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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海升甕聲甕氣道:“我也是燕大的學生,今年大二了!”
林朝陽聽到他的話略感意外,訝異的看了看他,“真是不好意思。”
見林朝陽道歉的態度真誠,查海升的心情又好了起來。
“我是你的讀者。”他說道。
“哦。”林朝陽點了點頭。
林朝陽的作家身份在燕大不是秘密,絕大多數燕大學子都自矜身份,很少與他搭訕,但時不時也會遇到。
他“哦”了一聲便不再說話,氣氛變得有些尷尬。
“我前兩天看了你的《梵高之死》,這部寫的很好,比我看過的許多都要好……”
查海升夸獎《梵高之死》時,臉上泛起幾分亢奮,一說起來便滔滔不絕。
林朝陽很有耐心的站在那里聽著他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查海升才反應過來,露出靦腆的神色。
“不好意思,一聊起就有些忘乎所以。”
林朝陽笑了笑,說道:“沒事。聽你說的這些,平時應該沒少看書吧?”
查海升點點頭,自從進了燕大之后,他的閱讀量比讀高中時有了巨大的提升。
不過在去年入學以后,他的主要精力還是放在了本專業著作上。
一直到今年四月份看了《賴子的夏天》以后,他對于西方文學和思想、哲學類著作的興趣被全面打開,才把主要閱讀精力都放在了文學和哲學門類上。
“都看了些什么書?”林朝陽好奇的問道。
“什么書都看,黑格爾、弗洛伊德、馬斯洛、亨廷頓、梭羅……他們的書我都看。”
查海升一口氣說了十幾個名字,好似在炫耀一般,里面有很多人不僅是作家,也是哲學家。
這幾年,外國思想名著和文學作品潮水般涌入國門,許多文學青年如同饑渴的瘦羊,蜂擁著體驗著這場暴漲的春潮,對于外來的思想和著作來者不拒。
眼前的小青年……姑且算是小青年吧,看起來也就十六七歲的樣子,林朝陽好心的說道:“像黑格爾他們的書還是應該少看。”
“為什么?”
查海升本以為他說出這些名字能讓林朝陽刮目相看,沒想到對方卻說出了這樣一句話,他不服氣的問道。
林朝陽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問道:“今年多大了?”
查海升從林朝陽的話里感受到一股對他年輕的輕視,心中很是不忿。
“16歲。”他生硬的回答道。
“16歲……”林朝陽沉吟了一句,“你這個年齡,看那些形而上的書太早了。看看文學著作就可以了,雨果、大仲馬之類的。”
“雨果、大仲馬我早就看完了。”查海升搶著說道,眼神中還帶著幾分挑釁。
16歲就能上大學,智商肯定遠超常人,看的書多也不稀奇。
林朝陽無視了查海升的挑釁眼神,稱贊道:“看來確實沒少看書。”
他的夸獎讓正咋呼的查海升又愉悅了起來,高興道:“我還讀了葉芝、艾略特、波德萊爾和奧登這些詩人的詩,最近時興的朦朧詩我也讀了不少……”
查海升的表現就像小孩子考了一百分,迫不及待的想跟家長炫耀,他又說了一會兒,才又反應了過來,最后說道:“這些書也就是隨便看看。”
林朝陽微微頷首,也沒有再說話。
眼前這個16歲的大學生稚氣未脫,來找他無非是吃了雞蛋想看看老母雞,兩人間也很難找到話題,應付這么一會兒也算是對得起這個熱心讀者了。
“誒?”旁邊突然傳來一個女聲。
林朝陽轉頭看過去,只見陶玉墨正面色驚訝的看著他們倆。
“姐夫,小查,你們聊什么呢?”
查海升一見到陶玉墨,渾身的肌肉便繃緊了,剛才的伶俐勁一下子就不見了。
“我……我剛看完《梵高之死》,來交流交流感受。”查海升結結巴巴的說道。
從入學起,班里的同學都知道陶玉書是燕大教授的女兒,姐夫還是作家許靈均。
在查海升看來,她就是那種天之驕女。再加上陶玉墨容貌出眾,更讓他有了一種需要仰視的距離感。
“這樣啊!”陶玉墨點點頭,又問他:“班里人都走的差不多了,你什么時候走?”
查海升回道:“就這兩天。”
“那祝伱一路順風。”
林朝陽問陶玉墨:“你怎么來圖書館了?”
“還能干嘛?看書唄,陶希文、陶希武那兩個混小子在家里鬧翻了天,家里都沒法待了。”
查海升見陶玉墨和林朝陽聊了起來,悄悄的離開了圖書館。
他今天跑到圖書館就是心血來潮想跟偶像聊聊,該聊的聊完了,也該走了。
“這小孩兒是你們同學?”林朝陽看著查海升的背影問道。
“是啊,我們系年紀最小的。”
之前查海升跟他聊天時,林朝陽還沒有意識到,直到陶玉墨剛才叫了對方一聲。
姓查,16歲,小個子。
“他叫什么?”
“查海升,怎么了?”
果然是他。
“沒什么。剛才聊天,你這個同學說他喜歡看哲學類的著作。他年紀太小了,心智還不健全,總看這種書不是好事。”
陶玉墨不解的問:“哲學類的書籍很有營養啊,我周圍的同學也都在看。”
林朝陽搖搖頭,“什么叫有營養,什么叫沒營養?牛肉有營養,可你能給沒斷奶的孩子吃嗎?”
他的比喻一下子點醒了陶玉墨,她的表情若有所思。
“中國人說少不讀水滸,老不讀三國。讀書可以明心見性不假,但一樣可以影響人的心智。
你們這個年紀一旦把精力都放在那些虛無縹緲的事上,很容易深陷其中,誤入歧途。”
陶玉墨很想承認姐夫說的都對,可她聽著林朝陽的語氣就感覺不舒服。
明明沒比自己大了幾歲,卻偏偏裝成老頭子的樣子。
“姐夫,你怎么跟老頭子一樣?”
“我這叫有感而發。”
林朝陽感嘆了一句,他整日里接觸的最多的就是燕大學生,雖然很多學生比他的年紀還大,但若論社會化的成熟度,卻遠遜于后世同年齡段的人。
“要愛具體的人,不要愛抽象的人。要熱愛生活,而不是愛生活的意義。”他淡淡的說了一句。
一旁的陶玉墨聽完立刻覺得不明覺厲,姐夫真不愧是當作家的,隨口一句就是這么深刻的話。
“姐夫,你這句話說的太好了!”
林朝陽無語的看了她一眼,“你可讀點書吧!這是我說的?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說的。”
聽到他的奚落,陶玉墨頓時感覺臉上發燙,嬌嗔道:“我又不是讀中文系的,哪知道這個基那個基的?”
其實陶玉墨真算不上不學無術,這年頭哪有大學生不是文學青年的?
只是相比之下,她的閱讀量沒有那么高而已。
兩人隨口聊了幾句,陶玉墨去自習室看書,林朝陽繼續工作。
快下班的時候,洪子成來圖書館找林朝陽。
“朝陽,下班到家里坐坐?”
“有事?”林朝陽問。
洪子成道:“也沒什么。我跟謝勉這兩天正好看了你的新,想跟你探討探討。”
“那好,等下班我去你家。”
下班之后,林朝陽如約來到燕大講師們住的筒子樓,就在學生宿舍32號樓的邊上。
進樓門左拐,穿過昏暗的樓道,居中靠南有間宿舍,就是洪子成的家。
這會兒趕上飯點兒,樓道的公共廚房處彌漫著煙火氣,整棟樓內都飄著飯菜的香味。
洪子成的家是個單間,面積也就是十五六平方米。
林朝陽來的時候,謝勉已經在這里了。
除了謝勉,77級中文系的幾個學生也在這里,分別是陳健功、劉志達和黃子平。
他們仨里有兩個是燕京的,另一個寒假要勤工儉學。
對于燕大的學生們來說,到老師家來做客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尤其是中文系的宿舍就在32號樓,與講師們住的筒子樓距離還不到一百米。
林朝陽一來,第一個話題自然落到了《梵高之死》上。
洪子成拿出了幾頁稿紙,這是他給《梵高之死》寫的評論文章,打算投給文學評論雜志。
文章標題叫《:藝術與歷史的對話》,里面這樣寫道:
《梵高之死》的魅力源自作家對藝術作品的深刻解讀和對梵高的重新解構與演繹。
這場跨越時空的文化之旅激發了讀者對藝術和歷史的濃厚興趣,也向世人展示了梵高這位偉大畫家的生前遭遇。
不僅帶給了讀者關于藝術與信仰的深度思考,也承載了深厚的文化價值與思想內涵。
洪子成的評論充滿了對《梵高之死》的溢美之詞,他當著大家的面拿出來,讓林朝陽這個作者都有些不好意思。
“子成兄,夸的太過了。”林朝陽謙虛道。
“不夸的好一點,我這文章怎么發表?怎么賺稿費啊?”洪子成玩笑道。
眾人聞言,哈哈笑了起來。
三九嚴寒,冬日的寒風凜冽,火車緩緩行駛在鐵軌上,車輪與鐵軌的碰撞聲在空曠的田野中回響,在漆黑一片的夜里格外的震耳。
廣袤的黑暗中,只有車頭前方的一盞車燈亮著,仿佛一把火炬。
查海升安靜的坐在硬臥車廂外的座位上,他看著車窗外的夜色,只能隱約辨認出幾顆孤零零的灰樹。
他是傍晚上的火車,這會兒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雖然不知道火車所處的具體位置,但想來應該是在河北境內。
從他邁出家鄉的那一天,便把安徽和燕京之間的地圖刻進了腦子里。
剛才在火車上閑著無聊,他又翻起了《梵高之死》。
這已經是他第二次閱讀這部了,但心中的感動卻比之前來的更加強烈。
他感同身受于亞倫對藝術的虔誠信仰,也感同身受于梵高的懷才不遇。
這種感動在他心中不斷的蕩起漣漪,讓他久久不能平靜,腦海中一直有一種傾訴的欲望。
他本以為這種欲望會在見到許靈均這個作者后得到滿足,可事實卻并非如此。
他再次將目光投向窗外,曠野里黑暗的景象仿佛無窮無盡,除了與它伴生的寂寞,再沒有別的東西了。
腦子里噴薄的欲望讓他難以克制,他終于找來了紙和筆,在上面重重的寫下:
到南方去
到南方去
你的血液里沒有情人和春天
沒有月亮
面包甚至都不夠
朋友更少
只有一群苦痛的孩子,吞噬一切
瘦哥哥梵高,梵高啊!
火車在鐵軌上的顫顫巍巍的行駛,讓查海升的字跡也扭捏起來,可他心中炙熱的情感終究是有了傾注的地方。
“瘦哥哥”是查海升自己給梵高起的稱呼,因為《梵高之死》里面寫梵高的身材瘦弱頎長,他將對梵高短暫而痛苦一生的哀嘆全部寫進了詩里。
當他停下筆,去審視紙上的文字時,難以相信這竟然是他剛才所寫下的詩。
查海升在學校里寫過論文、寫過觀后感、寫過學習心得,但并沒有寫過詩,那個天縱奇才般的詩人是一年之后才開始詩歌寫作的。
不過現在的他雖然沒寫過詩,但看過不少,仔細的品鑒了一番剛才都有感而發,他發覺自己竟然寫得不錯。
這個發現讓查海升心里高興不已,他沒有想到自己似乎在寫詩這方面還有些天分。
他將這張稿紙小心翼翼的撕下折好,本想揣進懷里,又拿了出來再看了一遍。
名字還沒寫,應該有個名字才行。
他思忖片刻,又在最上頭寫了一個名字——
《阿爾的太陽——給我的瘦哥哥》。
這首詩是看完《梵高之死》后的有感而發,查海升想到的就是白天見過的林朝陽。
應該把這首詩寄給他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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