的唐軍正在休息,城頭上稀疏的守衛正在巡查。
李恪走到一間小屋前,這間屋子很小,自從大軍拿下安市城之后,多數唐軍都在屋子里躲避嚴寒,至于俘虜或是睡在馬廄里,或者是地牢中,還有不少安置在城外的村子里。
絕大多數都被安排在了外面的營帳中,到時候用來給唐軍的進軍鋪路。
李恪推門而入,一陣風雪飄入這間安靜的屋內,他走入屋內,見到了正在吃著餅的劉仁軌。
劉仁軌的餅上放著一些梅干菜,現在這種梅干菜成了軍中的主要糧食,梅干菜很咸,是將士們用來補充體力的重要軍糧。
而且這種梅干菜運送起來輕便,而且還有一些肉干。
劉仁軌道:“換作以往,這樣的軍糧真的是太好了。”
李恪在一旁的木板上躺下來,閉上眼恢復著體力,又道:“來遼東這么久了,你殺敵多少了。”
劉仁軌看向一旁帶著血的甲胄,那是他剛脫下來的,仔細想了想道:“有二十余人,五十人?記不清了。”
李恪躺下來便感到沉重的疲憊,出征以來最疲憊的就是行軍,其實打仗殺人也還好,疲憊的行軍才是最折磨人的意志的。
劉仁軌吃完了餅,便將甲胄拿起來擦洗。
唐軍休整的第三天,遼東又下起了大雪,薛萬徹帶著一車車的糧草與棉衣來到了安市城下。
這里是蕭條的,若在城外根本察覺不到這里皇帝的大軍所在。
薛萬徹領著兵馬到了城前,帶著一萬甲士兩千騎兵以及一車車望不到頭的車隊,運送著滿滿當當的糧草。
城門打開了一道縫,一個士兵快步跑出來,他踩著厚厚的積雪,腳步有些踉蹌,上前道:“薛大將軍,陛下已等候多時,帶著眾將士入城避雪。”
“喏。”薛萬徹騎在馬上,朗聲回音,而后翻身下馬。
城門完全打開,入眼的是一縷縷的炊煙,還有不少的吆喝聲,看到已恢復精力的唐軍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說笑著,或者是吵鬧著。
還有人快步跑過,踢翻了一壺熱水,惹得一聲聲叫罵。
看到熱鬧非凡的城中情況,薛萬徹安心地一笑,領著隊伍進入了城中。
又有一批唐軍進入了城中,讓安市城顯得更擁擠了。
薛萬徹被徑直帶入了城中的一處大宅院中,在這里見到了諸位軍中兄弟。
蘇定方大笑道:“萬徹!”
“定方!”
走到近前,蘇定方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聽說你帶了十萬石糧草來?”
薛萬徹道:“十五萬石。”
蘇定方笑道:“當真了不得,可軍中不缺糧草。”
“太子殿下說了,不管前軍是否缺糧,能夠多給就一定要多給,給前軍的糧草一定要飽和,哪怕是吃不下了。”
蘇定方領著他道:“走!去見陛下。”
“好。”
正堂內,李世民正在看著地圖,自前隋朝以來高句麗一直在筑城修建關隘,為了抵御中原的進攻。
為此,高句麗征調壯勞力,修筑城池連成一片,導致民生凋敝。
一路東征而來,荒地成片,便可知其緣由。
“陛下,萬徹到了。”
聽到蘇定方在外稟報,李世民道:“嗯,進來。”
薛萬徹快步走入正堂內,行禮道:“陛下。”
“你來的正好,朕想問問中原的形勢。”
“喏。”薛萬徹朗聲道:“末將從萊州渡海而來,現在萊州不再鑄船了,太子殿下免除了萊州一年的賦稅,安撫萊州鄉民,又讓蕭銳去了萊州,安撫民生。”
李世民頷首道:“當初楊廣東征才過去三十年,若中原無力維繼,朕寧可現在就撤軍。”
李恪站在門外,道:“父皇萬不可這般想,若大軍要后撤,還請父皇給恪一千兵馬,恪去蕩平高句麗王都。”
恪兒有這樣的豪氣是好的。
但也不會讓李恪這么做,現在大雪封山封路,安市城外的一些道路雪深有一尺。
安市城與東面的烏骨城也因大雪而出現了隔絕。
劉仁愿送來了卷宗道:“陛下,高延壽供狀。”
李世民拿過紙張,看著上面的內容。
劉仁愿稟報道:“陛下,高延壽說他的十五萬大軍是因抽調了遼東各地的男子,烏骨城以東各地所剩余的兵馬最多五萬,若高句麗王再抽調各地的兵馬匯集入王城,如此淵蓋蘇文手中的兵馬最多二十余萬,不會再多了。”
正說著話,又有侍衛快步而來,道:“陛下,洛陽派人來了。”
李世民還在看著高延壽的供述,坐在一把凳子上,一手放在膝蓋上,一手拿著紙張。
安靜了片刻道:“讓人進來。”
來人正是現在朝中的兵部侍郎崔敦禮,自從他向太子表達忠心與博陵崔氏劃清了界限之后,崔敦禮得到了太子的重用,前來遼東,協助皇帝處理后勤。
以往大軍攻打吐谷渾與高昌之時,他也是在大軍后方處理后勤與人力。
“臣,崔敦禮奉太子之命,前來為陛下輸送輜重。”
李世民放下了手中的紙張,神色稍有思量,現在的中原臨近年關了,貞觀十八年就要過去了。
“怎么?朝中有人勸朕撤軍嗎?”
崔敦禮回道:“勸陛下撤軍的人不少,但都被太子殿下駁回,此番東征是大唐向世人明志,中原男兒向來是有仇必報,失去的不管是土地還是尊嚴,都要奪回來。”
“哪怕是陛下現在要撤軍,太子殿下也會配合,陛下出征在外,軍中萬事全由陛下決斷。”
李世民低著頭,他明白了承乾的意思。
現在遼東天寒地凍,可以撤軍,但如今撤軍了,后世的子孫一定會再一次出兵征討高句麗。
李恪一直站在門外,他心里想著出征之前,皇兄交代的話語,此戰絕不能再讓父皇留有遺憾。
崔敦禮又道:“陛下,臣不僅僅帶來了糧草,還帶來了三萬余家書,還有藥材二十余車,醫者六百人,支教夫子五百人。”
蘇定方神色驚疑,道:“太子殿下還準備了這些?”
還未等陛下開口,崔敦禮道:“陛下,太子殿下命各地的支教夫子幫出征將士的家眷書寫家書,殿下深知大軍出征在外,思念家鄉,又遇寒冬,恐軍心不穩,才會如此做。”
李世民忽然一笑,笑得很是釋然,道:“朕的這個兒子要說行軍打仗,的確不是他所長,論治人治民,朕十分賞識他,朕老了,竟然都要依仗兒子了。”
換言之,如此父子,大唐何愁不強大。
蘇定方道:“陛下,大唐有如此儲君,就算陛下出兵在外,中原可定,中原可安。”
正堂門外,李恪從一個皮革中打開了紙張,一個內侍太監低聲道:“吳王殿下,這是楊妃送來的書信,還有太子殿下親自所書寫的書信。”
李恪看到母妃的書信眼眶泛紅,如今的母妃還居住在長安,照顧著愔弟,還有自己的孩子李仁,母妃在信中說李仁現在已會講話了。
崔敦禮走出正堂,開始安排事宜。
當一份份家書送入安市城,整座城安靜了下來,有支教的夫子幫忙給不識字的軍士念誦家書,城中隱約可以聽見哭聲。
家書是報平安的,夫子們到了這里還要幫將士們寫回信的家書。
醫者陸陸續續走入城中,給這里的士卒看病,午時過后,安市城內飄來了藥湯的味道。
崔敦禮站在城墻上,看著城內的情況,如此軍心安定了。
李世民披著大氅走來,道:“有勞你走一趟了。”
崔敦禮行禮道:“陛下,這些都是臣該做的。”
“嗯,如此將士們可以放下牽掛,朕替萬千將士謝過。”
崔敦禮忙行大禮道:“陛下萬萬不要這般,臣都是按太子殿下的吩咐辦事,正值年關,臨近新年,太子殿下覺得數萬將士在遼東過年,這才會如此安排。”
現在全城的將士們都會記得坐在洛陽的那位儲君,即便是朝野皆知儲君是嚴苛的,但一封家書足夠他們為了李唐社稷舍去這條性命。
數萬封家書,換作別人辦不到這種事,可對于太子來說這件事并不是太難,崇文館開設到了河北,在關中,洛陽,河北的支教夫子數千人。
一個儲君的能力取決于他的號召力,一個儲君的治理水平取決于多少人愿意為這個儲君賣命。
這兩年,陛下幾近不問國事,也就是這兩年,太子的成長速度令人咋舌。
唐軍駐扎在安市城內,在這里的還有新羅使者金春秋,這一次他隨著唐軍攻打高句麗,親眼見到了唐軍的勇猛。
唐軍的勇猛不在人多,而在于智慧與勇武。
高句麗兵士多是漁民或者壯勞力,就算是一個普通的士卒也相差甚遠,唐軍不僅僅全軍勇武,個人的勇猛也是出類拔萃的。
相較之下,高句麗軍顯得如此不堪。
這天夜里,金春秋找到了崔敦禮所住的屋子,在這里還有一個人,正是京兆府的官吏溫挺。
金春秋面帶笑容行禮道:“外臣見過崔侍郎,見過溫書令。”
崔敦禮本在與溫挺商議遼東的事宜,見到來人不悅道:“你來做什么?”
金春秋行禮道:“我們的女王有旨意,愿意向京兆府買肥皂,女王準備了兩車金銀。”
溫挺道:“現在不是議論這些的時候。”
金春秋又笑著道:“兩車金銀都已裝船,等春日就送去洛陽,京兆府什么時候給肥皂都可以。”
說完這些話,不等兩位回話,金春秋十分自覺地離開。
溫挺板著臉道:“我很討厭這個人。”
崔敦禮道:“留著吧,這人有用。”
“也罷,某家先不計較。”
到了除夕這天,從洛陽而來的支教夫子與安市城的軍士們唱著歌謠,或者用鼓樂跳舞唱歌。
皇帝始終坐在城頭上,看著這一幕,看著冬日里的和諧場面,心中有了暖意。
誰能想到在鐵血唐軍的營地中,竟然還有這種歌舞升平的場面。
困在遼東的城的唐軍過了一個年,這個年雖說沒有家人在身邊,但也足夠自得其樂。
沒人能想到出征遼東的唐軍竟然能夠在這里過得這么好。
崔敦禮來了之后,唐軍過得更好了。
貞觀十八年過去了,除夕夜里,李世民站在城墻上,遠遠望著西面,想念著如今在洛陽的家人。
除夕過去之后,已是貞觀是十九年。
唐軍押著高句麗軍的俘虜,清理積雪,崔敦禮與溫挺開始安排人手治理遼東各城的情況,若大軍繼續東進,這里就是后方。
在崔敦禮的主持下,唐軍將后勤線轉移到了遼東各城,在這里囤積糧草器械。
直到,貞觀十九年的三月,天氣終于轉暖了些。
這天,唐軍齊聚安市城下,皇帝站在城墻上,李世民向五萬將士訴說著這一次出征的戰前誓言。
“打完這一仗,朕與諸位回家!”
“回家!”軍中眾將領喊出了話語聲。
“回家!”
“回家!”
喊話聲,回蕩在山野中。
李恪站在眾將領的隊伍中,他目光堅定,也有些失落,這或許真的是父皇這輩子的最后一戰了。
山林中的冰雪還未消融,空氣還是冷冽,但足夠行軍了。
在高句麗人還未有動作之時,唐軍分成三路,又開始了千里奔襲,三路兵馬攻向鴨綠江,大軍在遼東腹地廝殺,劍指高句麗的王城。
接連一個月間各路捷報頻傳,唐軍連克十數城,斬首四萬余人,殺敵無數,俘虜士兵七萬有余,拿下麥谷,銀山,后黃,蓋牟,烏骨,白巖等地。
得到糧草,牲畜,器械,戰馬不計其數,俘獲黔首二十四萬口,遷去遼西。
唐軍僅僅折損一千余人,還有不少是凍傷,不得不離開戰場。
天可汗出征,以一種極其恐怖的戰損比,推平了鴨綠江以西各地。
貞觀十九年的四月,眾將領在鴨綠江見到了高句麗人用前隋將士的尸骨堆積而成的京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