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行書的書房內,一時間沉默了下來。
唐安世,張事忠,王吉貞等大儒雖然沒有看向青空命,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
但青空命有種被不斷審視的錯覺。
或許這并不只是錯覺。
三品之后,擁有道統,無論是哪個流派,都擁有一定的推演能力。
司民董行書為什么讓自己上書,建立火車司?
這就是投名狀啊!
剛剛自己雖然自陳了參股火車商會的經過,表示自己,以及自己代表的司律府并沒有偏向周鐵衣。
但那是說的話。
實際上自己做的事情,就是先去送禮,而后參股。
說的和做的并不一樣,司民董行書能夠放心才怪!
但只要自己上書,諫言成立火車司,那就是擺開車馬,在火車商會中和周鐵衣爭奪話語權。
就算之前隱約偏袒向周鐵衣,但這件事之后,必然會和周鐵衣交惡!
政治立場并不是一成不變,相反,會隨著事態的發展,不斷被拉攏或者策反。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右將軍尉遲破軍。
作為三司之一,率先被周鐵衣拉攏,公開為《天京報》站臺,讓《天京報》的推行勢不可擋。
那自己該答應嗎?
青空命捫心自問。
今天董行書將自己單獨找來問話,肯定不會讓自己再找借口拖延,回去問父親之類的。
不然為什么你參與火車商會的時候不回家問你父親,我現在問話了,你就回去問自己父親了?
也怪自己太不小心,本來看著周鐵衣利用一個商會籠絡武勛,想著自己可以仗著長輩和法家的身份監督一下。
但哪想到對方的坑給自己埋得這么深,就等著自己跳呢!
思忖了十息,青空命拱手回答道,“此為利國利民之事,我自當秉公而行!”
青空命這樣回答,出于兩點原因。
第一,現在三司聯盟本來就因為右將軍的搖擺變得岌岌可危,儒法兩家這個時候更是不能夠內斗,不然三司權柄還怎么維系?
第二,士農工商,尊卑有序,不僅儒家提倡,法家更提倡!
周鐵衣想要在火車商會中推行墨家‘兼愛’那套理論,現在看清楚了之后,作為法家之子的青空命當然不會坐視不理。
想到這里,青空命看了一眼舉止有度的王明義。
果然不愧是車文遠最后選出來的徒弟,自己沒有真正參與到火車商會之中,只是查過一回賬,所以還沒有發現周鐵衣那小子要暗地里搞墨家那一套,這王明義倒是率先反應了過來。
聽到青空命的回答,書房內沉重的氣氛一下輕松了不少。
學部尚書唐安世笑道,“伱能夠這樣想,甚好。”
董行書也點了點頭。
他們現在連火車都沒有見到,只能夠先這樣布局,剩下的只有見到火車之后,確定了這件事物到底是什么,有什么作用,才能夠做更多的事情。
他敲了敲桌面上那份《天京報》的商業底稿,“他弄的這份《天京報》你們怎么看?”
如果說火車商會是遠慮,那么《天京報》就是近憂。
董修德沒有先說《天京報》的事情,而是冷聲道,“父親,這群商人應該殺雞儆猴!”
這是個笨辦法,但笨辦法不一定不是好辦法。
甚至有可能因為笨辦法簡單好用,所以從古至今都在用。
自古以來,殺不了猴,就先殺雞,震懾其黨羽。
當然用的理由,肯定不是《天京報》之事,商人追逐利益,商會之中三教九流云集,稍微查一下,就能夠查出很多問題。
一直沉默的象部侍郎王吉貞突然開口道,“我聽聞董師弟最近一直在查周家門生故吏的事,現在又要查商會,忙得過來嗎?”
這一句話就驚醒了董修德。
查案從來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因為你查了,就要處理。
涉及一位二等將軍,或者涉及鹽商的案子,哪一件不需要少則三個月,多則半年的處理時間。
當初周鐵衣之所以要爭取時間,為的就是現在。
每拖一天,周家的黨羽和脈絡就多一分,到時候你們想要查案,就不只是查周家一家了。
擴大政治斗爭的敵人,波及他人,實屬不智!
董行書嘆息了一聲,隨后贊賞地看向答話之后,就沉默下來的王明義,“老夫也準備辦一份報紙,你可愿意來做主筆,與那周家子一較高下?”
董行書越過自己的兒子,直接問王明義,讓董修德臉皮羞紅,這比直接打他一頓還要丟臉!
這說明自己剛剛的回答讓父親很不滿意,于是父親甚至不愿意將事情交給自己做,而是交給王明義這個后輩做!
王明義再次起身回答道,“學生才疏學淺,不敢擔當此重任……”
董行書笑了笑,擺手阻止道,“無妨。”
按理來說,董行書話說到這個份上,王明義就不應該拒絕,不然也太不識抬舉了。
這個時候,祭酒張事忠發話了,“明義,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說,我們都是你的長輩,不會怪你的。”
就算是儒家,內部也是派系眾多。
既然車文遠說自己的弟子十年后才能和周鐵衣斗上一局,張事忠自然不會現在就將王明義送上戰場。
王明義得到了張事忠的肯定,才好回答道,“回稟司民,非是學生怯懦,但這些天于火車商會之中,確實學到了很多,越發覺得以前學的東西,只停留在書本上,更應格物致知,勉勵求學。”
董行書靜靜地看了王明義一會兒,才點頭,“你這樣想,也好,這番心氣不能泄。”
隨后他才看向自己兒子董修德,半天不說一句話。
董修德旁邊坐著的青空命對這個場面太熟悉了!
他懷疑若不是今天有這么多外人在場,就憑剛剛董修德那番對答,董行書就要去請教子棒了!
學部尚書唐安世開口說道,“不若讓文淑做主編,瀚辰做主筆,云臺做編修?”
文淑是王吉貞的字,瀚辰是青空命的字,云臺是董修德的字。
董行書這才頷首道,“可。”
即使是司民,也需要有人給臺階下啊。
青空府。
青空命回來,第一時間就將董行書書房內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
青空規想了想,說道,“你回答得很好。”
青空命忍不住露出笑意。
他那句話,回答的最好的不是要幫儒家做先鋒官。
而是‘利國利民,秉公而行’四個字!
周鐵衣和儒家現在的爭斗他算是看明白了,都想要搶占大義的名分,但卻又都舍不得手中的權柄。
周鐵衣沒有本事從三司九部中搶奪權力,就另辟蹊徑,想要再立一司。
儒家當然不會愿意給周鐵衣更多的權柄,但周鐵衣做事有度,光明正大,還利國利民,儒家很多手段都不好施展,就比如董修德提的‘殺雞儆猴’。
這個笨辦法難道儒家以前沒有用過嗎?
只是現在不合適用在周鐵衣及其黨羽身上罷了。
自己摻和進去,只要能夠做到‘利國利民,秉公而行’,那么就算是去搶奪了權力,周鐵衣和儒家也要認。
畢竟這天下權柄,只要持之有道,我法家也有能力拿!
見兒子露出笑容,青空規冷哼一聲,拿起面前的《天京報》‘商業版’繼續研究,“看來你前幾天那頓打沒白挨,老夫想著,以前是覺得你大了,就不好再打,現在看來,大了也要打!”
一句話,就把青空命的后背發涼。
這教子棒的風氣究竟是誰帶起來的?!
朱雀城,云宮。
這是一片奇特的,一半處在夢境之中,一半處在現實之中的戲園。
同時也是家在天京的大本營。
明媚的陽光穿過一片片不會動的云彩,落在院子內,沒有外界的燥熱。
胡文郎面對坐著的家前輩們,將《天京報》發行渠道的事情再說了一遍。
“各位前輩,周總旗的意思是各大茶館,梨園,都需要建一個報刊,販賣報紙……”
他話還沒說完。
就有一個人冷哼道,“你胡文郎不忠不義,想要做別人的走狗,別拉上我們!”
胡文郎被當面罵了一句走狗,也不惱,看向說話的這人。
對方叫做喬永恩,其著的話本《薛仁新傳》傳承自其師父的話本《薛仁忠義傳》。
家的話本也可以傳承,有傳承之人不僅可以繼承道統的名聲,甚至還能夠直接繼承一部分老師的力量。
除此之外,因為是在舊的話本上翻新,所以對于客觀事實的需求更少,更加容易成書,化為自身力量。
不像胡文郎這種沒有道統傳承,任何一個故事,都需要親身經歷記錄,才能夠最大程度上化為自身力量的一部分,所以家六品才叫做‘見世間’。
只是聽別人說,再幻想描述,即使成書,但書中的力量反饋到自身也極少,甚至于無,這就是家的局限。
喬永恩年過四十,長相威嚴,留著美髯,就像是書中走出來的人一樣。
胡文郎笑呵呵地說道,“喬兄這話說的,我還以為喬兄是儒家之犬呢!”
你喬永恩敢罵我,會罵我,不就是因為儒家的授意嗎!
當誰的狗不是狗,難道你就比我清白一點!
“你!”
喬永恩站起身來,怒目而視。
“我什么我!”
胡文郎直接反唇相譏,“你喬永恩要是忠義皆備,儒家早就請你去當圣賢了,容得到來我們家討飯吃嗎,裝什么大尾巴狼!”
胡文郎身后站著的墨妃掩著袖子輕笑。
喬永恩惡狠狠地盯著胡文郎,身上的文氣化作墨水纏繞,就像是兩條袖帶一樣。
“好了!”
中間坐著的三人,其中一人開口說道,“若周總旗請來宮里的旨意,我們家自然照做,不過若是沒有旨意,以前沒有設立報刊,自然不能夠改了祖上定下的規矩。”
,梨園之類的流派,最重視的就是祖上定下的規矩,很多規矩即使知道不合時宜,也會傳承千百年之久。
胡文郎冷笑一聲,拱手道,“既然如此,那我自去回話。”
說罷,也不等對面回答,帶著墨妃拂袖而去。
喬永恩見此,對剛剛說話的老者拱手道,“善老,他如此不知禮數,看來是鐵了心要投靠周家,我們如何能夠再將他選為嫡傳?”
善老看向喬永恩,很明顯,喬氏一脈這是要替儒家說話啊。
雖然家整體是依靠儒家,但是家內部,各個道統不同,對于儒家的依靠也有輕有重,甚至有幾脈道統,直接被儒家貶斥為歪理邪說,禁止流傳。
他所在的道統不像喬氏一脈那么靠攏儒家,自然也不希望太得罪周家,于是說道,“等明年二月初二祭祖師之時再議。”
一句話,先拖一年再說。
拖過了這一年,局勢也就更加明朗起來了。
人老成精,誰都不愿意提早下場。
離開了云宮,上了云香車,夢中白馬穿梭于街道之上,與普通的馬一般無二。
墨妃一邊駕駛著云香車,一邊分出一個分身,坐在車中,看向胡文郎,憤憤地說道,“文郎,那喬永恩好生討厭,你不給他個教訓?”
胡文郎看向墨妃,露出幾分無奈,“你不是想要看我教訓喬永恩,而是想要看戲罷了。”
聽到胡文郎這么說,墨妃剛剛的憤怒不翼而飛,露出逗樂子的表情,“還是文郎最了解我。”
胡文郎認真地看向墨妃,片刻之后才說道,“這文墨制作的身體,終究沒有心,難以幫助你克制眾生雜念。”
聽到這話,墨妃的表情再一變,這次變得冷漠,超然,“能夠活過一劫就已經是幸事,如何再奢求更多?”
說完這句,她神色又一變,變成那個溫柔體貼的侍讀娘子,“況且能夠找到你已經極好了。”
胡文郎自然知道墨妃在說什么,他嘆息一聲,“我不是他。”
墨妃捂嘴笑道,“呆子,你難道真以為就憑你那段癡男怨女的故事,就能夠將我騙下山不成?”
胡文郎揉了揉額角,不想要再在這件事上和墨妃爭論,于是轉移話題說道,“喬永恩的事情我們不插手,交給周鐵衣自己解決如何?”
墨妃想了想,回答道,“武道修行,爭強好勝,這是無法避免的缺陷,或者說這并不是缺陷,只要一直能勝,武道勇猛精進,自然一片坦途。”
“我這幾天看他,只感覺烈火油烹,恐怕武道八品早已經圓滿,武道尊神養煉心氣,而心又屬火,他如今力壓天京權貴,這口心氣之足,沸騰炙熱,必然會影響到他的抉擇和行動,讓他靜極思動,想要借助敵手磨煉自身武道。”
胡文郎贊同地點頭,“也是,若只是和親衛們比試,終究只是比試,留有余地,算不得武道對決,對于磨煉自身武道的作用也不大,他權謀之術讓人難以企及,但這天下,終究要靠實力說話,他是絕對不會放棄自身武道的修行。”
“他只是讓我們來傳話,并沒有讓我們動手,應該有想要自己出手的意思,那就交給他便是。”
什么時候該賣力,什么時候不該賣力,胡文郎分得門清。
山銅府,小石鎮。
院子里搭建好靈堂,父親的叔伯,兄弟們,以前的工友們都一一來吊唁上香。
李母帶著兩個兒子,一一謝禮。
雖然儒家提倡守孝三年,但是對于絕大多數的普通人而言,這并不現實,特別是墨家等少數幾個提倡‘節葬’的流派,還在這個禮節上堅決抵制儒家。
小石鎮的礦工們,有一半都是靠著墨家吃飯,當然也尊崇墨家的‘節葬’,守孝一般也就七天,甚至特殊情況,守孝三天就行。
入夜,瑣事忙完,李母拉著大兒子說道,“那銀子的事情你就別想了,不要也好,爭口心氣,我以前聽你父親說過,武道八品修武道尊神,心氣越足越好……”
說到這里,她眼眶泛紅,不過還是忍著淚,“家里有些余錢,本來是準備留給你父親突破武道八品時候用的,他人走了,這錢倒也留下,我再去叔伯家借一點,大抵是能夠拖過這兩年的,所以你暫時不用擔心練武花費的事,只不過你須得好好練武,成了九品之后,要供你弟弟練武。”
李劍湖點頭,知道母親的意思,想要將家底全用在自己身上,也算是孤注一擲了。
“我知道。”
見兒子認真點頭,李母才開口說道,“既然知道,那守孝三天之后,你就去練武,別耽誤了自身氣血凝聚,剩下葬禮的事情,我和你弟弟會處理。”
李母雖然沒有習武,但也知道練武如逆水行舟,特別是少年氣血養煉之時,最是耽擱不得,而操勞葬禮,自然會傷心傷氣。
李母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說道,“你也一天沒有好好休息了,先去屋里睡一會兒,等會兒我再喊你出來守靈。”
李劍湖沒有拒絕,回到自己房間之中,他躺在床上,以太虛面具進入夢境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