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朝陽幾人進屋寒暄后落座,沈叢文先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感嘆道:“真年輕啊!”
“您老蜚聲文壇的時候年紀也不大。”林朝陽笑著回了一句。
沈叢文又問,“我聽說你在燕大圖書館工作?”
“是。”
“還是岳父幫忙安排的?”
老同志這話問的多少有點露骨,但林朝陽還是點了點頭,“是。”
汪曾琪在旁說道:“我之前跟您說的沒錯吧?他跟您的經歷很像。”
沈叢文聽著露出了笑容,“是有幾分緣分。”
在很多知識分子眼中,兩人都不算是正經讀過書的,都在燕大圖書館充實了學識,都是年輕時便在文壇闖出了名堂。
沈叢文娶了富貴出身的張兆荷,林朝陽也娶了書香門第的陶玉書,沈叢文問林朝陽工作的事,也是源自于此。
他又夸獎道:“說來慚愧,近年來我已經很少了。曾琪說要帶你上門來,我惡補了兩天你的,可惜時間太短,只草草看了個大概,寫的很好。我印象最深的是那部《小鞋子》,清新雋永,不落俗套。”
“您過獎了。”林朝陽謙虛道。
汪曾琪說道:“《小鞋子》與老師您的作品風格有異曲同工之妙,那天我看《燕京文學》上的那篇文章。朝陽他對您的作品研究很深刻,可謂融會貫通。”
沈叢文看向他,“都六十多歲的人了,怎么還學會拍馬屁了呢?人家的寫的好,就一定是學我嗎?”
汪曾琪并非是刻意拍馬屁,只是今天他帶著林朝陽上門拜訪,總想著不要讓話題冷場,才多說了兩句。
林朝陽這時替汪曾琪解圍道:“老汪說的不錯,您的作品確實給了我不少啟發。”
“你近兩年的作品我也看了一點,風格跟我可不一樣。”
林朝陽笑著說道:“那是因為我不光看您的作品啊!”
他的語氣詼諧,沈叢文不由得哈哈笑起來,贊許道:“好好好!博采眾長,融匯百家,天下文章,本來就是一大抄嘛!”
談了一會兒林朝陽的創作,話題又集中到了生活上。
剛剛過去的五月,沈叢文回了趟湘西老家,事情是由沈叢文表侄黃永玉張羅的,5月8日沈叢文夫妻倆在表侄黃永玉夫妻和好友黃苗子夫妻的陪伴下回到了鳳凰。
出走半生,體味了家鄉的人事風物,又去張家界游玩了一番,直到月末才盡興而返。
短短的回鄉之行,給了沈叢文極大的安慰,說起來臉上總掛著笑容。
中午用過飯后,林朝陽夫妻提出告辭,沈叢文將他們三人送到了樓下。
“你們這代人,趕上了好時候啊!”
送林朝陽到樓下,沈叢文看著他年輕的臉龐,突然又再次感嘆了一句,言語間飽含滄桑,令人唏噓。
走在回去的路上,汪曾琪頗有感觸的對林朝陽說道:“你跟老師確實有太多相像的地方了,好在現在時代不同了。”
汪曾琪的話中有為老師的不平,也有時過境遷的慶幸,他看著年輕的林朝陽,心中不知為何冒出了一個念頭。
其實,這未嘗不是一種傳承。
廣州,高第街。
因為距離香港、澳門比較近,廣州的服裝款式一向走在時代前沿。
改革開放之后高第街借著政策的東風,一躍成為華南地區遠近聞名的服裝批發集散地。
82年這個時間節點,北方小商販來這里進貨的并不多,杜峰也是之前到這邊來進貨才聽說了高第街的名聲,他帶著小曹下了火車之后就直奔高第街。
高第街工業品市場成立于80年10月,是廣州市第一個工業品市場,聚集了廣州最早一批個體戶。
他們用竹架、鐵架搭起簡易的攤檔,售賣當時最新潮的服裝、鞋帽、小百貨。
這兩年高第街的名聲逐漸響亮,街道兩旁全都是擺攤設檔的攤位,塞的整條小街滿滿當當。
對比如今這個時候百貨商店里款式老氣,又需要布票的服裝,高第街的服裝既便宜又時髦,很受顧客的歡迎。
杜峰在秀水開的服裝攤位擺了有兩個月,這已經是第三次來高第街進貨了。
高第街又短又窄,東邊連著燕京路,西邊連著起義路,如今十分興盛,已經有上百家檔口,每天來進貨的外地客商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另外還有些外地人是來出差或旅游的,是聽說了高第街的大名,來給親友帶幾件衣服的。
如此一來,密密麻麻的檔口、熙熙攘攘的人流,從早到晚,人頭攢動,熱鬧非凡。
杜峰帶著小曹走進高第街,并沒有直接去之前進貨的那兩家檔口,而是在高第街上來回轉了兩圈,看看有沒有什么新款式的服裝。
轉了好半天,兩人才熟門熟路的來到一家檔口內,杜峰操著塑料廣東話同老板講話。
檔口老板一眼就認出了杜峰,表情痛苦的用塑料普通話對杜峰說道:“杜老板,伱還是說普通話吧,我聽得懂的。”
杜峰不在意的笑了笑,問道:“上次那款碎花圖案的收腰連衣裙還有嗎?”
“有,當然有。”
在高第街待了一上午,貨進的差不多了,杜峰和小曹每人提著兩大包服裝,艱難的走到一處小吃攤位前,將包裹踩在腳下,一人要了一份豬腳飯。
囫圇吃完后,兩人又坐上公交來到位于兩公里以外的一家招待所。
其實高第街附近就有招待所,還有私人開的小旅館,但杜峰不敢住。
他來的這家招待所經理是他大哥的戰友,老關系了,住著放心。
在這里住了一晚,轉天杜峰讓小曹留在招待所守著貨,他自己則乘車去了惠州的港口鎮。
自改革開放以來,港口鎮就成了廣東的zs重鎮,這里到處都堆滿了從香江來的電子表和錄音機,還有電視機。
杜峰最近發現電子表這東西在燕京城挺受歡迎的,想進一批貨賣一賣。
至于錄音機和電視機,他沒考慮過,那玩意壓貨成本太高,以他現在的實力,風險大,犯不上。
從港口鎮順利進了一百條電子表,杜峰回到了廣州。
進了招待所,他見小曹竟然在捧著一本書看,“哪兒來的書?”
“吃飯的時候外面買的,林作家的新書。”
小曹文化不高,本來沒有看書的習慣,但79年《高山下的花環》發表,引發全軍戰士的閱讀熱潮,他就變成了林朝陽的忠實讀者。
杜峰聽著小曹的話,并未在意,放在貨物歇了一會兒,跟小曹商量著明天回燕京,等會去買火車票。
到了快吃晚飯的時候,小曹去買飯,留下杜峰一個人在房間里。
他百無聊賴的拿出小曹剛才看的那本書,封面古樸,上寫《棋圣》。
《棋圣》是他姐夫林朝陽寫的,這個杜峰自然知道,可他看著這書的封面,卻覺得有些不對勁。
翻開看了看,也是他熟知的內容,并無不妥,也就沒當回事。
次日,乘火車返京,忙了幾天生意上的事,這天小曹突然跑過來。
“峰哥!”
“怎么了?”
“你看我這書。”小曹拿出了兩本書,一本是他在廣州買的那本《棋圣》,一本上面寫的也是《棋圣》,可封面卻迥然不同。
“這怎么回事?”杜峰大為不解。
小曹也說不清楚,他是偶然間看見有人在看《棋圣》,發現跟自己買的書不一樣,才拿過來給杜峰看看。
兩人看著眼前的兩本書,想也想不明白,杜峰干脆拿著書跑到了林朝陽家里。
“嚯!姐夫,你們這院子可夠寬敞的!”
進了門,杜峰先是贊嘆了一句林朝陽家的新院子,閑話幾句,他拿出了那兩本書,“姐夫,你這書怎么還出了兩版不一樣的?”
林朝陽仔細看了看這兩本書,立刻便意識到了這應該其中那本封面風格古樸的應該是盜版書。
不過如今國內還沒有什么正版、盜版的概念,按照現在出版行業的叫法,這種書應該是出自于二渠道。
改革開放之后,國內的圖書出版界陸續打破了“一個省只有一家人民出版社”的出版格局,從80年到今年,兩年時間全國先后建立了300余家出版機構。
按現在的國家規定,所有出版物必須由新華書店進行統一銷售。
但這兩年出版業空前繁榮,作為圖書行業唯一的銷售渠道,新華書店也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
限于業務水平,為確保經營安全,只好采取少進勤添,有些圖書看不準就不敢報訂數。
如此一來,有些受歡迎的圖書雜志供不應求,讀者又無書可讀。
于是,就有聰明人想到了一個辦法,就是通過向出版社寄錢,進行郵購,這樣一來令許多出版社的郵購業務壓力陡然增加,不堪重負。
也促使了社會上部分人嗅到了自營圖書的發財機會,于是自發到出版社按定價購入部分圖書,再到鬧市零售,每冊加價510。
這種圖書零售模式的出現,讓出版社既驚又喜,許多出版社甚至自發辦起了這一類的圖書銷售公司。
隨著時間的推移,國內的圖書發行渠道也就逐步形成了三種模式。
一是以新華書店系統為主的發行主渠道;二是出版社自辦發行的社辦發行渠道;三是集體性和個體書商集合而成的民間渠道。
這其中的后兩者,就被稱之為二渠道。
在二渠道的發展過程中,書販們不斷進化,有些聰明人不滿足于跟在出版社后面喝湯,就開始與編輯串通。
將明顯不合規的書快速審核出版,甚至是將審核通過的書稿在印刷過程中私自進行改寫以供暢銷。
還有的書販,會從印刷環節想辦法,出版社和印刷廠的合同是一萬本,書商私下跟印刷廠串聯,讓印刷廠印刷兩萬本,這多出來的一萬本就無須與出版社分潤利潤了。
以上這兩種路子還算是比較正規的。
改革開放以來,香江、灣島的通俗文學作品不斷涌入內地。
以武俠打頭陣,金古梁等人的作品只需要把繁體字改為簡體字,將豎排版改為橫排版便可印刷成書發行,定價甚高,卻一樣有讀者愿意為之買單,這就是最早的盜版書。
這種事不僅是不正規的書販在干,連一些正規出版社也在干,這兩年國內就有些出版社出版了金庸的武俠,要知道1984年以前,金庸壓根就沒授權過作品在內地出版。
“這書從哪兒來的?”林朝陽問。
“去廣東進貨的時候小曹在小攤上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