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在揚州大開殺戒的是李義府,那時候是為了查賦稅。
這一次劉弘業也是要大開殺戒,是為了查鹽稅。
整個村子混亂了半個時辰,劉弘業依舊坐在馬背上,看著一個個的村民被押了出來。
這些村民原本守著村口,不讓唐軍進入村子。
劉弘業與李義府并沒有進村子,當唐軍將他們全部從村子里帶出來,村民們才有些后知后覺,皇帝的御史原來并不打算進村子盤問。
人不會輕易將自己置于險地,御史也是如此。
當這些村民紛紛被押在了地上,包括一群群的孩子,劉弘業依舊坐在馬背上,他掃視這些人,問道:“村子里還有活人嗎?”
這個御史的話語冰冷,冰冷得沒有人性。
“回劉御史!都帶來了。”
劉弘業吩咐道:“膽敢抵抗唐軍,但凡謀害御史,私藏軍械,違抗皇帝旨意,你們知道是什么罪過嗎?”
人們安靜地跪在地上沒有出聲。
劉弘業又道:“形同謀反,都殺了!”
“喏。”
“慢著!”村民中一個穿著稍好的中年人跪著爬上前,道:“你們不是要查鹽稅嗎?我有賬目。”
劉弘業稍稍抬首俯視著他,又道:“本官還需要嗎?”
那中年村民目光詫異,他支支吾吾詫異地道:“需……需要……”
李義府道:“殺了可惜,送去萊州吧,需要有人造船出海。”
劉弘業冷聲道:“總要殺幾個的。”
兩人商量了兩句話之后,又是一個個人頭落地。
劉弘業的確不需要他們的賬冊了,也不需要他們給,更不需要聽他們多言,從這些人打算抵抗唐軍開始,他們就必死了。
收拾完,劉弘業低聲道:“讓李御史見笑了,本官行事就是如此,能簡單解決,很好。”
李義府微微點頭,又道:“兩淮的鹽販沒這么好對付,也不是只有這一家,我們還要去其他地界。”
隨行的兵馬都覺得劉弘業是一個十分冷酷的人,他比李義府更狠辣,更沒有人性。
李義府殺人還會有所斟酌,但劉弘業不會斟酌。
只要對方該死了,他就一定會將人殺了。
朝中的御史令人膽寒,尤其是帶著兵馬的御史。
好在御史平日里只有查問之權,沒有緝拿之權,只有皇帝允許他們才能拿人。
御史還沒成為一個掌刑獄與情報的怪物。
御史想要行使緝拿權力,需要向軍中調兵,需要皇帝旨意。
當今陛下將御史養成了一頭頭虎狼,好在沒有放任這些虎狼。
現在想來,皇帝將緝拿,查問,刑獄三權分開設立,讓人覺得當今皇帝是何等的遠見,不會有任何一方獨大。
再看眼下的情形,收不到稅,對國家來說是很危險的,對此朝中就需要劃定絕對的紅線。
揚州,今年的春天顯得很蕭條,人們似乎也沒有往日的熱情。
瘦西湖成了禁地,皇帝住在那里,人們只能繞開瘦西湖。
揚州的春天很溫暖,溫暖得讓李承乾打了一個哈欠,看著湖邊的楊柳依依,還有吃不盡的肥美的活魚。
李承乾躺在躺椅上,赤著腳享受著春風拂面,聞著瘦西湖的空氣味道,偶爾還會有奏報送來,多是揚州各地的奏報,或者是李義府奏報。
年邁的高季輔就站在邊上,正稟報著近來的進展。
“陛下,兩位御史近來抄沒的家產有十萬貫,坊間都說陛下來揚州就是為了……”
李承乾道:“朕來揚州就是為了銀錢是嗎?”
高季輔沉默了片刻。
李承乾嘆道:“還是他們覺得朝中缺錢了,朕來揚州查鹽稅就是為了拿錢?”
高季輔還是沉默以對。
“無妨。”李承乾自顧自說著,接著道:“當個皇帝總歸會被人記恨,朕也沒想當個人人稱頌的好皇帝,鹽與稅對朕很重要。”
“臣明白。”
李承乾站起身,穿著草鞋從一旁的鍋中撈出一個茶葉蛋,放到碗中遞給他。
高季輔接過茶葉蛋,行禮道:“謝陛下。”
“等回去之后,還要勞煩你教導太子,朕封你太子師。”
貞觀年間,杜正倫與高季輔都是那時候的年輕翹楚,可如今杜正倫任吏部尚書,卻已年邁,高季輔聽到這個任命,又覺得自己年邁。
他忙行禮道:“臣已年邁,臣不敢當。”
李承乾又道:“你放心,太子的老師不會只有你一個,朕還要讓劉仁軌也擔任太子師。”
“喏。”
時代早就變了,如今的朝中中堅力量也不再是許敬宗,馬周,褚遂良這些人了,再往后的幾年,上官儀,狄仁杰,裴行儉,薛仁貴,郭正一,裴炎,張大安,與劉仁軌,李景恒這些人會是朝中的中堅力量。
細想之下,這會是一個多么強大的朝堂,有他們在。
大唐往后兩代皇帝,都不用為治理社稷而愁。
李承乾道:“父皇是天縱奇才的,而朕到如今還要為招攬人心苦惱,你說朕讓兩位監察御史殺了這么多人,往后的人們會如何看待朕。”
高季輔又沉默不言。
能不說就不說,能不犯錯就不犯錯,在皇帝面前,高季輔始終保持著謹言慎行。
這樣的人適合輔佐太子,如果哪天太子得意忘形了,劉仁軌與高季輔應該會給他一盆冷水的。
天縱奇才的人終究是少數,李承乾道:“朕太平庸了。”
乾慶二十五年的夏天,李義府與劉弘業兩位監察御史殺了很多人,殺了很多鹽商,繳獲了他們家產高達數十萬貫,這些銀錢被悉數送去長安。
多數鹽商都破產了,不講道理的皇帝讓他們武德元年開始罰,開始補繳,武德九年,貞觀二十年,乾慶二十五年,前后五十四年。
這根本沒人能夠付得起這些賦稅,要明搶就直說……
甚至在兩淮地界還出現了幾支造反的兵馬,被迅速撲滅了,那些鹽商收買了私兵也就是所謂的部曲,在為了群眾利益的大唐兵馬面前,他們的造反顯得不堪一擊。
崇文館在軍中多年的教導與訓誡真的不是白做的,自陛下登基后的二十余年間,崇文館一直有將夫子派去軍中,而其中教導最多的是一個理念,折沖府的將士們都是鄉民中來的,他們將來也要回去。
他們保衛家國,保護身后家人與鄉民,都是爹媽養大的孩子,所做的一切,哪怕是戰爭,也是為了萬千鄉民的利益與安寧。
其中沒有皇帝個人的好惡,所以在春明門,每年都有一大群孩子宣誓,經年累月,如今這些護衛皇帝下揚州的兵馬,都是在春明門前宣誓過的年輕人。
他們一起宣誓過,互相見證過,當皇帝說要讓鹽降價到五錢一斗時,這些年輕的將士們便會將皇帝的理念貫徹到底,因為皇帝說到做到,絕對不會食言。
哪怕與吐蕃二十年的君子之約,皇帝都沒有殺了松贊干布,言而有信的皇帝能服眾,也得人心。
乾慶二十五年,就要入秋時,李承乾坐著車駕離開了瘦西湖,就在兩淮地界到處走著,有時候也會在一些名勝之地流連幾天。
乾慶二十五年,深秋,李承乾來到了寒山寺。
在姑蘇城外有一座楓橋,每每到了秋季這里的景色都很好看,李承乾來這里是想體驗夜泊楓橋的意境。
但這里楓樹只有一棵,寒山寺也不敲鐘,那些僧人知道皇帝來了,寺里的和尚全部跑光。
李承乾沒有為難他們,而是讓人畫了一幅畫,畫中有著姑蘇城與寒山寺,掃興的離開了。
皇帝離開后,劉弘業與李義府兩位監察御史又殺了很多人。
尋常百姓都是茫然無措的,他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他們只知道兩位監察御史殺了很多人,殺了人之后,鹽的價格就變成了五錢一斗。
中原的鹽絕對是足夠的,哪怕人口再上升一倍,中原的鹽也夠吃。
哪怕是將來送去了中原各地,鹽價都是五錢一斗,誰敢將鹽價提高半錢,可以上告朝中,御史會再來殺一遍。
揚州發生的事大抵如此。
平日里,高季輔總是蹙眉不語,他擺出一副有心事的樣子,站在陛下身邊一站就是半天。
李承乾喜安靜,身邊有個話不多的老臣相伴,這種感覺很不錯。
乾慶二十五年冬,李承乾順著運河來到了河北地界,河北是中原的糧倉,遼東與河北有著十分豐富的礦藏,還有廣袤的田地。
在涿州,李承乾吃到了遼東的大米,這大米很香,很美味。
在各地走動時,又有一份急報送到皇帝的面前,當今太上皇病重了。
得此消息,李承乾讓人星夜兼程地趕到長安城。
奔波一個多月,趕到安寧村,以往住在這里的村民都換上了甲胄,恢復了禁軍的樣子。
李承乾先是聽了東陽的話語,好在父皇的病情好轉了,可如今父皇都七十有四了,若再來幾場大病,恐怕……
李世民緩緩睜開眼,見到了兩鬢微霜的兒子,緩緩道:“承乾,打擾你出去游玩了。”
東陽與臨川低頭站在一旁。
李承乾道:“孩兒還沒讓父皇好好看看這天下,父皇要多活幾年啊。”
李世民道:“朕記得你登基的時候才二十八歲,你怎么兩鬢都白了。”
握著父皇的手,李承乾緩緩道:“兒臣登基有二十五年了,兒臣都五十三歲了。”
李世民笑著道:“真快啊。”
時光的確過得很快,父皇已垂垂老矣,母后也是一頭的白發。
冬日里的早晨,天還未完全亮,冷風正在呼號著,李承乾推著輪椅,陪著父皇走上了龍首原的一處高坡上。
李世民坐在輪椅上,低聲道:“你將國事都交給了於菟?”
李承乾道:“待他能夠獨當一面,兒臣就退位告老了。”
“他若不能呢?”
“那就讓人幫他獨當一面,兒臣還是要告老的。”
李世民輕笑道:“朕看你是對那些國事煩了,厭了。”
“知子莫如父,讓父皇見笑了。”
李世民搖頭道:“朕可看不穿你,你的城府比朕還深,當年你初登基,輔機都要對你小心翼翼,你舅舅說……他怕你。”
“舅舅何故怕兒臣?”
李世民笑道:“朕也不知。”
於菟快步跑來,他得知爺爺的病情好轉,父皇回來了,天不亮就跑來了。
關中有著八百里的秦川,在關中平原的東面,在視野的盡頭看到了一絲天光出現,而后金黃的陽光撲面而來。
於菟見到了站在陽光下的父皇與爺爺,在他眼里這是大唐的兩道最偉岸的身影,這身影不能被撼動,一位是天縱奇才的爺爺,還有一位是最得民心的皇帝,也就是父皇。
於菟站在原地,望著爺爺與父皇的背影一時間挪不開腳步,漸漸地紅了眼眶。
父皇總說他是一個很平庸的人,可在父皇與爺爺面前,於菟覺得自己才是最平庸的一個,這還怎么比較,怎么趕超。
悲從心中起,再將這種悲傷化作動力,默不作聲地離開,去學習政務。
皇帝回來之后,便沒有當即回到皇宮,而是在外面陪著太上皇與皇太后。
而於菟抓著上官儀開始了苦學政務,上官婉兒有了身孕之后,上官儀更是對東宮言聽計從,維護東宮成了他性命攸關的事。
上官婉兒是個極其聰明的女子,她與太子一起長大,還能政務上指點太子。
一位須發斑白的老臣站在了太子面前,他行禮道:“臣高季輔,奉陛下旨意前來東宮任職。”
於菟恭敬地行禮道:“有勞諸位老師前來指點。”
而在高季輔身后,還有劉仁軌,許圉師,張柬之,此三人與高季輔一起來教導太子。
東宮仿佛散發著什么光芒,璀璨奪目,皇帝給太子安排了最好的團隊,團隊的權力與勢力不算大,但個個恰到好處。
他們是守著洛陽三十余年,對產業建設頗有經驗心得的高季輔。
為人端正,嚴于律己且嚴于律人的劉仁軌,還有善于錢糧調度,掌握運河形勢的許圉師,以及深刻貫徹鄭公理念,大唐新學派的堅定引領者張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