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儉遞上一碗熱水,道:“薛大哥,先祛寒。”
慕容順又解釋道:“薛將軍不知道其中有多少好處,但對商客來說,他們有關中的貨物,沒了胡商之后,這里就是西域商客發財的地方,只要跟在唐軍的身后,他們不求回報。”
將士們都有火堆取暖,那些俘虜就只能和羊群睡在一起取暖,對這些俘虜來說也還算不錯,因蔥嶺的胡人仆從過得更慘,唐軍來了,他們反而過得更好一些。
至于唐軍為何給他們溫飽也是因唐軍打仗需要很多的苦役,需要制造兵械,修建城池,喂養戰馬。
薛仁貴又問道:“這些只有關中才有的物件,都是你讓人從關中運送過來的?”
慕容順擺手道:“哪有這么多人運,我是商客,這些年囤積了不少,就存放在碎葉城的不遠處。”
裴行儉喝著熱水不解道:“你囤積了多少?”
慕容順笑著沒再講話了。
裴行儉再追問道:“這些貨物該不會是陛下讓你囤積的?”
慕容順依舊是帶著笑容,沒有答話。
京兆府能讓一個西域商人囤積這么多的貨物?
沒有陛下的默許,沒有京兆府的安排?裴行儉打死也不信,任何朝政都要經過陛下與朝堂,只有能夠決定兵馬出征的人才能提前準備,甚至是提前數年準備。
有這等規模的籌備,并且能夠得知西域衛府兵馬往來的,誰有如此權勢?
裴行儉越來越不敢往下想了,就當慕容順神通廣大。
眾人低聲還在交談著,門忽然又被打開,一陣冷風吹入,眾人齊齊一縮脖子。
李治與狄仁杰被凍得牙齒都在打顫,兩人迅速關上門,坐在后邊取暖了片刻,才開口道:“我們去巡視過了,方圓百里不見人煙,沒有敵軍的蹤跡。”
婁師德遲疑道:“難道大食人也被凍得撤軍了?”
薛仁貴否決道:“整片蔥嶺天寒地凍,他們能撤哪里去。”
裴炎睡在一旁,聽到話語聲蹙了蹙眉。
梁建方的鼾聲此起彼伏,連綿不絕。
眾人能夠肯定的是十萬大食人多半要將半個蔥嶺吃空,他們肯定沒有唐軍過得好,在這個冬季燃料與御寒的衣服尤為重要。
唐軍有棉衣與蜂窩煤,而大食人沒有。
裴行儉他們在西域數年,又時常在蔥嶺走動,早就習慣了這里的氣候。
大食人從溫暖的南方遠道而來,他們不見得能夠適應這里的寒冷。
凍雨停下的時候,風雪又來了,大風吹得讓人站不穩,雪花一波接著一波地打在人身上,風雪迷得人睜不開眼。
這種惡劣的天氣持續了半個月才停歇,當天空終于出現陽光的時候,派去怛邏斯城的斥候送來消息,怛邏斯城內被凍死的人不計其數。
如此大好時機,一直藏在俱蘭城的唐軍終于行動了。
以梁建方為首,唐軍將領分三路大軍,裴行儉,狄仁杰,李治為一路大軍。
裴炎,薛仁貴,婁師德為一路大軍。
程處默,李景恒,白方為一路大軍,
三萬兵馬朝著怛邏斯城進發。
大軍剛行進三里地,就有斥候來報,道:“將軍,大食人相隔二十里地,也在往怛邏斯城去。”
梁建方吐了一口唾沫道:“娘的,來得很快。”
白方上前道:“將軍!我為前鋒,去攔住大食人,大將軍直取怛邏斯城。”
裴炎策馬上前道:“用不著你。”
白方正要再說,卻見到狄仁杰帶著一隊回鶻騎兵已朝著大食人方向而去。
“駕!”薛仁貴一聲大喝,快馬出了軍陣,后方的軍陣快步跟上。
這恐怕是這隊唐軍在蔥嶺的最后一戰,怛邏斯城早已不在唐軍的眼中,打完這一仗,這些唐軍就會回家。
遠處的雪山積雪更多了,四野一片白茫茫,寒風依舊在呼嘯。
而大食人的兵馬何止這十萬,在蔥嶺的后方,以至于當年的波斯故地,還有更多的大食人。
以后的蔥嶺還會有戰事的,會有后來者前仆后繼,這二十年間,唐人在西域便一直如此。
是因裴行儉殺了一個大食將領,讓大食感受到屈辱,他們對唐軍也充滿著恨意。
空曠戰場上,唐軍正在沖鋒而來,唐人的隊形就像是錐子,鋒芒無比銳利。
當大食人見到了唐軍的騎兵正面沖來,他們將一個個籠子推上前,打開籠子跑出數十只豹子。
這些餓急了的豹子出了籠,就朝著正在沖鋒的唐軍奔跑而去。
狄仁杰在馬背上張弓搭箭,一箭而出,被敏捷的豹子躲過。
后方又有一支箭矢呼嘯而來,一箭就射中了沖在最前方的豹子。
“好箭術!”狄仁杰大喊著,回頭看去是一身白袍的薛將軍。
戰馬還在前行,薛仁貴再放一箭,又是一頭豹子倒地。
白方手提長刀,呼喊著,殺向敵軍。
戰馬撞開了沖刺而來的獵豹,沿途有戰馬被獵豹撲倒,獵豹剛要下嘴,又被后方的戰馬踩死。
大食人舉著盾牌,手執馬刀,嚴陣以待。
黑衣大食人的后方還有黑壓壓的騎兵準備迎擊唐軍。
薛仁貴身披白袍,一馬當先,戰馬撞開了大食人的盾牌陣,手中的大戟每一次揮動就能劈倒一人。
開闊戰場上,唐軍側翼的回鶻人手執彎刀,腳踩在馬背上,當戰馬靠近回鶻人就提著刀撲向了大食人。
吐蕃人在側翼放箭,箭矢在大風中沒有這么大的殺傷力,但能夠給敵人造成極大的麻煩。
薛仁貴沖在最前方,后方的唐軍一往無前沖開了大食人的盾陣。
大食人的騎兵沖刺而來,雙方像是兩把鐵錘撞在一起,一時間人影接連不斷。
怛邏斯城的城墻上,一伙胡人看到這等大戰的陣仗早已失神,他們手中的刀兵不自覺地滑落,一度忘了吞咽口水。
幸好,幸好這個時候唐軍與黑衣大食沒有來攻打他們,他們還有逃的機會。
開闊數十里的戰場上,以薛仁貴先先鋒沖入大食人的軍陣中便一往無前。
看到將士們破入對方的軍中,梁建方道:“眾將士隨我殺光他們。”
“殺!”
后方的唐軍,再一次壓上,四萬唐軍對陣十萬大食人,硬是打出了十萬打十萬的氣勢。
本來唐軍是要來攻打怛邏斯城的,遭遇了大食人,已退無可退。
裴炎不知道敵人的刀有多少砍在了自己的甲胄上,他手中的橫刀砍向每一個帶著頭巾的大食人。
眼看側面有一個大食人就要砍向自己,裴炎來不及躲閃,刀就要到了面前。 后方忽有一騎快馬而來,刀光落下,大食人的手臂被砍下,戰馬又被撞開。
見到來人是狄仁杰,裴炎稍稍出了一口氣,道:“多謝。”
狄仁杰一手提著韁繩道:“不用客氣。”
“殺!”白方像是個瘋子,殺進陣中一往無前,帶著僧兵一時間竟所向睥睨。
唐人鑿進了大食人的軍陣中,可少頃……忽然覺得壓力大減。
裴行儉左顧右看,問道:“怎么回事?”
“報!有一支兵馬沖向了大食人的后路。”
裴行儉一手提著韁繩,大聲道:“當真是奇兵,去問問是哪路兵馬。”
“喏!”
白方沖入大食人的軍陣中心迎面就遇到了一個上身黝黑的大食人,對方牽著一頭猛虎。
那猛虎左右走動,對眼前的這個唐人騎兵頗有敵意。
大食人松開了繩子,那猛虎朝著白方猛沖而去。
看到這等猛獸白方一時間失了神,甚至忘了催促馬匹。
就當猛虎要撲倒戰馬,一柄大戟從側方而來,當即洞穿了這頭猛虎,薛仁貴手持大戟,將這頭猛虎高高挑起,熱血從戰戟流下,不斷落在薛仁貴的身上。
一身白袍的薛仁貴更添了幾分兇光,四周的大食人一時間竟不敢靠近了,紛紛后退。
“爺爺!蔣師仁來也!”忽聽一聲大吼,又是熟悉的關中話,尋聲看去,見到一隊唐軍殺了過來,緊接著是數以千計的火牛群沖入大食人的軍陣中。
寒風一度蓋住了這里的廝殺聲,蔥嶺多變的天氣又下起了大雪。
裴行儉看到火牛群一時間看呆了,之后又看到大食人的軍陣中多了很多吐蕃兵與胡人。
“這娘的……這究竟是哪路兵馬!”裴行儉罵了一句。
直到渾身浴血的蔣師仁再一次殺了出來,這個人如同雪中的瘋魔,在大食人的軍陣中殺得幾進幾出。
就連薛仁貴也不遑多讓。
裴行儉策馬上前道:“這位猛士,敢問哪位大將軍麾下!”
“爺爺蔣師仁,王將軍麾下!”
“王將軍……”裴行儉思量了片刻,這才回想起來,王將軍?善用火牛陣?
除了天竺的王玄策,還有誰?
大食人的這場遭遇戰打得好不狼狽,對他們來說根本不是遭遇戰,絕對是伏擊戰,他們中埋伏了。
這一戰從午時一直打到了天色入夜,李治落在后方感覺很疲憊,手上就快沒力氣握刀,右手在發軟,現在他終于理解白方說過的那句話,殺人是很累的。
唐軍不斷往前推,留下了滿地的尸首,這些尸首也很快被大雪淹沒,戰況一直在往西擴散。
直到大食人潰逃,唐軍也沒有收手,更是開始了追擊。
這讓大食人的自信心再一次崩潰。
王玄策領著一隊兵馬策馬在風雪中,每每趕上一人,便將對方砍倒。
這一刻唐軍再一次向蔥嶺展現了戰爭時的調度能力,攻殺之后的唐軍再分幾路騎兵,跟隨著各自的將軍,向著潰逃的大食人追去。
薛仁貴與狄仁杰一路追擊數十里地,沿途又斬殺數百人,見人就揮刀,將人砍下馬,后方的將士追上來再補刀。
也不知道追了多久,直到眼前看不到敵人了這才擺手。
薛仁貴看著同樣折返回來的一支隊伍,抱拳道:“王將軍!許久不見了。”
王玄策也笑著抱拳。
上一次兩人見面時還是在乾慶元年,那時候陛下召見了各路將領,王玄策與薛仁貴,裴行儉都在。
“在下狄仁杰,乃是安西軍參軍。”
王玄策笑道:“狄仁杰?沒聽說過。”
薛仁貴會意一笑。
狄仁杰也跟著笑了。
裴炎策馬而來道:“薛大將軍,快去怛邏斯城避雪。”
王玄策疑惑道:“你們拿下怛邏斯城了?”
裴炎解釋道:“是怛邏斯城打開城門,我們還沒打,他們就降了。”
這還怎么打?唐軍這等威勢誰攔得住,連大食人都被唐軍打得潰敗,還不如直接降了。
唐軍陸陸續續進入怛邏斯城,裴行儉發著脾氣,那個叫安延偃的粟特人又跑了。
狄仁杰來到怛邏斯城中,疲憊地找了一間屋子休息,身上還帶著濃重的血味。
屋內,一對胡人母女相擁縮在墻角,害怕得正在發抖。
狄仁杰從懷中拿出已揉碎的煤,將這些煤礦放入地上的坑洞中,胡人是用屋內的這種坑洞做飯食的。
將煤倒入坑洞中,再用一些木屑點燃,拿起一旁的干木柴,等著煤燃燒之后,閉上眼感受著火焰的溫暖休息著。
墻角的母女意識到這個唐人似乎沒這么可怕,而且這個唐人很年輕,應該是個十五六的少年人模樣,火焰燒起來之后,屋內也暖和了。
狄仁杰聽著屋外的嘈雜聲,聽到了吐蕃語,關中話,還有胡語,這才站起身從懷中拿出一張餅,遞給這對可憐的胡人母女,用胡語吩咐道:“吃完后,去西域。”
言罷,狄仁杰大步走出了這間土屋,唐軍的靴子踩在地上給人一種力沉的感覺。
怛邏斯城內,各處點燃了火把。
“哈哈哈!”梁建方攬著王玄策的肩膀大笑道:“王兄弟!來得真好呀。”
蔣師仁啃著羊肉,又灌下一口酒水,長出一口氣,道:“痛快!你們不知老夫在天竺吃的是什么。”
李治嘿嘿笑著道:“天竺的糧食不好吃,我們都用來喂馬了。”
眾人又是大笑。
婁師德雖說已讓人向朝中遞交了辭官的奏疏,但他還是要記錄戰果的。
可怛邏斯城內有小勃律國來的胡人,還有吐蕃人,西域人,回鶻人,天竺人,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讓他無法落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