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家,入夜。
鄧學虎雖然家境貧寒,但嚴格來說家庭狀況仍然是大夏百姓平均之上。
天京畢竟是百善之地,作為天京人,鄧父鄧母舍得下苦力,早上擺個面攤之類的早點攤也能夠賺不少銀子。
鄧家之所以沒有送鄧學虎入私塾,是因為鄧家的長子讀書尚可,有把握考中秀才,入儒家的門墻。
作為普通百姓家庭,鄧父鄧母自然希望先將資源全部投入到長子身上,等長子考中了秀才,再帶著弟弟妹妹一起出息。
反正鄧學虎在家自學,不懂的地方也可以問大哥,所以從儒家最便宜的啟蒙學校畢業之后,就拿著哥哥的書自學,沒有專門去私塾花錢。
倒是報童學校開設,給了鄧學虎一條新的路子,讓才從啟蒙班畢業的他能夠免費繼續學業,還能夠賺錢補貼家用,所以他也學得格外的認真。
兩兄弟住在一間房間之中,房間內略顯刺鼻的油墨香氣濃郁,兄弟倆自己搭建的書架上除了放著書籍之外,還整整齊齊摞著各種報紙,每個小格之間還有具體的標注。
自從蒸汽印刷機出現,周鐵衣將印刷的價格打下去之后,諸子百家即使想要像以前一樣掌握書本知識的話語權,但也受到報紙業技術和發展的影響,書籍的價格降低了不少,更何況鄧學虎作為報童,自然知道怎么弄到便宜的過期報紙。
油燈亮著,鄧學虎能夠聽到隔壁墻父母隱約的爭吵聲,他輕嘆了一口氣,將有著觀想字條的格子中兩份報紙拿了出來。
諸子百家在報紙競爭初期,沒有周鐵衣的奇思妙想,但也有爭奪讀者的辦法,最簡單的辦法,就是通過報紙印刷一些基礎的修行法門。
特別是以道家,佛家,兵家三家為主,基本的養生拳經和觀想之法印了不少,反正這些知識就算是傳出去,也不會造成什么大亂子。
鄧學虎取出的這兩份報紙,就是道家的《道德報》,上面有一‘觀想法要領’,雖然寫得簡單,練成之后,也不過更能夠入靜,沒有多少神通傍身,但是這兩期的報紙賣得是毫無爭議的好。
取出兩份報紙,認真看完兩段文章之后,鄧學虎對旁邊借燈看書的哥哥說道,“哥,我用一張宣紙。”
上好的宣紙仍然是貴重之物,以前鄧學虎都是從印刷廠找便宜的紙用。
鄧大郎其實今天也沒有將心思放在讀書上,他放下手中書卷,看著弟弟,“你用就成……”
他猶豫了片刻,說道,“今天那位相師又來我們家了,想要替人買下我們家的院子。”
鄧家的小院很普通,但鄧學虎發跡之后,總有人想要沾沾喜氣,反正價格他們出得起。
鄧學虎一邊拿紙,一邊笑道,“這事我們不是商議過了嗎?”
他知道兄長這是暗指自己不用過得那么拮據,就算以正常的方法社交,作為周鐵衣的徒弟,鄧學虎也有很多辦法來錢。
“入學之前,我們都不知道師父究竟是什么態度,以不變應萬變才是對的,少用一兩張宣紙總好過在師父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
鄧學虎將宣紙裁成四塊,自己只用其中一塊,放在桌上鋪好,然后開始滴水磨墨。
鄧大郎順勢問道,“那今天你怎么惱了周侯的?”
他很奇怪,因為按照弟弟的秉性,今天不應該犯這么不智的錯誤,謹小慎微如此,那么更應該師父講什么,就學什么,怎么會傳出師父演化了儒釋道兵四法門,卻一道都沒有學進去的奇怪傳言呢?
鄧學虎磨墨的手停了下來,“老師眼中的世界和我們不一樣。”
鄧大郎微微頷首,示意鄧學虎繼續說下去。
鄧學虎拿起毛筆,吸飽了墨汁,“所以想要當老師的徒弟,我以前的心思就要不得,不然就只見蓮花,不見明月。”
說罷,鄧學虎在宣紙大筆寫意,不過幾筆,一朵黑白蓮花躍然于紙上,鄧學虎又沾了沾水,讓筆墨變淡,而后蓮花之上,一輪圓月顯化。
鄧大郎看向宣紙之上明月蓮花圖,一時間陷入了沉默之中。
蓮花如果指代儒釋道兵四種法門,那么明月在蓮花之上,已經不言而喻了,自己還是小瞧了弟弟的心氣,他想了想,終究還是沒有繼續問下去。
鄧學虎畫好蓮花明月圖之后,走出門外,抬起手,拿在新月乳白色的光輝下一照,心中留了影子,然后回到屋內,坐在自己的小床之上觀想起來。
所謂的觀想法,由外物入身,借物煉神,所以觀想之物,可以隨心而動,在練習的時候,鄧學虎逐漸發現,與其花費很久的時間去留存一個外物的印象,倒不如先將外物的神意拓印在畫紙之上,雖然無法得到全貌,但觀想本身的重點是我心,我神,外物只是依憑,是入靜的法門,若太在意外物的神貌,忽視了我心,我神的變化,反而是舍本逐末了。
沉浸的黑暗之中,鄧學虎借著那一道新月光輝為白墨,不一會兒就在心中寫意出一朵黑白蓮花,蓮花之上,一輪月影若隱若現。
但相較于接近真實的蓮花,月影飄忽不定,極有可能在下一瞬間就湮滅,帶著鄧學虎離開觀想之境,這個時候鄧學虎也不慌張,只是先穩住蓮花,然后一步步試探勾勒月輪。
不知不覺間周圍完全靜了下去,時間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下一刻鄧學虎心中蓮花上的月輪大放光彩,照耀周圍一切的黑暗,讓夢境化作真實,有了物質感。
鄧學虎當即對月輪一拜,“請老師傳法。”
明月之中,周鐵衣一步步走出來,對著鄧學虎的精神笑道,“為何知道在夢中求法?”
鄧學虎老實回答道,“今日我見四條通天大道而不學,自然是‘癡人’,師父說十全十美的法門在夢中,自然要癡人說夢。”
“不錯。”
周鐵衣再次頷首道,“不過你既然懂癡人說夢的道理,那么為師也沒有法門傳給伱了。”鄧學虎抬頭錯愕看向周鐵衣,這個時候不是應該教自己獨門絕學,讓自己秘而不宣嗎?
怎么真的就沒有法門傳給自己了?
周鐵衣笑道,“儒釋道兵四門不學,那么你自然是和為師一樣心慕圣道,為師問你一句,天下可有相同的圣道?”
這個問題很少人思考過,即使是三品,二品的大人物們也是亦步亦趨沿著前人留下的圣道前進。
鄧學虎認真思考了片刻,“儒釋道三圣以三道立身,師父被譽為三圣之后如今天下最有機會證道之人,也走出自己的道途,那天下大概就沒有相同的圣道了。”
周鐵衣再次頷首,伸手拉住鄧學虎的魂魄,放在自己的明月之下,然后駕馭夢境,飄飄然,如一輪圓月,朗照在天京百姓夢中而行。
“你這個說法,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為師沒有法門教你,但道理還是可以教你的。”
“請師父示下。”
鄧學虎大概聽懂了周鐵衣的意思,走圣道的法門是獨一無二的,凡是想要走這條路,都要自己求索,學人越多,那么自己證道的機會就越少。
所以縱然周鐵衣有萬千妙法,但這都是周鐵衣的道途,不能夠幫助別人證道。
但是已經走上圣道的周鐵衣卻能夠講一些他在這個過程中的見聞,也就是圣道的道理。
“圣道者,見過去未來,則過去未來存,不見過去未來,則過去未來不存。”
“所以佛家有天上天下,唯吾獨尊,道家有煉虛合道,天人合一,儒家有為天立心,為民立命之說。”
巨大的圓月穿梭在夢境之間,在鄧學虎眼中,一個個瑰麗的夢境本來如同泡沫般忽閃忽滅,但是被圓月吸引,融入了圓月之中,讓這些瑰麗的夢境能夠在圓月中長存,讓百姓的精神與明月系統連接。
鄧學虎悟性極高,瞬間反應過來,這是老師一邊在完善天京的明月系統,一邊在給自己展現世事如夢的道理。
他忍不住低聲問道,“難道真的如佛家所言,世事如夢?”
他以前知道圣人很了不起,是能夠決定天下的人,但卻沒有想過圣人的神通究竟有多厲害,今天聽周鐵衣提起,才知道圣人有多了不起。
一念動則天下動,圣人只要預見的未來,就一定會在將來發生,如果圣人不預見未來,甚至可以讓未來不存在。
這已經超乎了凡人能夠理解的法門,武技,符箓,神通之流了,怪不得天下人都想要成為圣人,在圣人面前,眾生就像是一場夢境之中的人物,他們的念頭可以輕易改變夢境,甚至無視因果,規律,就像周鐵衣此時在做的一樣。
只不過周鐵衣只能夠在夢境之中做到這一點,但是圣人卻能夠在現實之中做到這一點。
周鐵衣將自己理解的觀察者效應用這個世界能夠理解的話講給鄧學虎聽,笑道,“也不盡然,就拿佛家的理論來說,如果佛陀在寂滅涅槃的狀態,確實天地對于他而言就是一場大夢,萬物損毀或者生長,都無法影響到他的狀態。”
“但圣人一旦入世,他們在影響世界,讓世界如同他們的一場夢變化的時候,他們也在夢中被影響,就像你做夢一樣,雖然夢中的一切都從你的心而生,但你能夠完全控制自己的夢境嗎?”
“即使是觀想法修行最深的人,要么不做夢,要么一旦在夢中,也只能夠時刻保持自我的清醒,但是稍微一不留神,就會讓夢中景物大變,甚至迷失在夢境之中,所以入世的圣人也一樣,更何況這天底下的圣人不止一位。”
“如果圣人迷失在夢境之中,他們會怎么樣?”
鄧學虎趕忙問道,他知道今天師父講的話,即使不是修行法門,但卻已經囊括了修行最根本的秘密,是各派典籍根本不會記載的不傳之秘。
“那自然是從圣位之上跌落。”
周鐵衣坦然道,他就短暫經歷過這種狀態,以自身高維生命降維為基礎,配合田父的圣力,在荒古八神證道之前,確定了之前人族大興的局面,但他同時也徹底入了這個夢,從圣位上跌落。
所以他大概明白,圣人只要付出足夠的代價,也就是從圣位上跌落的代價,是能夠決定事物的短期發展的,而決定的多少,要看圣人能夠預見到哪里。
同理,當時人族炎人氏大概也是以近似的法門,傳承了人族的火種,只不過炎人氏連圣人都不是,所以他付出的代價是自己的生命,同時也吸引了穿梭宇宙,當時以高維存在的自己降臨,繼承了他留下的特殊的人道火種。
“儒圣,佛陀就是從圣位上跌落嗎?”
“是。”
周鐵衣以肯定的語氣說道,“儒圣定了人族五百年不能夠修神道的天命,徹底穩固了人族的大勢,所以從圣位之上跌落,至于佛陀……他鎮壓了太虛幻主和血海尊首,以前我也以為是傷勢過重導致他寂滅,但現在看來,他是通過‘以夢換夢’的法門,拉著兩人一起入夢,從圣位上跌落。”
“太虛幻主,血海尊首?”
鄧學虎疑惑出聲。
周鐵衣笑了笑,將荒古九神的事情講給他聽,讓鄧學虎明白所謂的神孽的來源以及當初人道如何興盛,只不過隱去了屬于自己的一段。
聽完之后,鄧學虎聯系周鐵衣給自己講的圣人,問道,“那除開道尊和最神秘的第九位神祇,天帝,地母,鳳祖,蒼龍,雷神,冥帝,祂們的死亡也就不止是因為五帝和祂們同歸于盡了,至少在祂們從圣位跌落之前,祂們仍然有機會確定一段未來的走向?!”
鄧學虎聲音驚訝不已,因為如果師父判斷的是對的話,那么如今大夏所謂的盛世當真是如同大夢一場,只要這幾位荒古九神預見的夢抵達了關鍵節點,那么所謂的盛世會在一夕之間化作烏有,這一點普通凡人根本改變不了,因為凡人只是夢境而已。
“對。”周鐵衣輕嘆一聲,“接下來大旱,導致天下由盛世到亂世,恐怕就是當初某一位留下的大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