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府石原縣,天時已到子丑之間,此刻正是每日陰陽交接、天地間陰氣最盛、陽氣最弱的時候。
一盞燈擺在桌子中間,撐開了一圈黑暗,使得中間形成一團空白。
在桌子的周圍坐著幾個人,他們靠墻而坐,還有一些椅子是空的。
“玄光凝形,法力顯化,大派弟子果然與我們這些左道旁門不可同日而語。”
法力要經過多年修持,反復錘煉,才能達到可以做到凝聚成形,如同實質般供人驅用的地步。
這種法力的修持與精純,至少在座的這些驅蟲、養鬼、練武,煉尸的人,是沒有誰能夠做到的。
就算勉強能夠做到,也是做不到像之前那位大唐道官般,顯赫煌煌,舉重若輕的地步。
在座當中一名身著灰袍面目枯槁的老者,這樣感慨,他的腰間掛著一只銅鈴,在其身后陰影當中有一具極為高大的暗影似有似無的站立。
他姓黎,名九幽,豢養著一頭尸傀,在這片南疆地域可算得上是尸道名家了。
“哼,什么名門大派,在座的這幾個誰還沒殺過幾個大派弟子?他敢鬧事的話,我姓屠的一樣敢殺他!”
此時說話的這個人,披覆一身藤甲光著赤足,腰間佩著一柄寒光閃閃的無鞘長劍。
南疆府雖然物產貧瘠,但深山大澤、瘴氣彌漫,也出產著許多的修行資源,天長地久下來,自然會養出許多地頭蛇修者。
黎九幽如此,這個屠鴻也是一樣,他曾經為了修煉武學,潛入深山老林,萬事不管,一心一意,苦練十年,學猴子在樹上跳來跳去,一連跳了五年,不知道摔了多少跟頭,最終將一身家傳武功練得出神入化。
身上藤甲,手中長劍,一些體修秘術雜糅一身武功,憑借這些他屠鴻便是屠氏最強的武人。連黎九幽,尤婆婆這些修煉法術的人,也要讓他三分。
因為屠鴻身上的兇厲氣機,桌子中間的燭火被拂動,照耀之下晃到了房間的角落。
那是一個披頭散發的人,穿著一身破爛的衣服,這個‘人’在地面上蜘蛛般趴伏著,長發下是一張面色慘白的女子臉龐,詭異無比。
在被燭火照到的一瞬間,它陡地往后一縮,如同一只蜘蛛般縮回到一名黑衣銀發老婆婆的身后。
“屠鴻,你嚇到我的苦兒了!”
那黑衣銀發老婆婆拄著拐杖,她一頓拐杖,黑暗頓時將其身形籠罩,陰冷的氣機壓迫之下,那桌面上的火焰幾乎熄滅。
武人強盛的氣血煞氣,可以傷害陰靈。
人鬼之間,其實反倒是鬼怕人多一些,更何況是屠鴻這樣的強橫武夫。
“你要殺誰我不管,但是可別牽連到我們,火云洞府赤神子真人名滿天下,當年韓老頭說與這位真人有舊,我們都不相信,現在火云洞府的弟子已經到了,你能殺他我信,但是未來有那一日飛劍臨頭時,希望你屠鴻還能如今日一般硬氣。”
鄒蛇婆是一位頗為美貌的中年婦人,當她提到那位火云府的赤神子真人時,在場的其它三人都有一些色變。
雖然在場幾位都是在這石原縣作威作福,橫行無忌慣了的人,難免有些自高自大,但他們也不會自大到認為自己可以與那位受到整個唐國尊養的國師相比。
據說這位道家的真人,得上古劍仙法脈真傳已經修煉數百年光陰,在年輕時也曾驚鴻隱現、震懾天下,千里飛劍斬蛟龍。
越強的道統,就越可以占據富庶的土地,如果養陰豢蠱真的能比道家正統法脈強橫,那現在的大唐王朝也不會舉國奉道。
“先讓青兒去試探一下,看能不能結交一番,如果是個好說話的,我愿意送他個百余戶奉養他,你們三個再湊一百戶……如果這樣還是談不到一起,那就想辦法讓他‘病死’在這里,南疆瘴氣深重,想來就算發生意外那位真人也不能拿整縣人命給他的弟子陪葬吧?”
“到時候我們往山中一躲,幾年之后這里還是我們說的算。”
整個石原縣也不過五千余戶,在場這四個人張口就能送人兩百余戶奉養道人,可見他們在這里已經根深蒂固到何種地步。
深夜時分,石原縣山坡破廟當中,一名青年道人借著油燈,正在一張破舊長桌上默誦著記憶當中的道典經書:
赤極心法這一門是練氣根本法,為赤神子真人所傳授,其門下二十四名弟子多數主修這門直指金丹的法門,但是赤神子藏書頗多,他也不禁止門下弟子根據自身先天資質的不同,輔修其它功法,乃至改易根本法。
只是提前說明,頻繁更改主修功法于大道修持不利。
劍元錄這是赤極心法輔修功法,因為赤極心法修煉到較高境界,需要劍氣中的霸道剛銳之氣輔助突破,附帶一套赤極十二式基本劍訣。
陸城繼承了前身的全部記憶,甚至一身練氣頂峰的法力,但是前身陸誠所會的法術劍訣,他是十分陌生無法施展的。
就好像一個久病的人逐漸恢復,他再從事以前的工作會有一些優勢,但絕不可能,毫無生疏的完全承接下來。
“好在乾坤袋中有不少的財貨丹藥,在這些東西消耗一空之前,應該足夠我有自保之力了。”
上好的筆墨,上好的宣紙,油燈之下,長桌之上陸城以一種極丑的毛筆字一遍又一遍的默寫著兩本功法上的內容,不斷思考,回憶,琢磨,體悟。
尤其是重點回憶,從陸誠拜入火云府山門開始,赤神子真人的教授、指點。
一個人那二十多年的記憶浩如煙海,仔細回憶的話所需花用的時間同再經歷一遍也差不了太多了,陸城當然是有所側重有所選擇。
赤神子真人的開壇講法,所講所述多是根本大意,所修法門之基礎,之真意,有道而無法,有法而無術,不益征戰,卻有利修道。
隨著回憶的深入,恍惚之中,陸城只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一名小小的童子,于群山之間,端坐在一蒲團之上,認認真真的聽著山頂高處的那名老者講道:
“大道無形,生育天地;大道無情,運行日月;大道無名,長養萬物;吾不知其名,強名曰道。”
“夫道者:有清有濁,有動有靜;天清地濁,天動地靜。男清女濁,男動女靜。降本流末,而生萬物。清者濁之源,動者靜之基。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
“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因為深度的代入記憶,當師尊在上方言說出這一句時,陸城下意識地也跟隨著說了出來。
當隨著回憶結束,心神漸漸回歸,陸城甚至能感受到體內原本燥烈的法力,都溫順了幾分。
同樣一本書,有些人看了就能深受其益,而有些人看了,僅僅只是浪費時間甚至反受其害。
記憶中赤神子真人的每一次講道,陸城回憶過后都能夠有所獲益,而前身那個陸誠則是明顯做不到的,很多的時候他甚至會走神,甚至與其它弟子交談言笑。
他不聽課,陸城在他的記憶里就找不到,每每此時,恨得陸城牙根都癢癢。
“果然,身在福中的人是不知福的。”
梳理法力脈絡,修煉劍術。
一者靜功一者動功,卻皆是修持的道理。
法力修煉到練氣九層這個境界,就算是不修持功課,法力在被動運行間也會有所增長,對于世間絕大多數修士來說這當然是好事,但是對于差點走火入魔的陸城來說卻不是。
他現在不僅僅是不敢采氣修行,還要憑動靜之功,不斷消耗純化體內法力,這,并不容易。
“赤極十二式入門劍訣,九守二攻一變化,其每一式劍招我都能領悟其意義乃至其后的變化,甚至進行改良,但是劍招與自身體內法力的交互,甚至對于外界天地元氣的引導,這些卻是我完全不懂的領域,要一點點扎扎實實的修到自己身上來。”
陸城一招一式的行劍,中規中矩,仔細體味著這套入門劍訣中內含的意義。
隨著時間的推移,陸城手中的古劍被法力灌注,隱隱之間嗡嗡作響,那純青色的劍鋒之上,隱隱現出煙嵐般的薄霧,就好像是被高溫所扭曲的空氣一般。
與此同時,破廟之外,一條青翠可愛的小蛇,蜿蜒爬上了窗臺,從破窗處向內窺視著。
廟宇之內,那青年道人隨著熟練的加深越舞越快,劍光運轉漸漸如龍蛇游走,在其一身法力推動之下,精氣神灌注其間,一抹劍光透過破窗的缺口處,映入青蛇的眼中。
青蛇如遭重擊,頓時翻倒,然后滑落下窗臺半晌沒有動靜,好似死去,許久之后,方才重新動彈,然后開始蠕動爬行,朝著破廟院外逃也似的離去了。
許久之后,破廟內那年青道人的行劍也隨著喘息與身上薄汗的透出,而到了尾聲。
伴隨著陸城左手持訣于身前,他右手松開長劍,那柄青色古劍脫手卻并沒有落地,而是懸浮于半空當中,隨著道人的意志宛如游魚一般的繞轉一圈,而后鏘然入鞘。
“不行,這種程度的劍術完全不能用于實戰,御劍遲滯,完全做不到控御隨心,而近身搏殺劍術危險性太大了,面對變化完全沒有反應的余地,一旦損傷肉身,未來道途就會受到影響。”
結合前身的記憶,陸城知道練氣境修士御劍便是如此的。
練氣境修士沒有神識,御使飛劍御使法器,完全是以自身的法力包裹控御,因此御劍的遲滯感只能以熟練度的提升來降低,想要做到控御隨心,只有晉升到筑基境界凝聚出神識,那才能做到念動劍應,隨心而御。
“斗劍斗法,講究天時地利人和,我現在人和因為走火入魔的關系,不足以憑,那不如在天時地利上下功夫。”
前身陸誠便是輕劍術重法術的,其在劍術上一向沒有什么深研,反而在法術上頗具才情,頗多記憶。
只是想要找出那些易修易用還威力大的法術,陸城還是要在其記憶中仔細翻找搜尋。
這一日,隨著天色漸晚,疲憊之感涌上,陸城洗漱一下就開始休息了。
練氣境的修士還是需要睡覺的,修士隨著自身修為漸深,會漸漸辟谷,無眠,于天漸近,于人漸遠,甚至漸漸忘記自己也曾是一個凡人。
但是,在陸城看來睡覺是人生的一大享受,他可不會舍棄睡覺的享受,就算是修行也是為了能讓自己越來越幸福的,而不是為了修行而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