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繁華褪去,小六部口胡同院內恢復了平靜,陶玉書的心情卻仍有些難以平靜。
最開始的時候林朝陽請客吃飯,純粹是為了慶祝、熱鬧,大家志趣相投,往往是酒逢知己千杯少。
請了兩年客,這聚會的名聲逐漸傳開,開始成了文壇一些人所熱衷的雅趣。
再然后李拓他們幾個開始耍花活,給聚會安了個“文化沙龍”的名頭,今年更是絞盡腦汁、費盡心思的擴大了沙龍的規模和規格。
燕京是中國的文化中心,燕京文學大軍是國內最強的一支文學力量。
今天的活動可以說是將燕京文壇的力量一網打盡,再加上諸多來自全國各地的獲獎作家的出席,說一句高朋滿座、群賢畢至絲毫不為過。
真要說起來,這樣規模的活動,哪怕是全國文協傾盡全力,一年也就能搞個一兩次,可偏偏尋味齋文化沙龍就這樣輕而易舉的辦到了。
這其中當然有朋友們給面子的原因,但更多的還是因為大家都看到了這幾年他們夫妻倆為沙龍而付出的忙碌。
真心換真情,數年如一日的招待,讓許多人已經對文化沙龍產生了一種歸屬感,并以參加沙龍而感到驕傲。
他們的這種驕傲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尋味齋文化沙龍的門檻首先是得獲得全國優秀中短篇評獎,這本身已經是一種篩選了。
說的直白點,尋味齋文化沙龍比一般的座談會、筆會規格要高多了,這樣的門檻在無形中就抬高了大家對參與這種活動的身份認同、積極性和榮耀感。
除此之外,文化沙龍也為林朝陽夫妻倆帶來了巨大的聲望,數年來參加文化沙龍的作家已經超過了一百五十位。
中國的作家有很多,但這一百多位作家無疑是中國作家群體當中最為出類拔萃的存在。
將如此多數量、有實力的作家團結在身邊,不管是在外人的眼中,還是在這些作家的口中,林朝陽儼然已經具備了一代文宗所應該具備的人望。
當然了,他的年紀擺在這里,聲望再高也總歸是難以服眾的。
好在林朝陽歷來低調,與人為善,雖然時不時的就會被媒體批判一頓,但他的人品、性情與才華在文學界一直都是有口皆碑的。
沒有人會不喜歡跟這樣的人成為朋友,他組織的活動大家自然也愿附驥尾。
陶玉書也明白,正是因為如此,文協才將這場沙龍視為了一塊唐僧肉,不管是章光年還是宋凡都想著參與進來。
“朝陽,你說以后老章、老宋他們不會有什么想法吧?”
“有想法是肯定的。盡管我們不這樣認為,但在許多人眼里,我們這個文化沙龍實際上已經成為了一個小團體。
對文協而言,他們肯定是不想看到這種情況的,所以他們要么模仿我們也搞一個,要么參與進來。
文協的官方屬性決定了他們要舉辦這種活動只能是東施效顰,參與到我們這里,我們又不愿意,這就是他們難受的地方。”
陶玉書又問:“那你說,他們以后不會給我們穿小鞋吧?”
林朝陽笑了起來,“穿小鞋不至于,但日久天長,看我們不順眼是肯定的。”
“我看你倒是一點也不擔心。”
林朝陽搖搖頭,“有什么好擔心的?各地出版社、雜志社舉辦的活動多了去了,為什么文協找我們,不找他們?還不是因為我們影響力大嗎?咱們得高興才對。”
陶玉書不由得笑了出來,“你可真會自我安慰。”
她又說道:“所以你才不想讓記者報道。”
“是啊。這幾年文學一片火熱,咱們低調點沒什么不好的。等再過些年,文學要是沒落了,咱們再出出風頭,彰顯彰顯聲勢也不遲。”
“你還想振臂一呼,當個武林盟主啊?”
“武林盟主沒意思,人人如龍才好。”
陶玉書從林朝陽的話語中感受到他的那股磅礴的胸襟,眼中不禁閃過幾分異彩。
與此同時,燕師大的教室里,一群學生聚集在一起。
今天去小六部口胡同參加活動的學生都是學校文學社的骨干力量,也就十個人,他們參與完活動回到學校已經是下午了。
早幾天,關于文學社接到了尋味齋文化沙龍邀請的消息就已經在社里傳開了。
最近幾年,但凡是對文學有所關心的學生們對于這個名字都不陌生。
每年全國優秀短篇獎授獎大會后,關于這場文化沙龍的消息總會成為文學愛好者們熱議的話題之一。
因此學生們對尋味齋文化沙龍也是充滿了向往,可惜的是參加活動的名額有限,最后文學社只能采取抽簽的方式決定去參加活動的人選。
那些抽中了簽的學生們欣喜若狂,至于沒抽中的難免失落遺憾。
在幸運兒們去參加活動之后,留在學校里的這些人就在盼著他們趕緊回來,好分享分享參加活動的心得體會。
等了大半天,人終于回來了,同學們一見到他們立刻迫不及待的追問了起來,場面一度混亂,直到有人出面把大家組織到了教二樓的教室,才維持住了秩序。
“今天去參加活動我收獲最大的就是聽李國文和石鐵生的分享,李國文講張岱、講《牡丹亭》,讓我第一次感覺到中國古代文學的魅力。
石鐵生的分享不一樣,你們見了他就知道了,他皮膚黝黑,笑容特別陽光,看著他會使人從心里產生一種親切和溫暖,難怪他能寫出那樣的文字……”
“你去跟他們交流了才知道,作家也是普通人,有些人確實學識淵博,有些人的知識面其實也不比我們高多少。
但我發覺他們都有一個比很多人強的地方,那就是對生活和人性的觀察,那種敏感的觸覺,往往是我們不具備的。
比如陳世旭,他寫過《小鎮上的將軍》,他這次得獎的作品是《驚濤》。
他就直言不諱的說,他看到我們這些大學生特別心虛,因為他覺得他自己的知識儲備和寫作技巧是不如我們的。
但你跟他聊天就會知道,他是個非常有洞察力和同理心的人……”
那些參與完活動的學生們滔滔不絕的與身邊同學們分享著感受,聽的大家心潮澎湃,熱血沸騰,恨不得取而代之。
今天的活動并沒有什么高深的主題,精彩的安排,但每一個去過的學生都深感受到了文學和藝術的滋養。
近距離的接觸那些作家,他們身上所籠罩的神秘感不見了,但學生們同樣看到了他們身上的閃光之處。
經過今天這樣的交流,讓學生們對許多作家更多了幾分仰慕和崇拜。
“唯一可惜的就是沒見到林朝陽。不過玉書師姐確實漂亮,氣質出眾,真是才貌雙全。”
陶玉書也是燕師大畢業的,作為77級的優秀學生,陶玉書在學校時就是老師們的心頭寶,同時也是學校的風云人物。
尤其是當年林朝陽為燕師大寫了《天下第一樓》,她們一伙同學把這出戲演遍了燕京各大高校,別管是水木、燕大還是中戲、燕影,被燕師大滅的一點脾氣沒有。
每當后來的師弟師妹們從老師、同學的口中聽到那段輝煌的過去時,都難以壓制心中的向往。
今天去的這些學生里,大多是82級、83級的學生,陶玉書離校時他們甚至還沒入校。
以前總是從別人的口中聽到陶玉書的名字,今天總算是見到了真人,都有種聞名不如見面的感覺。
“我還跟玉書師姐聊了幾句呢,人家真不愧是在《燕京文學》《人民文學》工作的編輯,點評作品往往一兩句話就切中了要害。”
“前幾天《人民文學》上發表的《你別無選擇》就是玉書師姐經手編審的,她說《你別無選擇》是具有先鋒色彩的作品。”
教二樓教室里的燈光一直亮著,滿心亢奮的學生們早已忘記了時間。
像這樣的情景,同樣發生在其他受邀參加活動的學校里。
今天的活動對于學生們而言可能是一場畢生難忘的體驗,也給那些參加活動的嘉賓們帶來了別樣的體驗感。
姜子隆是天津人,他是代表《新港》雜志來參加沙龍的。
沙龍結束已經是晚上九點了,他并沒有留在林朝陽家,也沒有去招待所,而是跟著王濛回了家。
他跟王濛私交不俗,83年王濛入主《人民文學》時,曾想要調他任《人民文學》副主編,可惜當時天津方面不放人,這件事也只能作罷。
虎坊橋作家樓,王濛家中。
姜子隆和王濛坐在沙發上吞云吐霧,今天下午他跟梁小聲和張煒約了兩篇稿子,此行也算不虛,因此心情不錯。
“朝陽他們這個活動真是越辦影響力越大啊!”
王濛手里捏著煙,臉色沉吟,“是啊。”
“明年別的不說,估計來的刊物可能會更多。”
“這么多優質的作家匯聚一堂,大家來也很正常,朝陽他們打的就是這個算盤。”
王濛神色淡然,姜子隆忍不住發問:“文協那邊,包括你們《人民文學》肯定不舒服吧?畢竟是你們搭臺子,結果現在朝陽他們唱成了主角。”
“這件事分怎么看。如果就是以功利的視角去考慮問題,當然是這樣。
可大家都明白,不是誰都能把一個普普通通的請客吃飯發展成這種規模的活動,朝陽這個人的個人魅力和領袖氣質在其中占了很大的因素。
而且你得知道,朝陽今天沒有出面其實也說明了問題。”
姜子隆明白他的意思,點頭道:“朝陽是想低調的。”
“沒錯。本來就是挺簡單的事,但大家站在各自的立場,看待問題自然就會有不同的角度。
其實有這樣的活動也沒什么不好的,你看很多時候我們參加的一些會議,大家明明沒什么矛盾,卻往往會吵的臉紅脖子粗。
為什么?
就是因為在那樣的環境和氛圍下,大家必須得彰顯出自己堅持的路線和理論的正確性,不能動搖。
可是,換一種氛圍,我們平心靜氣的坐在一起暢所欲言可不可以?
其實也是可以的,朝陽他們搞這個活動,就是提供了這樣一個平臺和環境。”
聽著王濛的話,姜子隆十分認可,他感嘆道:“朝陽他們這個活動啊,以后可有搞頭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