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奉誡帶著楊炯走在城頭上,又過半刻時辰,崔玄暐就急匆匆來遞交文書。
身為安西都護府的都護李奉誡能看這里一應卷宗。
如今李義琰還留在西州城,整個安西都護府的人手正在交替著西進,唐人對西域的控制力也在一步步地加強。
在很早以前,李奉誡想起自己還是十五六歲的少年時,那時候就聽家父說過太子看起來是個和善的儲君,實則很有手段。
而在太子登基之后,其集權的能力比之貞觀時期更甚。
西域的子民在天可汗的治理下安居,皇帝與朝堂對西域加強了控制。
按照禮部送來的文書,換言之,就是禮部尚書許敬宗送來的文書,轉述皇帝的話語,那就是西域的治理從大包大攬開始轉為更加精細的各項職權所屬,也就是具體事要分到具體的某一個人,大抵如此。
大致上以京兆府與都護府為中心,還要再興建數座官衙。
再換言之,也就是皇帝要對西域更進一步地集權,甚至細分到幾戶幾口人。
崔玄暐看向遠處的田地,解釋道:“原本是今年蔥嶺三月就開始開墾田地了,一開始田地開墾得并不順利,剛種下麥子長勢并不好,也沒想到今年的寒冬會這么漫長,種下的麥子在凍土里發不出芽。”
他的話語停頓片刻,又道:“后來司農寺的官吏在城內做了一個暖室,在城內將稻子的秧苗養出來,長出了些許秧苗之后再種下去,從三月到如今四月,總算是有些成效了。”
楊炯疑惑道:“還能這么種田嗎?”
崔玄暐搖頭道:“這也是無奈之舉,養出來的秧苗也死了不少,好在四月之后天氣好轉了。”
說著話崔玄暐指向怛邏斯城的另一片田地。
李奉誡看到怛邏斯城的北面,還有大片的田地,綠色的田地一直延伸到了雪山腳下。
崔玄暐又道:“這是四月中旬種下的糧食,現在剛長成,就是灌溉麻煩些,在這里不好挖坎兒井,只能用雪山上的雪水來灌溉。”
李奉誡看到田地里的作物都長到了膝蓋高,倒也不需再用太多的水去養田,又道:“這些糧食恐怕還不夠前方大軍所需的吧。”
崔玄暐頷首道:“是啊。”
楊炯又追問道:“那該如何是好。”
崔玄暐從袖子里拿出一卷布,解釋道:“這是天竺道行軍總管,王玄策大將軍送來的消息。”
李奉誡接過這卷布,看著其上的墨跡,所寫的事也很簡單,王玄策在東天竺準備了百萬石糧草,正在從小勃律國借道,正在送去前線。
崔玄暐接著道:“在天竺崇文館的劉弘業幾次向朝中遞交奏章,在天竺時季最好的時候糧食一年可以三熟,可軍中……”
李奉誡問道:“軍中怎么了?”
“軍中的將士們恐怕不愛吃天竺的糧食,這里的稻子都是天山的稻種,不知這里的水土種出來的糧食如何。”崔玄暐感慨道:“劉府尹幾次三番交代,他說將士們在前方拼命,我們后方不論多辛苦,至少要讓將士們過得好一些,吃得好一些。”
有天竺這個大糧倉在,大軍在外至少不會餓肚子。
崔玄暐與李奉誡說了如今的形勢,其實大食人也想要得到天竺。
這件事說來也很巧,當年大食人滅亡了波斯之后,天竺正值內亂,王玄策趁勢平定了內亂。
不僅如此,王玄策還留下了天竺女王,這是天竺的正統。
況且當年玄奘的天竺之行,早就讓這個大唐僧人名滿天竺。
因此,如今的天竺子民更愿意親近大唐,而開始對抗大食人。
不論是民意還是立場,大唐都占盡了優勢。
說不定現在的大食人,正看著落入大唐手中的天竺,望著這個大糧倉咬牙切齒。
阿姆河的上游位于帕米爾高原的高山冰川之上,在蔥嶺的諸胡口中,這條河有很多名字。
安延偃穿著一身白袍,彰顯著他白衣胡商的身份,他看著阿姆河的河水低聲道:“蔥嶺以東的人,他們將這條河稱為阿姆河,我們粟特人將它稱為烏許斯,是河神的意思,每當六月是冰川融化的時節,也是這條河的河水最豐沛的時節,融化的冰川水流入河中,是河水上漲的時節。”
一旁的大食老者聽罷,問道:“你很有見識。”
聽到對方的評價,安延偃恭敬地又行禮道:“如今有安國攔著唐軍,河水上漲時節,唐人的大軍不敢在這個時候過河。”
大食老者點頭應聲,“嗯。”
安延偃道:“在這里有二十萬大軍,木鹿城還有十余萬人,我們很缺糧食。”
“他們說要去攻打蔥嶺,搶奪他們的糧食。”
聽罷老者的話語,安延偃勸道:“應該南下去天竺,先得糧倉。”
這位老者是阿里身邊的近侍,聽聞此言,他似有思量。
安延偃又十分恭敬地行禮道:“聽聞,阿里是先知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脈,我一直想見他。”
阿里是先知穆罕默德的外孫,大食的先知過世也才二十歲余年,如今只留下了這么一個外孫。
老者又道:“我會帶你去見阿里。”
“多謝。”
老者笑著點頭,“你去了大食之后,一定會成為一個十分富有的人。”
安延偃心里正是這么打算的,他面帶微笑再一次行禮,這一刻粟特人與大食人達成了同盟。
在唐人的建設下,西域的一切都是按照皇帝的意志在進行的,在這種重建設而輕商賈并且律法嚴格的唐人統治下,安延偃的心中很明白,西域已沒有適合他生存的土壤了。
而能夠適合他生存的土壤,并且能夠讓他施展才能的地方,也就只剩下大食。
兩天后,安延偃離開了阿姆河,來到了繁華的木鹿城,在這里他見到了阿里。
當真的見到阿里,安延偃很詫異,這位將來的哈里發,比他預想的還要年少。
阿里正喝著葡萄釀,坐在王宮內心不在焉地聽著幾人的講述。
等幾個老者說完,阿里放下手中的酒壺,道:“波斯的酒水太甜了,他們的酒水怎會這么甜?”
老者又道:“他們的酒器可以讓酒水更甜。”
阿里閉著眼扶著太陽穴,又道:“那就去打東天竺。”
幾個老者皆是點頭。
安延偃站在一旁,低著頭神色恭敬,沉默不語。
乾慶十一年,六月中旬,唐軍終于開始行動了。
一隊隊兵馬紛紛出城,就要出城的裴行儉得到了一個消息,他忙去大營稟報梁建方,“大將軍,大食人去攻打東天竺了。”
梁建方將甲胄收緊,一邊穿戴著頭盔一邊道:“形勢如何?”
跟隨裴行儉而來的慕容順,行禮道:“大將軍,大食派十余萬大軍攻打東天竺。”
梁建方壓低嗓音道:“他們攻打天竺人做什么?”
慕容順又道:“為了糧食,他們既要天竺的糧食,也要截斷天竺運送給我們的糧食。”
裴行儉附和道:“大食一旦得到了糧食他們就高枕無憂了。”
梁建方臉色黑了下來,沉聲道:“好算計。”
裴行儉朗聲道:“末將請命前去截擊!”
言至此處,薛仁貴也走入大營中,行禮道:“大將軍,正是削弱大食兵力的好時機,末將請命,前去協助王玄策。”
梁建方坐下來,閉著眼幾次深呼吸,言道:“老夫本想早點結束戰事,讓將士們早點回家,不想橫生枝節。”
裴行儉道:“大將軍,有些敵人不將他們掃滅,他們只會覺得唐人好欺負。”
梁建方重新睜開眼,目光多了幾分銳利,道:“老夫只能給你們三萬兵馬。”
慕容順道:“大將軍,外臣還有五萬兵馬。”
加起來也有八萬兵馬,倒是心中踏實了許多,裴行儉反問道:“你的大軍何在?”
慕容順不可能帶著五萬大軍到處跑,他笑著道:“外臣的大軍就在瓦罕走廊的盡頭,當年玄奘也是從那里進入的天竺。”
薛仁貴接過梁建方遞來的將令快步離開。
大營內,各路大軍都在為再一次出征做準備,本來太子也想跟著去天竺,但被婁師德的勸諫攔住了。
於菟只好作罷,婁師德還帶來父皇的旨意,等蔥嶺戰事結束之后他就要回長安。
梁建方聽聞這等消息心中的石頭總算是落下了,太子在自己的大軍中,他梁建方總感覺腦袋掛在了褲腰帶上。
現在太子要走了,太子親衛也要跟著離開,就不用再看到程處默那小子的臭臉,梁建方心里別提有多痛快了。
鼓聲在大營中響起,三萬大軍已整軍完備,因要千里奔襲,這支大軍多是騎兵。
茹來杰道:“裴將軍,薛將軍我們又要一起打仗了。”
薛仁貴記得這個老人家,當年與大食人一戰他與王玄策是一起的,道:“我記得你!”
茹來杰又道:“欽陵可還好?”
裴行儉道:“他帶著兵馬北上了。”
眾人收拾了一番,大軍不敢延誤,整軍一個時辰,便動身南下。
阿姆河上游,這里是安國的北面,一支唐軍正在爬著一座山,蔥嶺地界的絕大多數山都是光禿禿的,靠近阿姆河遠離了冰川之后,總算是能在這里看到一些低矮的綠植。
狄仁杰踩著堅硬的巖石爬上了一處山頭,從這里就能看到遠處的大片平原,平原的正中就是一座大城,這就是唐軍接下來要攻打的安國。
裴炎與李治也跟了上來。
狄仁杰回頭看了眼,問道:“紀王呢?”
李治擺手道:“他累壞了,在山下坐著休息,不用管他。”
狄仁杰又是向身后的山下看去,見到了紀王滿頭汗水,正在爬著,他身上穿著厚重的甲胄。
有時候為了應付長時間的行軍,軍中的老兵不會長時間穿著甲胄,更多時候只是穿著輕便的皮甲,就連兵器也不是帶在身上的,而是隨著輜重一起運送。
只有要對敵時,眾人才會穿戴好裝備沖鋒陷陣。
紀王是個很惜命的人,他一直穿著甲胄,走路時哐當作響。
等他吃力地爬上山頭,還扶正了自己的頭盔,亂糟糟的臉上帶著汗水,抱怨道:“這汗真是越擦越多。”
隨后,李慎也看向遠處的景色,低聲道:“那些人是安國的胡人?”
狄仁杰搖頭道:“不是,他們不是胡人。”
裴炎也低聲道:“他們是大食人。”
李慎疑惑道:“不對呀,沒聽說安國已落入大食之手。”
李治道:“總歸是要攻打的,不管是什么人。”
再仔細一看,有幾隊大食人正在一處下坡集結,裴炎盤算著時辰,連忙道:“不好!他們是在設伏兵。”
狄仁杰道:“敢埋伏我們的大軍,我們先將他們的伏兵拔了!”
裴炎點頭道:“好!”
四人籌謀了一番,等著天色入夜。
這支五百人的唐軍是提前來蹲守,就是為了接應后方正在趕來的大軍。
平時,蔥嶺的月光很明亮,今夜陰云密布,干燥了許久的蔥嶺就要下雨了。
夜色中,在通往安國要道的一處低坡。
此刻,這里哀嚎聲四起。
還有大食人想要爬上坡,手中提著馬刀的大食人回頭看去,還心有余悸,但他再一看,眼前不知何時,眼前突然橫著一桿冒著寒光的馬槊。
馬槊是唐軍特有的兵器,大食人早有聽聞。
裴炎面無表情地提著馬槊,往前一桶刺入這個大食人下腹,而后隨著戰馬往前沖,他握著馬槊的尾部又將其收回,帶著一片血花,沖向了下一個敵人。
大雨隨風而下,碩大的水珠砸在臉上竟還有些生疼,這是躺在地上那奄奄一息的大食人的感受,臨死前的他就這么仰頭望著夜空,他從未覺得雨水落在身上這么疼,直到雨水落在眼中,口中,冰涼的雨水從脖子流向咽喉,直到視野都看不清了,感覺也消失了。
這里的殺戮持續了半刻時辰,李慎數了一番,確認了人數,這支伏兵的人數并不多,只有百余人,可他們準備的火油倒是不少。
李治策馬趕來,到了近前又道:“斥候來報,大軍據此還有六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