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坐著寬敞華麗的馬車駛出寧王府,來到湯州府的風雨樓,這里早已經高朋滿座,即使天色晦暗,但是一盞盞墨石燈將整座樓照得燈火通明,從遠處看過來,像是江岸上樹立起的一座七彩寶塔,不似人間造物。
馬車之內的李劍湖已經沉下心來,他既沒有對自己乘坐華貴馬車感到高興,也沒有對華貴馬車嗤之以鼻,要求對方換一輛普通馬車來接自己。
若是在跟著周鐵衣學習之前,按照李劍湖自己天真的性子,肯定會要求換馬車來彰顯自己沒有同流合污,儒家來邀請的人也會樂意這么做,甚至不介意之后幫李劍湖寫幾篇文章,找幾個人挨罵,來彰顯他們儒家新一代的種子是多么親民,多么節儉。
以后李劍湖倘若真的成為一代大儒,劍道宗師,弄出個成語‘宗師換車’來教訓后人也是可以的。
正是看懂了這點,李劍湖才懂了七八分當初在玉京山上,周鐵衣邀請自己坐馬車時候說的那番話。
有些形式主義,用華貴的馬車來表達可以,用簡陋的馬車來表達也可以,最關鍵的是坐馬車的人會不會被控制,迷失方向。
到時候無論是華貴的馬車,還是簡陋的馬車,都會駛向萬丈懸崖,車毀人亡。
李劍湖被請上華貴馬車,從華貴馬車上下來,先對車夫道了一聲謝,然后才跟隨小二上樓,整個簡單的過程被風雨樓上的眾人收入眼中。
其中一位世家道,“雖然我不服周鐵衣的‘歪理邪說’,但他還真會調教人。”
這位世家頗為感嘆,甚至如果不是現在局勢緊張,他都想要將自家子嗣送到周鐵衣身邊調教了。
其他人微微頷首,目光看了一眼坐在旁邊,進來就如同木塑的王明義,這段時間他們湯州府的各個世家也是領教了王明義的手段,而這人也在周鐵衣手下接受過調教。
他們今天故意用奢華至極的馬車去接李劍湖,就是想要看看這位儒家新塑造的種子表現如何,至少現在看來,讓人滿意。
當然這也讓其他人更加憂心忡忡了,被調教的人都如此了得,更何況周鐵衣?
鄧振全坐在主位開口道,“諸位,出淤泥而不染,是蓮花美,還是淤泥美?”
在場世家瞬間明白鄧振全的意思,剛剛說話的那位打哈哈笑道,“術是術,道是道,他周鐵衣只會調教人,但無論是李生,還是王生,最后都是我儒家的種子,這正說明了我儒家的道才是對的,我以術制道,實在是愧對圣人教誨啊。”
他開口,周圍的人自然附和了幾句。
“確實,他那般人人都貪心如淵的言論,豈不是如淤泥一般臭不可聞,實在是有愧圣人教導。”
幾人打哈哈之間,李劍湖也被侍者帶了上來。
鄧振全先對李劍湖招手道,“你坐到我身邊來。”
李劍湖跟在周鐵衣身邊那么久,反而被周鐵衣好生教導,所以即使大家嘴上說得好,但難免懷疑李劍湖是不是已經被策反。
而鄧振全此舉,就是向湯州府的世家們表明,李劍湖肯定是儒家的真種子,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我都不擔心,我都為他背書,你們別東想西想。
李劍湖在心里一嘆,這位鄧總憲對自己當然是沒話說,當初自己剛到天京,就是寄居在鄧總憲的家里面,得知自己沒有讀過多少書,鄧總憲這么忙的一個人還專門抽一個時辰給自己講解儒家入門經義。
而且修行劍道,李劍湖對周圍人情緒變化感知很敏銳,所以他能夠感受到鄧振全對他是真心實意的教導,當時在發現自己浩然正氣反噬的時候,鄧振全也是第一個站起身來,準備撲滅的,所以站在李劍湖的角度來看,鄧振全對他自然很好,沒有任何好挑剔的。
李劍湖走到鄧振全身邊,對鄧振全拱手道,“見過鄧師。”
就像公輸霆要周鐵衣稱呼自己為師一樣,鄧振全對李劍湖唯一的要求就是稱呼自己為師。
鄧振全撫摸頷下胡須,笑容明朗了幾分,認真地打量了李劍湖,“不錯,又有長進,來我與你介紹一下。”
等鄧振全帶著李劍湖對在場人見禮了一遍后,李劍湖也明白這一個半月,周鐵衣在山銅府打開了一條口子,鄧振全也重新整合了湯州府儒家的勢力,讓他們從湖心書院案的憂心惶惶中重新安心,不然今天到不了這么多人。
落座了之后,其中一人斟酌了一下話語,開口問道,“今日文會以‘民心’為題,我等本想要邀請周侯,但又恐周侯與我等儒家有諸多誤解,爭論起來,所以請李生前來,或從旁聽聽周侯見解。”
李劍湖微微一愣,他雖然看清楚了這次文會的目的,但沒想到就是這么一個眾人皆知的目的,這些人都要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讓他忍不住聯想到周鐵衣最后的嗤笑,不禁微微搖頭。
另外一人見李劍湖搖頭,忍不住出聲道,“周侯最近在山銅府,在墨城,機關城可是辦了不少‘民心’大事,難道都避著李生嗎?”
周鐵衣身邊閑人眾多,山銅府,墨城,機關城又不是他的大本營,所以周鐵衣時常召見李劍湖,耳提面命的事情大家都知道,試問見墨家巨子這位一品,影響墨家道統的言論李劍湖都能夠在旁聽到,那么周鐵衣做的很多事情,都無法瞞過李劍湖了。
李劍湖笑道,“那倒不是,只不過我沒有讀過幾天書,諸位大人有什么要問就問吧,不用跟我拽文縐縐的話,我怕理解錯意思,文不對題,反而影響到諸位大人的判斷。”
眾人聽后,眉頭舒展,雖然李劍湖的話聽著粗俗,沒有婉約之美,但他確實愿意答自己等人的問題。
確定之后,一人一人開始發問,都是關于周鐵衣怎么看待墨石案,他那些舉措背后有哪些原因的,而李劍湖一句句回答。
眾人慢慢深究細思,不知不覺間竟然沉浸入通過李劍湖告訴的周鐵衣闡述的那個世界之中去了,于是問題也慢慢變少。
就在這時,李劍湖突然起身笑道,“諸位,今日我來答題,都是周侯來讓我來答的,周侯問諸位,諸位怎么知道自己的問題是不是都是他想要通過我說的?”
李劍湖這般一說,頓時讓在場所有人錯愕,讓李劍湖剛剛配合回答的答案籠罩了一層迷霧。
對啊,周鐵衣這么自信放李劍湖過來,李劍湖有問必答,這些答案究竟有多少是可信的?
還沒有等眾人思考完,李劍湖走到欄桿處,看了一下外面的風雨,灰色的濁浪拍擊兩岸,帶著停靠的船舶起伏,即使有米粒大點的行人路過,也遠遠躲開,生怕被浪頭卷走。
這不就像是自己現在的處境嗎,在周鐵衣與儒家掀起的浪潮之間,輕易就會被裹挾進去,迷失方向。
他忽然心有所感,這段時間讀的書一些道理通了,于是道,“諸位今日文會‘民心’,我倒是心有所感,有一殘詩,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諸位大人們心思太多,如這滔滔濁浪,讓百姓們行路艱難,唯恐被波及一二,只能夠讓著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