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之中,周鐵衣看向自己沾著黑墨,卻能夠綻放浩然之光的手指,自己也陷入了沉默之中。
儒家以己道為正道。
這并不能夠算錯。
畢竟儒家的理念是濟世救民,就需要讓自己的道變成普世的價值觀,獲得更多人的認同。
只不過在這個過程中,自己唯一擔心的一點,就是儒家會越來越極端,越來越偏激。
最終演變成為程朱理學,看著仁義道德,實則以禮殺人。
并不是說程朱理學一點都沒有優秀的地方,只不過這理學對人的道德要求實在是太高了。
若人人都真的是圣賢,程朱理學當然可以大治天下。
但問題是絕大多數的人一輩子都無法成為圣賢,甚至從來沒有想過會成為圣賢,那么程朱理學就會變成鏟除異端的一柄利劍。
我道德高尚,所以我占據道德制高點,并且要以我的道德要求你。
你做不到,那就是大逆不道。
大家都不想要大逆不道,所以大家都去學做圣賢。
但做圣賢這件事,做不到真,那比不做危害還大。
這就叫做偽善。
所以程朱理學在演變的進程中,最終成為封建禮法的殺人利劍。
大家都知道程朱理學走錯了方向,但很多人都不知道錯在哪里。
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
絕對的道德導致絕對的偽善。
近古之時,雖然儒圣降世,但是外有荒古九神,內有道尊佛陀,所以儒家難以一家獨大,形成了到如今百家爭鳴的場景。
但如今大夏圣上修道,天下局勢再變,圣人降世之兆彰顯,這一次,若儒家先出一位圣人,會不會允許道家,佛家再出圣人呢?
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周鐵衣沉默了一會兒,看向同樣神色復雜,沉默不語的老哥笑道,“我只是隨便說說,你不用多想。”
他不可能一直在周鐵戈身邊,所以需要將一些事情提早教給大哥,這叫做未雨綢繆。
周鐵戈苦笑道,“伱說的話怎么能夠不讓人胡思亂想,現在我總算是明白母親的擔憂了,她不怕你當酷吏,但怕你當不成酷吏就會另起心思,亂了這天下。”
當日周魚龍對于自己小兒子的評價,自然會告訴大兒子,讓大兒子試著引導小兒子。
周鐵衣放下手指,“母親走的是老莊之道,她可以曳尾于涂,但我就算想,現在也不得不爭啊,不過有一句話哥倒是說錯了。”
“什么話?”
“這天下亂不亂,不是我說了算,是天下人自己說了算,我頂多是加速或者延緩這個過程罷了。”
回到麒麟閣中,周鐵衣再次進入夢境之中。
這一次,他倒是不用思考什么天下大勢,而是思考一些更實際的修行問題。
翻出喬永恩的那本《薛仁新傳》,一片片白光匯聚,上面無數文字在流動,最終形成了不斷變幻的如同龍章一樣的‘忠義’二字。
如同其它的神權一樣,篡奪了忠義,同樣會帶給自己特殊的權柄。
最直接的體現,就是自己與別人立下的誓言更加有約束力。
但除此之外,周鐵衣沒有得到更多反饋。
他思考了一下,猜測有兩方面的原因。
第一個原因就是忠義本身,即使像神權,但畢竟儒家還沒有真正為天地立心,忠義這個規則甚至不能夠在大夏人族完全通行,本身就有巨大的缺陷。
第二個原因則是‘水土不服’。
一直以來,無論是什么權柄,自己一旦篡奪,就可以完美的利用。
但是這忠義權柄卻和自己其他的權柄不同。
其他的權柄,諸如山主,血神子,蜃氣都是客觀的力量,但是忠義卻十分的主觀,自己掌握的權柄,與之相較類似的,只有武道。
自己從心中就認可武道,認可武道對此世人類文明的進步作用。
但作為現代人,忠義二字,特別是這傳承自家‘忠義’派的道統……
真的做不到啊……
想到這里,周鐵衣自嘲地笑了笑,“每個穿越者,都是天生的二五仔。”
不能夠完全獲得忠義的力量,周鐵衣也不可惜,修道講究的就是順從本心,為了忠義的力量而扭曲本心,那損失要遠遠大于獲得。
或許有一天,自己能夠提出自己的‘忠義論’而非儒家的‘忠義論’,并且讓天下人認同,那才是自己完全掌握這道權柄的時刻。
粗略掌握了忠義的皮毛,自己還得到了一個能力,那就是對儒家浩然正氣的感悟。
只不過想要用人類的喜怒哀樂和道統演化出真正的浩然正氣,現在也只能夠借助夢境實現,無法在現實之中做到,所以才在夢中給老哥演示。
當然這份感悟并不是無用,能夠加速幫助自己掌握車文遠的棋盤。
周鐵衣思考了一下,手掌探入《薛仁新傳》之中,然后往外一拉。
一位身披夜色盔甲,手持星辰長槍的青年將軍被周鐵衣拉出了書中,正是薛仁。
這尊薛仁與真實的‘天星上將’薛仁相去甚遠。
但當初喬永恩的祖師為了寫《薛將軍評話》,可是花費了大交情,獲得了薛仁一部分的武道傳承,因此才能夠讓他的書更顯真實。
喬永恩作為道統的繼承人,也得到了關于千星墜明這門二品戰技的傳承,只不過他修不了武道,平白便宜了自己!
周鐵衣伸手觸碰眼前的青年將軍,一時間大量的記憶,感悟浮現心中。
他沒有強行去融合這些記憶,而是學著自家靈位傳承一樣,以一個旁觀者的姿態去看。
這樣雖然學得慢一點,但是卻不會因為大量融合別人的記憶,從而讓自我發生改變。
山銅府,經過十日的修行,李劍湖身上的皮肉更加緊實。
初升的晨曦在山銅府時常陰沉沉的云霧之中眨眼就散,兵坊內的煉鐵爐時刻吞吐著灰色煙塵,飄向天空,籠罩此地百里。
醒來之后,按照約定,李劍湖沒有立刻行動,而是先用太虛幻面聯系了周鐵衣。
下一刻,憑借太虛幻面的聯系,周鐵衣降臨在李劍湖的夢中。
他依舊是蒼老,自信,帶點傲嬌的老爺爺聲音,“小子,你準備好了?若是現在反悔還來得及,真死在別人手中,別怪老夫不出手救你。”
李劍湖心中一片感動,認真地點頭,“我準備好了。”
周鐵衣看向李劍湖頭頂氣運。
那不斷變幻的各色云霞,讓他一時間都拿不準這小子的氣運,不過那灰色的代表死亡的氣運已經消退,這就意味著李劍湖今天大概率不會死。
在這一點上他還是有信心的,除非這個小石鎮吳家有三品強者坐鎮,能夠隱藏自身氣運。
聽到李劍湖肯定地回答,周鐵衣再次點頭,“你再立一次誓言,不會將你我之事告訴他人。”
李劍湖神色奇怪,他已經立下過誓言,不會將自己與‘熊貓’老先生的事情告訴任何人,為什么老先生還讓自己再立誓一次?
不過這事并不難,李劍湖也就順勢立誓。
周鐵衣以忠義權柄再次約束了李劍湖的誓言。
本來他以夢魘權柄就已經約束了一次,但現在多獲得了另外的權柄,自然也要加上,反正對于自己,不過是舉手之勞,小心駛得萬年船嘛。
誓言立完,周鐵衣嘿然一笑,“小子,自己選的路,跪著也要走完,莫要怨天尤人。”
去吧,屠龍的少年,你已經被我給強化了!
李劍湖忽然抬頭說道,“‘熊貓’老先生,我差點忘了還有一件事。”
“什么事?”
周鐵衣奇怪地問道,按理來說這小子現在應該對自己已經敞開心扉,甚至連自己的姓名都告知了,不應該有事情瞞著自己啊。
“老先生,我不是還欠你五個約定嗎?”
李劍湖不等周鐵衣回答,繼續說道,“我想了一下,人不能言而無信,若我死了,就讓我弟弟來還,老先生來山銅府,小石鎮,李家坡找我弟弟李弘毅,將我們的約定告訴他,讓他來還債!”
說完,不等周鐵衣回答,李劍湖就從夢中退了出去。
麒麟閣中。
周鐵衣倚著書桌,睜開了眼,看向窗外已經結果的杏樹,笑道,“好小子,是個能夠干大事的,連我這條惡龍都敢算計。”
另外一邊,李劍湖從夢境之中醒來,在床上坐了一會兒,將寫好字的白色長布卷在手中。
他之所以讓弟弟李弘毅繼承‘五個約定’,就是想著若自己真的倒霉,沒有闖過這關,也能夠給弟弟留下一條后路。
雖然和‘熊貓’老先生接觸不多,但是‘熊貓’老先生培養自己,除了心善之外,肯定也想要找個徒弟做事。
既然他能夠看上自己,自然也有概率看上自己的弟弟。
若自己死了,縱有萬分之一的機率,‘熊貓’老先生來山銅府一趟,那么自己替弟弟接下承諾的事情就賺了。
想通這點之后,李劍湖心里輕松了不少,他起身,身上仍然穿著已經變得灰撲撲的孝服,先是給母親說了自己要帶著弟弟出去一趟,然后找到了八歲的弟弟。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雖然李家在礦區算不得窮,但這里都生活著窮苦人家的孩子,所以李家兩個兒子也都算是早熟。
李劍湖先去取了一塊新鮮肉,然后帶著弟弟去了小樹林。
呼喚了一會兒,小白如同白色閃電躥了出來,萌萌的大眼睛疑惑地看向旁邊的李弘毅。
李弘毅這小家伙也直勾勾地看向李劍湖,輕聲說道,“哥,這東西逮住,去鎮上應該能夠……”
李弘毅的賣字還沒有說出口,就立馬被李劍湖堵住嘴。
小白可是能夠聽得懂人言的。
他訕訕對小白笑道,“這是我弟,不懂規矩。”
小白瞥了李弘毅一眼,然后跳到李劍湖頭頂,又用前爪刨了刨李劍湖的頭發,宣示誰才是主人。
李劍湖將手中鮮肉遞給弟弟,讓弟弟喂小白。
小白原本是不接李弘毅喂的肉,不過被李劍湖央求著,還是慢慢吃了。
趁著小白吃肉,李劍湖將小白抱在懷中,小心撫摸著皮毛,柔聲說道,“我可能要出一趟遠門,若是沒有辦法快速回來,就由我弟弟喂你肉吃好不?”
李劍湖情緒上的變化影響了小白,它疑惑地看了李劍湖一眼,隨后又認真吃肉。
李劍湖笑罵道,“在你心目中,還是肉更重要啊!”
帶著自己弟弟和小白玩鬧了一會兒,等弟弟和小白建立了基礎的信任之后,李劍湖才帶著弟弟離開。
這是自己能夠給弟弟留下的第二道機緣,至于兩件事能不能成,就不是他能夠決定的了。
此時天色已經不早了,李劍湖帶著弟弟向小石鎮而去。
山路崎嶇,等到了小石鎮,已經臨近正午,也是人流最多的時候。
小石鎮上,李劍湖先帶弟弟拜訪了一位鎮上的同姓叔伯。
然后悄悄拉著李弘毅在旁邊吩咐。
他青澀未褪去稚嫩的臉上,露出前所未有的燦爛笑容,就像是早上剛剛升起的太陽,“你在這里等我,等會兒哥給你買糖葫蘆吃。”
李弘毅看著哥哥的笑臉,總覺得哥哥今天有點奇怪,但一時間又說不出來怪在哪里。
小石鎮,吳府。
這是整個鎮子上最大的建筑群,甚至比鎮上的墨院和武院都要修得氣派,甚至不亞于山銅府的一些小家族。
庭院內,吳家二少爺正拿著《天下事》閑讀。
當他再次看到周鐵衣的事跡,眼中忍不住多了幾分炙熱。
他當然不會認為自己比得上周家的二公子,作為小家族的次子,他反而比其他人更加清楚自己的定位。
他最大的機緣,就是祖上跟隨周家上過戰場,所以相同的條件下,他更容易被虎威武館選中,然后成為嫡傳,再被挑選為周府親衛。
那對于自己,乃至對于家里,都是一件大喜事,家里的資源也會從大哥身上向自己傾斜。
不過想要做到這一點,光靠努力是不夠的。
他想了想,吩咐丫鬟去找白芷礦區的吳管事來。
不一會兒,吳管事恭敬地走了過來,他是從吳家分出去的支脈,所以才會被吳家交付白芷山的差事。
“這個月我想要再預支二百兩銀子去買八品的養血丹。”
吳管事對此早已經有預料,不過他還是先面露難色,“二少爺,這賬恐怕不好平,礦區其他人已經頗有微詞了。”
他口中的‘其他人’當然不是指普通的礦工,他們不算人,其他人指的是礦區的各家管事,白芷山以及周圍的礦山,他們吳家雖然占大頭,但也要分給當地的其他人喝一口湯。
吳升看向吳管事,毫不在意地說道,“這賬我不是教過你該怎么做嗎?”
他揚了揚手中的《天下事》,說道,“告訴他們一句話,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吳管事剛想要低頭回答,忽然外面有下人跑了進來。
“二少爺,管事,外面來了個少年,穿著喪衣,在門口嚷嚷呢!”
吳升神色就像是吃了只蒼蠅一樣難受,“我去看看,誰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敢在我吳家門口找事!”
說罷,他氣沖沖地起身,等來到了門口,此時吳家門口已經圍滿了看熱鬧的人,只見一個少年身穿臟兮兮的孝服,手中舉著巨大的白色長布,長布上潑墨大字寫著,“請吳家還我葬父錢!”
這自然是周鐵衣和李劍湖商量好的對策。
吳升看到這幾個字,不用吳管事和下人解釋,就猜出了這少年的來歷。
他對著已經同樣被通知,跑到了門口的吳家打手們怒喝一聲,“你們這群蠢貨,還愣著干什么?別人都欺負到我吳家頭上了!”
聽到了吩咐,打手們立馬動了起來。
一位九品武者一把扯下李劍湖舉著的字,另外三人圍了上去,冷笑道,“小子,你這是自找苦吃啊!”
說罷,幾人拳腳相向。
李劍湖按照周鐵衣的指示,就算被打了,也不直接動手反抗,而是抱著頭,護住要害。
拳拳到肉的痛如同雨點一樣密集,甚至讓李劍湖一時間分不清上下左右,但一想到父親的葬身錢,他又覺得身上的拳頭不痛了,死咬著牙,不吭一聲。
吳升看著李劍湖被打手們圍在地上暴打,見李劍湖不敢反抗,只敢抱頭,冷哼一聲,“現在知道怕了?”
此時他心中的怒氣消了一些,想到了更實際的東西。
這晦氣的小子殺了也就殺了,這礦山之中無頭冤案太多,誰能夠查的清楚呢?
但唯一不能夠現在死在他們吳府的門前!
他看了一旁的吳管事。
吳管事上前拱手對周圍的看客們說道,“這小子父親死在礦區,那是天收命,怪不得誰,我們吳家也是照例賠償,只不過這小子貪心不足,所以才來鬧事,這次我們少爺心善,就放你一條活路,下次可不會這么好心了。”
說罷,他看了幾位打手一眼,打手立馬心領神會,向著兩邊散開,但不知道是不是有意,最后踢得兩腳,直接踢在李劍湖的腿上,發出咔嚓響聲,讓他站不起來,只能夠趴在地上,看向臺階上的吳升。
“賤種!”吳升在心里想道。
李劍湖抹了把咬破的嘴角,腥甜氣直沖喉頭,不發一言。
周圍的看客們大概猜出發生了什么,礦區賠償少了五分之四這件事在不大的小石鎮自然也傳遍了。
但看到吳家兇狠的打手們,想到傳言中與吳家有關的虎威將軍府,他們只能夠在心中惋惜道,“這世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