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儒家諸多官員本能就不想要摻和進去,因為董行書在上面落筆,那就是為周鐵衣火中取栗。
但他們又繞不開這個話題。
首先是《天圣民三才感應策》的上奉之人是柯黯然,儒家之徒,因為董行書將柯黯然召回天京,在大多數中下層甚至一部分上層儒家學士眼中,這就是董行書這位儒家魁首和儒家青年俊杰的和解,同時《天圣民三才感應策》被圣上接納,也預示著儒家提出了一個新儒學的概念,與周鐵衣的‘人欲學說’對抗。
這一點就像是周鐵衣貶斥梅俊蒼一樣,即使董行書和柯黯然不對付,但此時在絕大多數儒家學子的影響下,兩人也是唇亡齒寒,假戲真做,董行書不可能對外人宣布,他只是想要利用柯黯然頂住周鐵衣壓力,暗中培養王明義等人。
同時柯黯然又需要大量的人來繼承他的學說道統,趁著周鐵衣離京,他已經在太學院宣講過幾次,收攏了一批儒家的名儒學者,這一點董行書也無法阻止。
所以現在的‘新儒’反而不是王明義與張三弄出的以《新學》報為基礎古文運動,這項運動在儒家老一輩的學究看來,只是基于‘技’,尚未上升到‘道’的程度。
反而掌握著報紙司,有著三品實力,如今又是大夏圣上心腹的柯黯然不僅實力,手段更強,這《天圣民三才感應策》也已經可以算是道,儒家不一定需要和皇權對抗,反而可以和皇權結合,其中的要點就是天圣民三才!
但成也天圣民三才,敗也天圣民三才。
既然三才可以幫助大夏圣上成道,自然也能夠形成新的桎梏。
在場皺眉的眾人眼前一亮,他們總算是明白了董行書為什么猶豫不決了,這雖然是為了周鐵衣火中取栗,但如果成功了,那么柯黯然的天圣民三才也就有了限制大夏圣上的手段了!
圣上不仁,天降災禍以警示!
學部尚書唐安世是對董行書想法最了解的一批人,他輕聲說道,“真是峰回路轉,殊途同歸啊,沒想到這《天圣民三才感應策》最后的完善竟然落到了周鐵衣身上。”
旁邊的人附和道,“或許柯黯然已經推算出來了,不過他畢竟不是周鐵衣,只能夠等著周鐵衣走這一步,怪不得他之前沒有對周鐵衣窮追猛打,不然這法門別人說出來,當真是死路一條,唯有周鐵衣說出來,還有幾線生機。”
在場儒家眾人雖然因為儒家利益算計眾多,但都是心存理想,不然當初也不會支持梅清臣跪午門了。
當時他們不怕圣上天怒,如今自然也沒有理由怕。
見眾人想清楚了,董行書環顧四周,“名字我自然是要落上去的,不然豈不是讓那小子和法家小瞧了我們儒家,只不過過程該如何做,我尚且不明。”
董行書的目光先是看向了象部王吉貞,對方今天說了圣上已經預料到年末君臣不濟,那么是否已經另外做好了準備?
王吉貞輕輕搖頭,示意自己不知道圣上的想法。
董行書卻笑道,“剛剛吉貞有言,圣人做卦,彰顯天機,既然水火未濟之卦已經成為定局,我等何須再惱。”
他其實剛剛聽到王吉貞三卦的事情就已經猜出了結局,只不過其中關竅已經不便與他人言語,免得破壞了圣上和天后的局,反倒是叫他們儒家里外不是人。
董行書提筆,將自己的名字落了下去。
在場不少人暫時沒有聽懂董行書最后一句話的意思,面露難色,猶豫一番,“這件事需要先告訴柯黯然嗎?”
若是提前告訴柯黯然,至少讓柯黯然心里面有一個準備。
董行書轉頭看了一會兒燭火,“他既然走這條路,就應該有個準備,連這關也過不了,就說明他這條路走不通!”
是夜,風雪大作。
正在屋內神入冥冥的柯黯然忽然睜開了眼睛,他雙眼毫光綻放,屋內陰影照亮,露出兩道身影。
正是董行書之子董修德和一位盜家門人。
柯黯然開口笑道,“你以前可沒有夜闖他人門戶的習慣啊,這非君子所為。”
董修德見到好友拿自己開涮,有些惱怒道,“都大禍臨頭了,你還笑得出來!”
柯黯然見董修德夜闖自己家就明白他有要事要給自己說,畢竟自己回京這么久,這位好友依舊礙于董行書的威嚴,與自己疏遠,而今天竟然連夜闖進來,肯定是有事關自己性命的要事,同時董行書又不愿意告訴自己。
柯黯然起身,從床邊的酒柜中取出一壺酒,不緊不慢地拿出泥爐銀炭,一邊溫著酒,一邊說道,“可惜晚上沒有吃食……”
他話音剛落,忽然外面的風雪就像是一只大手,破開了柯黯然水房前水池的冰層,從里面撈出一條金燦燦的龍魚,這龍魚品相極優,已經是四品之屬,更難得的是其本身天賦能夠聚集氣運。
乃是柯黯然上送《天圣民三才感應策》之后,大夏圣上賞賜下來的珍稀之物。
這等珍寶就算是放在三司府內,也是極為珍重地養著,但如今被柯黯然撈起,只見風雪如刀,龍魚拼命掙扎起來,但不一會兒就成為案板上的珍饈,被細細切成魚形的龍魚隨著柯黯然打開的窗戶送進了屋內。
晶瑩剔透的冰盤之上,每一片魚肉都殷紅如血,如同寒風之中綻放的玫瑰。
董修德大驚失色,站起身來,“都如此關鍵時刻了,你怎么做出如此不智之事!”
柯黯然一邊取來三副碗筷,招呼送董修德一起來的盜家門客同坐,一邊摸摸酒壺,看溫的怎么樣了。
“如何不智?”
董修德羞怒道,“我冒死來救伱,你還要考校我嗎!這龍魚一是圣上所賜之物,殺之不祥,二是你這院落的風水之基,殺之自敗氣運!”
柯黯然反笑道,“那這龍魚能夠救我性命嗎?”
董修德張了張嘴巴,確實,柯黯然要面對的風暴遠不是一條四品龍魚能夠救場的,即使這龍魚天賦再神異,此時也無濟于事。
柯黯然繼續說道,“這魚龍不能夠救我性命,兄長和這位閣下卻愿意冒著父命,天威來告知我大禍將至,所以我當以這條龍魚款待兩位。”
旁邊的盜家之人聽后,心悅誠服起身,對柯黯然抱拳道,“之前聽聞周侯買醉黃金樓已經是大夏一等一的風流之事,今日柯先生以龍魚待我和少爺,當不遜分毫。”
柯黯然擺了擺手,剛好酒已經溫得差不多了,他給兩人和自己倒了一杯酒,示意董修德先喝酒。
一杯溫酒下肚,伴著肥美的龍魚,精氣神在美味之中得到滋養,董修德也已經從驚怒之中回過神來,搖頭嘆息道,“所以當初我才喜歡與你做朋友,可惜我父親……”
說到這里,他再次長長一嘆。
柯黯然端起酒杯,自己也喝了一口,問道,“何事讓你連夜冒險趕來。”
董修德用盡量簡短的話回道,“周鐵衣上書墨石案卷宗,效法當初梅清臣故事,問罪圣上,只不過理由不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而是你提出的《三才感應策》!”
柯黯然端著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中,過了許久才放下來。
他凝視著窗外的風雪,“水可載舟亦可覆舟,這是不變的道理,這話本來當我去說,我去冒犯天威,他幫我說了,倒是一件好事。”
“這哪是好事,已經大禍臨頭了!”
柯黯然搖了搖頭,沉吟了一會兒說道,“圣上看了這奏折,自然會暴怒,但暴怒之后呢?”
董修德一時間語塞,這份奏折牽連周鐵衣這個掌握圣力,同時掌握朝廷經濟命脈,關乎前線軍事的‘奸臣’,但又牽連司律,司民乃至于想要限制皇權的諸子百家,甚至連圣上才提拔起來的‘自己人’柯黯然也被牽連進來。
從一開始這就是一個大家都逃不出去的局,無論大夏圣上有多憤怒,只要他想要繼續修道,就需要解決這個現實的問題,這是他選擇的道統本身的缺陷。
既然要承受天圣民之功,就要承擔天圣民之過。
次日,宮門剛開,柯黯然就進入宮中,和當初圣上榮寵周鐵衣一樣,如今柯黯然的榮寵更甚一籌。
宣法殿中,已經搬居此處的大夏圣上聽到太監稟報,柯黯然天色剛亮,就請求面見,他睜開眼睛,眼中的大日光輝忽暗忽明,似乎在尋找一個平衡點。
“讓他進來吧。”
柯黯然進入宣法殿中,先拜道,“臣請罪。”
不過沒有等他徹底拜下來,周圍的云氣就上托,托住了柯黯然,大夏圣上一反常態露出笑容,“先是梅清臣請罪,而后是周鐵衣請罪,如今連你也請罪,今年我大夏朝的忠臣倒是一個個罪責不斷,顯得朕治理無方了。”
柯黯然雖然昨天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當大夏圣上說出這段話的時候,他輕嘆道,果然,對于周鐵衣要在墨石案上繼續做文章,大夏圣上其實心中已經有預料,而且還早已經準備好了解決辦法,所以才有了當初三卦之言,只不過自己當時都沒有反應過來這卦象會映照得這么快。
“坐。”
大夏圣上指了指自己面前的蒲團,柯黯然再次拱手一禮,坐了上去。
“你早上急急忙忙趕來,是周鐵衣又弄出了什么事情吧?”
柯黯然將昨天發生的一切都一五一十說了出來,包括董修德背著董行書,連夜找自己,將消息通知給自己。
旁邊侍奉的蘇洗筆屏住了呼吸,這已經與逼宮只差一步了,怪不得周鐵衣在上面會寫‘尚有一罪不敢直言’,因為這罪責是欺君之罪。
大夏圣上聽完之后,沒有暴怒,而是對蘇洗筆吩咐道,“你去將皇后,馮子寬叫來。”
等蘇洗筆離開,大夏圣上才開口問道,“你認為這是陰謀還是陽謀。”
柯黯然拱手道,“他未動天京軍權,落筆文書上有司律,司民兩人簽字,但唯獨沒有右將軍的簽字。”
若這是逼宮之舉,想要以圣上失德,所以天降警視,需要圣上退位讓賢,那么周鐵衣此時就應該和右將軍府緊鑼密鼓的聯系起來。
這種事情在周鐵衣那個世界時常發生,所以天子極為猜忌臣下私聯,一旦發現,格殺勿論,因為如果天下都不是自己的,那么天下好不好和天子就沒有任何關系了。
但是在這個世界不同,從人族五帝建國開始,皇帝不僅是天下的所有者,同時也是天下無可置疑的強者。
從五帝到圣皇再到大夏歷代前任皇帝,在京師之地,掌握著絕對力量的皇帝無懼于任何的陰謀詭計。
反倒是到了這一代大夏圣上,正是因為他想要修道長生,才需要面對這個以前皇權都沒有面臨過的問題。
大夏圣上繼續笑道,“所以這是陽謀啊,這件事從計劃之初就放在所有人眼皮下,根本沒有密謀的可能性,所以董行書和青空規才會落筆,他們擔心朕成圣之后再無限制,可儒法兩家卻口口聲聲稱圣皇時代乃是天下治世。”
“現在朕倒是越發好奇當年的圣皇究竟是何物,圣皇又為何隕落了。”
柯黯然微微屏息,沒想到大夏圣上不僅想到了眼前之局,還聯想到了成圣之后的事情。
世人皆知圣皇壽五百余載,這對于世人而言已經是天壽了,但是對于一位圣人而言,這個壽命仍然過于短暫。
儒圣,佛陀之所以寂滅,不是因為他們壽命到頭,而是因為他們從圣位上跌落。
當初儒圣,佛陀從圣位上跌落,是因為要應對神道的威脅,但是圣皇呢?
他所處的那個時代,天下已經一統,人族徹底大興,大炎朝存世五百年,為何一夕之間圣皇隕落,連帶著整個大炎朝崩潰,進入了五百年的南北五朝亂世?
這一件事恐怕只有儒家,道家,佛家最機密核心的人才知道原因,連大夏皇帝亦無從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