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城舊時有東富、西貴、北貧、南賤的說法,老百姓傳的版本有好幾個,反正總結起來就是——
富商是多住在東城的,達官貴人住在西城,北城一般是普通百姓居住的地方,南城住的人員就復雜了,除了窮苦百姓,還有許多行走江湖的打把勢賣藝的人。
對于許多燕京人來說,看看胡同里四合院的結構就能知道以前的主人是個什么身份。
當官兒的,院里屋上的瓦都是雙層的,而百姓家屋上的瓦只能是單層的;
當官兒的,大門的門框上有柱子,百姓家是不許有的;
當官兒的,門前有石墩,圓的是武官、方的是文官;
還有的院子門前放的是或蹲或趴的獅子,說明主人家是皇親國戚,獅子越大,跟皇家的關系越近。
門框上有四根柱子的是四品以上官員的家,兩根柱子的是四品以下官員的家。
進了胡同,林二春滔滔不絕的跟林朝陽顯擺著他最近這些日子看房子學來的知識。
林朝陽不禁對他刮目相看,“行啊!老林同志,來燕京這才半個多月,快趕上老燕京了!”
林二春面露得意之色,嘴上卻低調道:“看得多了,自然就懂了。”
到了院子門前,林朝陽按照林二春跟他說的相看這家的院門。
門前沒獅子,不是皇親國戚。門上也沒柱子,不是官員。門前倒是有石墩,但大小就跟大一點的磚頭差不多。
“您給我指導指導,這是個什么家庭?”
“這家啊,是官兒也不是官兒。”
“什么意思?”
“宦官的宅子!”
“太監啊?”
林朝陽沒憋住,差點樂出聲。
老林同志進了燕京,文化水平明顯受到了極大的熏陶,連“宦官”這詞都會了。
“咋滴?瞧不起太監啊?”林二春問道。
“那倒沒有。”
父子倆閑聊著,敲響了院門。
開門的是個長臉三角眼的年輕人,正是房主,叫李全福。
打過招呼進了院,李全福帶著林朝陽父子倆看了一圈院子。
進了院門后是山水影壁,上面的圖案已經模糊。第一道院子南邊有間朝北的倒座房,現在處于閑置中。
經過垂花門進入了正院,院里有兩株石榴樹分別立于院子東西兩側,這個季節都禿了。
院里有正房三間,東西廂房各三間,格局一目了然。
據李全福說,他太爺爺的大哥早年在宮里當差,因為跟大太監李蓮英沾親帶故,所以混了個內官,后來還娶了妻,又把他爺爺過繼到了膝下。
后來清朝沒了,他那個太監太爺爺隔了沒幾年就死了,房子傳給了他爺爺。
因著家里爺爺和父親在民國那陣兒混的比較凄慘,到他這輩兒房子反倒是保住了。
“那怎么想起賣了呢?”林朝陽聽李全福痛陳完家史,忍不住問道。
“嗐!這不是因為單位分房給鬧的嗎?我這結婚好幾年了,孩子也生了,按理說單位應該給分個房子。
可單位卻說,有同事反應,姆們家有祖宅,得緊著那些沒房子的同事。
姆們家有房子倒成了我的罪過了!您說說,這上哪兒說理去?
我跟我愛人一合計,得!這祖宅我們干脆賣了,單位不是說姆們有房就不給分嗎?
現在沒房了,我看他們怎么著!”
李全福說這話的時候帶著幾分氣憤,但聽在林朝陽耳中卻感到魔幻。
為了拿到單位分的房子,就把位于燕京西城區的四合院祖宅給賣了?
乍一聽,這事好像很不合理。可仔細想想,以七八十年代的社會情況和人們的理念,好像也說得過去。
首先在如今,房子本身還沒有金融和投資屬性,只有居住屬性。
東北農村的土房子也好,燕京城里的四合院也罷,價格和價值差距本身就沒那么大。
這年頭只要是有個正經單位,職工一般是都能分到房子住的,只不過是面積大小的問題。
李全福夫妻倆如果是雙職工,那么就是完全放棄了兩人的分房機會,以普通百姓的角度來看這個問題,確實是挺吃虧的。
當初林朝陽要買房子的時候,身邊的親人朋友不也曾經以這個角度來勸過他們嗎?
只不過林朝陽思考問題的角度與現今大部分老百姓的角度不同,所以才堅定的選擇了買房子。
李全福說到最后,臉上露出幾分狡黠,朝林朝陽眨了眨眼,說道:“再說了。姆們家祖宅賣了這也不是一筆錢嗎?放銀行里,一年利息錢比我工資都高。”
李全福說完這話,面露得意之色,讓林朝陽一時間啞口無言。
從72年開始,國內銀行的五年期存款利率一直都在7以上,到八十年代中期更是一度飆升到9。
以現在的眼光看,李全福的選擇怎么說都是一步好棋。
連一旁的林二春聽了都心動不已,他這個人就愛算計,心里的小算盤扒拉來扒拉去,拉著林朝陽走到一邊。
“兒砸,他說得有道理啊!有買房子這個錢不如到銀行存個五年期,七八年這錢就翻一倍,不比買房子強多了?
這錢存銀行十年,房子錢都出來了。”
再過十年,這房子你翻兩三倍價格也買不到,林朝陽心里嘀咕著。
“聽著有道理而已。”
“啥意思?”
父子倆說著悄悄話,那邊李全福好像察覺出了什么,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可能弄巧成拙,打消了買主買房子的想法,心里后悔不已。
他想了想,趕緊往回找補。
“不過這事也分怎么看?我老家兒前幾年都走了,她父母那邊不需要操心,單位分姆們個小房子,也就夠住了。
我聽林叔兒說,您老家是東北的,以后一家人住在一起。姆們家這宅子正好合適,屋子多、地方大,怎么折騰都夠了。”
林朝陽笑著點了點頭,“確實。”
林二春隱晦的碰了他一下,示意他別附和李全福說話,要不然等談價的時候不好砍價。
跟李全福聊了一會兒,林朝陽父子倆把四合院里里外外都看了一遍。
院子整體結構保持的不錯,但沒辦法細看,別的不說,光是修葺恐怕就得一筆不小的數目。
這房子快一百年了,傳到李全福爺爺那輩,家里條件不行了,也沒那個錢修整,都是湊合著住。
如果要再想住的舒服點,改造一下,還得一筆錢。
看完了房子,幾人在正房坐著,李全福問道:“怎么樣?二位看得如何?”
林朝陽說:“房子還不錯。”
林二春皺著眉頭,“粗看挺好的,仔細一瞧,破破糟糟的地方太多了。這要是買下來,光是修修補補就得一大筆費用。”
砍價這種事是刻在中國人骨子里的基因,李全福自然知道林二春說這番話的目的。
“林叔兒,您不能這么看問題。這宅子都一百多年了,能保持到現在這樣,已經是難能可貴了。再過些年,說不定就是古董。”
林二春笑呵呵道:“那你要是留手里,估計能當個傳家寶。”
李全福在他這吃了個軟釘子,又看向林朝陽。
“林老弟,姆們家這宅子不是外面那些大雜院。從建成之后,就這一家人住。
屋頂這瓦看見沒?雙層的。這梁和柱,當年用的都是黃松木,都是好東西。
就這屋子的用料,你們再住一百年都沒問題。”
李全福說完了話,見林朝陽沉吟不語,心里有點忐忑。
現在私房交易量雖說是比以前多了,但沒有中介、沒有互聯網,能碰上個誠心想買房的買主并不容易。
更何況李全福也知道自己家這宅子的價格比一般的房子可貴多了,想遇著個合適的,就更難了。
真是多拖個一年半載,這筆錢放在銀行里能吃多少利息啊,他想想都心疼。
“李大哥要是誠心賣,不妨給我們開個有誠意的價格。”等了好一會兒,林朝陽終于開口。
李全福聽著他的話,心里松了一口氣,能談價就好。
但同時他又有些為難,林朝陽讓他先開價,這對他來說是不利的。
“老弟,我這房子你也看了,里里外外都是好東西……”
李全福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林二春打斷了,“小李,咱嘮點實惠的。”
“那你們說多錢?”
林朝陽和林二春對視了一眼,輕啟嘴唇,吐出一個數字:“四千塊錢。”
“那不行!”
李全福一聽這價,直接站起了身,“你滿燕京打聽打聽,二進的四合院,什么時候有過這價?”
林朝陽看著李全福的反應,沒罵人?好消息!
他滿臉和氣的說道:“李大哥。當年用的材料再好,那也是當年的事了。過了一百年,這房子不修葺的話,我們還能住幾年?伱這房子要是新的,別說四千塊錢,一萬塊錢我都能接受。你說,是這么個道理吧?”
“你們進來再花錢那是你們的事,這房子我們家住著也沒問題,對吧?
四千塊錢肯定是不行,我這可是西城,一進的宅子也沒這價啊!”
林朝陽問:“那你說說你的想法,你覺得多少錢合適?”
李全福猶豫了一下,沒敢多報,“六千八。”
林朝陽搖了搖頭,“高了。”
李全福還等著他接著砍價,沒想到林朝陽說完這兩個字后便閉口不言。
屋內氣氛陷入了一片沉寂。
過了一會兒,林朝陽作勢要起身,李全福心里一跳。
沒等林朝陽說話,他便主動開口道:“那你說,多少錢?”
林朝陽看著李全福,說道:“你是誠心賣,我也是誠心買。這樣,五千五百塊錢。你要是覺得行,咱們明天就去房管所。要是不行,你就再遇遇,興許能碰上個愿意出價的買主。”
林朝陽的話等于是最后通牒,李全福聽了這話猶豫起來,面露難色。
他的心理價位,其實就是六千塊錢,這也是如今西城二進宅子的普遍行情。
林朝陽出五千五百塊錢,剛好卡在他能承受的極限。
這個價格看似比他心里的底價少了五百塊錢,但如果錯過林朝陽這個買主,多等個一年半載的,錢沒拿到,也就沒有銀行利息,里外里是一樣的,還不如先賣了。
李全福皺眉思考的時候,林二春偷偷觀察著他的神色,與林朝陽眼神交流過后,他心領神會。
“小李啊,賣房子是大事,急也急不來。
我們價也出完了,你回頭跟家里人商量商量。也別勉強,興許后面還能碰上出價比我們還高的買主。
今天就先這樣吧,我們爺兒倆就先走了。”
林二春說完這話,父子倆就起身準備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