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的官邸內,張柬之還在考慮著裴炎的話語。
眼看外面的天色就要入夜,裴炎收拾好這里,確認書架上的書都擺放無誤,道:“你還不走嗎?”
正在沉思的張柬之這才回神,道:“你下值了?”
裴炎看著外面的天色,“要入夜了。”
張柬之起身跟上腳步,走到官邸外,迎面而來一陣冷風,此刻看不見夕陽,倒是還有些天光,能夠看到天上陰沉沉的烏云。
被寒風吹著,讓人直打擺子,張柬之收緊自己的外袍,待裴炎關好兵部官邸的門,兩人才一起離開皇城。
來到還熱鬧的朱雀大街上,張柬之道:“也不知道晉王殿下的酒宴結束了沒有。”
裴炎依舊走著,一副漠不關心的模樣。
兩人來到一處酒肆前,張柬之看到了正在飲酒的晉王與狄仁杰,他笑著走入酒肆內。
“裴炎!一起喝酒!”
話語聲從酒肆內傳來。
裴炎在原地停了片刻,再一次邁步離開這里,也不想去酒肆,而是一路走過從朱雀大街走入一處街巷,來到了安邑坊,在這里有一間小屋是自己的住處。
這里是朝中給官吏安排的住處,貞觀年間在陛下還是太子的時候,就開始主持修建坊市,這長安城以朱雀大街為界分為東西兩側,修到現在為止,這長安城分為一百零八坊。
安邑就是其中一坊,這些房子還是屬于朝中的,是給朝中的官吏住,在這一坊所住的也都是朝中官吏。
只要在朝中任職,衣食住都不用擔憂,甚至每一次節日朝中還會給一些節禮。
如果在朝中身居要職,只要官位到了六部侍郎之列,朝中甚至會給安排宅院。
狄仁杰家就是如此,當初狄知遜還在京兆府任職,就住在京兆府,當任職刑部侍郎之后,朝中便給他安排了一個像模像樣的宅院。
裴炎走入自己所住的這間小屋,腳步剛走入,外面就又下起了一場凍雨。
天色完全入夜之后,風聲更大,也更冷了。
走入屋內,裴炎看到了屋內放著一個籮筐,籮筐內放著的就是現在長安城十分盛行的蜂窩煤,還在筐上特意寫了,用時不得關緊門窗。
點亮油燈之后,紅色的字跡特別地顯眼。
這是裴炎在長安度過的第二個冬天,今年的冬季比往年更冷了。
“裴郎中?”
聽到話語聲,裴炎轉頭看去,是住在對面的大叔快步跑來,他與家小一起住在安邑坊,還記得這個大叔是在秘書監任職。
他笑呵呵道:“裴兄弟,你這里的煤可有富余?”
裴炎道:“我一個人住,用不了這么多。”
言罷,裴炎給他分了一半,那大叔笑呵呵道:“這天實在是太冷了,家里孩子實在受不了凍,多謝了。”
裴炎道:“無妨。”
那大叔拿著半筐煤冒著雨又匆匆回到了自己的住處。
見沒人再來打擾自己,裴炎便關上了門,打開半扇窗戶,將爐子放在窗口,點燃了煤,將水壺放上。
再將一些面也放入水壺中,待水煮開了面也好了,再撒上一些馕餅的碎屑,放一些鹽。
水壺打開蓋子就是一個大大的碗,放在桌上拿了筷子就能吃。
油燈下,燈火微弱的光,照在書上,裴炎又開始了苦讀,現在朝中才俊眾多一想到狄仁杰與張柬之的天賦,便覺得壓力巨大。
正看著書,就聽到腳步踩水的動靜,裴炎抬頭看去見到了對面的婦人帶著一張餅而來。
那婦人走到窗前道:“我家漢子不懂事,拿了伱的煤,就走了。”
“無妨的,我一個人用得少……”
還未等拒絕,那婦人便將一張餅從窗臺放在了桌上,又道:“看你吃得簡單,這餅你吃,往后你有換洗的衣裳就交給我,我平日里給別人漿洗衣裳掙點用度,順帶給你洗了,不收你錢。”
言罷,這個婦人十分友善地笑著,又快步跑了回去。
住在對面的是一家三口,隱約還能聽到孩子的笑聲。
裴炎收回目光,看到了桌上的這張餅,餅還是熱的,里面放著不少羊肉。
這場雨一直到了深夜才停下,裴炎依舊看著手中的書,這是鴻臚寺編撰的書籍。
書卷上所寫的內容都是西域的情況,西域要建設安西四鎮,陛下一定會過問兵部。
這卷書中所記得就是京兆府與崇文館對西域的種種建設步驟,看著這卷書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原來當年的生產衛府是如此行事的。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天色又快亮了,裴炎這才睡下。
翌日,下了一夜的凍雨,長安城的街道上結了不少的薄冰,陽光照耀長安城時,屋頂的碎冰反射著陽光。
各家各戶打開了家門,人們早早出了門,開始為一天的生計忙碌。
正值冬日里休沐的清晨,李承乾召見了民部尚書褚遂良,工部尚書徐孝德。
兩位尚書得到召見,就腳步匆匆出了城門,翻身上馬前去面見陛下。
在龍首原邊上,皇帝一家人正在冬日里游玩。
李承乾坐在爐子邊,正在與李恪說著話。
遠處是一群孩子正在打鬧,蘇婉與吳王妃,魏王妃坐在一起說著話,寧兒領著宮女正在準備著飯食。
三家人聚在一起,這片顯得格外的歲月靜好。
李恪道:“此番嶺南亂象,是否要派出將領平定?”
李承乾頷首道:“朕會讓人去一趟,最好是將嶺南犁一遍,較為偏遠的地方支教十分困難。”
李泰看了看后方,道:“兩位尚書來了。”
褚遂良與徐孝德翻身下馬,快步上前道:“陛下。”
李承乾讓人將一張地圖掛了起來,道:“正值休沐讓兩位來一趟,有勞了。”
褚遂良忙道:“陛下有命,臣莫敢不從,何談有勞。”
徐孝德想說的話都被褚遂良說了,一時間只能作揖行禮,褚遂良當真是一個棘手的同僚。
李承乾領著兩人走到地圖前。
風吹過時,掛在木板上的地圖還有些晃動,李承乾才開口道:“父皇與老將軍們去驪山冬獵了,隨行的兵馬有兩千人,民部記得準備好糧草。”
褚遂良連忙道:“喏。”
徐孝德目光看著眼前的地圖,糧草的事與自己無關,但這幅地圖肯定與工部有關。
李承乾道:“青雀讓文學館畫了圖,現在洛陽儲備的糧草不少,關中有松州囤積的糧草,但關中幾百萬的人口,還需要更多的糧食,關中的糧食是有限的,但人口還會繼續增加。”
目光看著眼前的地圖,李承乾指著一條河道:“運河連通南北可以建設漕運,青雀與恪弟可以看管河道的修繕,但漕運建設還要工部來主持。”
徐孝德再一次行禮,道:“臣領命。”
這條連通幽州與洛陽,南下江南的運河是隋煬帝留給大唐的遺產,這份遺產的價值巨大。
若以運河為主,可以建設出一條以運河為主的經濟體系。
李承乾又道:“近些年民部一直將洛陽的糧食運送到關中,雖說每月都有上千石,次數多但運糧少,朕打算自出潼關之后,沿途每隔七十里修建糧倉,以備轉運,一共十二個糧倉。”
褚遂良道:“陛下,洛陽乃如今關中貨物集散之地,早有修建。”
李承乾讓內侍給兩位尚書遞上茶水,又道:“關中的糧價都快八錢一斗了,朕不希望糧價會到十錢一斗。”
其實這條糧倉路線是按照后世的河南府路到奉元路的想法規劃的,沿途一共十二個驛站,一共十二個糧倉。
李承乾又道:“漕運建設動輒數年,沿途道州也需要調動人力,各地官府需要通力合作。”
漕運建設看起來很美好,也是一個十分龐大的經濟體系,一旦建設出來能夠給朝中帶來很大的經濟效益,也能夠讓南北貨物流通更頻繁。
褚遂良道:“陛下,還有顧慮。”
李承乾喝著茶水看著地圖,道:“或許又會有人說朕是記恨他們的抱怨,讓各道州的官吏有得忙了。”
李泰也想起來,當初皇兄張貼的布告,就是運糧沿線官吏的所言,雖說社稷大計與個人恩怨無關,但也足以令那些抱怨的官吏羞愧了。
皇帝有錢的好處就是可以大肆建設,也難怪南北朝時期一個皇后的胭脂錢都有數萬貫。
數萬貫的胭脂,那究竟是什么呀……
蘇婉平時也不會著粉黛,儉樸慣了。
若真有數萬貫的胭脂錢,都足夠建設一座城了。
李承乾抬首看著地圖,這項巨大的工程要進行數年之久,并且關中各地的糧倉與運河一起開工,需要龐大的人力。
李泰道:“皇兄,漕運一旦開始建設,以后會遇到更多的麻煩,也會有更多的繁重的政事。”
“朕依舊很缺人手,倒不怕麻煩。”
朝中每隔兩年的科舉正在虹吸著中原各地的人才,吸納而來的人才成了官吏,總需要安置的地方。
李承乾對現在的朝堂現狀很不滿,人手實在是太少了,希望將來的官吏之多,可以填滿中原各地。
將來誰也不知道運河沿岸的經濟會不會騰飛,洛陽肯定會越來越好的,建設了漕運之后會有各種各樣的問題,那又如何呢?大不了多抓一些人去西域種樹,多安排一些官吏,身為皇帝,這些事辦起來就簡單多了。
強權的皇帝,彪悍的朝臣,驍勇的將領,這天下還有什么事是辦不成的。
做最好的打算,做最差的準備罷了。
至于商戶們的漕運許可,以及份額,或者是由朝中官吏主持漕運,再或者是漕運運輸人員如何安排?
這些還要等運河漕運建設好之后,再做打算。
朝中有的是銀錢,這筆錢花得起。
西域還在種樹,都種了有二十年了,反反復復,朝中也不知道什么樹好種,大不了就是死了一片林,再種上一片,土壤倒是越來越肥沃了。
梨樹,石榴樹都試過,還有胡楊樹。
有些樹種活了,有些樹種了又死了,對此郭駱駝也只是讓人們多去嘗試,二十年過去了,不如再來一個二十年。
能夠讓犯人去西域種樹,而不是人頭落地,李承乾心中暗想著朕這個皇帝也算是很仁慈了吧。
相比歷朝歷代,與到處殺人的皇帝相比,朕太圣明了。
關中的確找不到足夠的空閑勞動力,但遼東與河北還是有很多勞力能夠利用的,反正朝中會給工錢。
李承乾遲疑道:“兩位尚書可以回去擬定章程,如有什么需要幫忙你們可以知會青雀與恪弟,朕的這兩位弟弟相助工部與民部。”
言至此處,兩人就可以離開了。
但褚遂良還站在原地,他躬身道:“陛下,臣還有顧慮。”
李承乾輕描淡寫道:“朕有錢。”
這句話聽著確實很提氣,多少年了……自貞觀一朝極度緊張的朝堂而言,現在的朝中真是太富裕了,多么提氣的一句話,真是久違了。
褚遂良至今記得,當初的沒錢二字。
“陛下,臣的顧慮不是銀錢。”
李承乾神色有了幾分不悅,將茶碗放在桌上。
褚遂良注意到陛下的神色,連忙低下頭,即便陛下不悅,該說的還是要說,言道:“陛下,一旦運河疏通,漕運建設完成,中原的新羅婢會越來越多的。”
一聽新羅婢,李承乾撫著額頭道:“怎么?新羅女人是逃荒逃到中原來了?”
“回陛下,如今中原各地的新羅婢已有不少,臣以為此風不可助長。”
如果是許敬宗在這里,就沒有這么多顧慮。
褚遂良辦事沒有許敬宗那樣雷厲風行,好在周到。
李承乾低聲道:“有時候朕也很煩惱。”
“臣失言,但望陛下思量。”
李恪道:“新羅的確是個很貧瘠的地方。”
臣子就是給皇帝解決麻煩,難道臣子能力不足也是皇帝的問題,那這皇帝還能不能當了?
李承乾道:“既然意識到了問題,就要解決問題,朕認為只會提問題的風氣,也不好。”
褚遂良神色惶恐,行禮道:“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