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期管理……”
即使在場眾人都是心思縝密,智慧超群,但是接觸這種蘊含極大信息的新詞匯,仍然需要不少時間來接受和理解。
趙釜琢磨著念了兩三聲,配合之前趙琴心的解釋和周鐵衣通過趙琴心告訴他們這件事,逐漸地品出了三昧。
“所以說我們其實也是預期管理的一環?他通過你告訴我們這件事,就是要讓我們青帝一族明白,這已經是天下大勢,與其違逆大勢,還不如順著他的陽謀走,但一旦順著他的陽謀走,就越發會讓天下按照他的想法進行。”
趙琴心回答道,“我想應該是這個意思,我收取黃金,所以對這一塊理解最深,即使我們青帝不出手,以現在市場上的黃金緊縮情況,世家大族都用一比十三的比例兌換,一旦消息傳到百姓那里……他有太多的方法可以讓百姓驚惶了,這又會進一步推動黃金價格上漲,銀票,股票,債券,人參果,新的蒸汽機修行之道,我們根本無法預料他會從哪一步開始動手,但當他真正動手的那一刻,必然山崩海嘯,縱傾盡天下之銀錢,也無法填補空缺。”
其中一位族老輕聲說道,“以前看族內典籍,上面說圣人神尊一念動,則天下動,當時只以為這是圣人神尊們神通了得,現在一看,卻又有新的感悟,能做圣人神尊之輩,何止是神通了得,這智慧也非凡人所及。”
說罷,這位族老斟酌地說道,“既然圣意已經彰顯,定了未來,按照族中典籍記載,我們就不應該逆天而行。”
趙釜微微側目,看向這位族老。
原本他才是族中最開始,最主動推動和周鐵衣聯盟的人,在這件事上他本來還在猶豫,想著要不要先去太行山探探口風再決定。
但沒想到族老們率先比自己押上更多的賭注。
“家主可是奇怪我們這些老頑固為什么突然這么激進了?”
另外一位族老看到趙釜困惑的神色,笑著說道。
趙釜微微頷首。
這位族老回答道,“現在家主猶豫該不該跟著行動,本心可是從天下百姓出發?”
剛剛的談話中,趙釜兩次提到了‘亂世’,青帝一族當然不怕亂世,唯有百姓怕亂世。
趙釜繼續頷首。
族老們笑道,“族長仁義,此乃我們一族之福。但是從族長推動我們和炎黃神尊結盟開始,我們青帝趙氏其實就已經沒有多少選擇了。”
“純粹站在我們趙氏的角度來思考的話,只要祂不要求我們直接和朝廷對壘,那么這些額外的援助,我們趙氏提供,有益無害。”
“就比如這次放開修行物資,增加崇山府的修行者之數,就算我們青帝不做,其他世家,學派也已經開始做了,最終的結果只會導致萬一真的開啟亂世,我們一族反而失去先機,所以站在族中的角度來看,我們沒有什么理由拒絕這種合則兩利的事情。”
“反而我們內部先統一意見,族長帶著我們青帝一脈的‘好意’去太行山談判,能夠為族中爭取更多的利益和先機。”
趙釜凝神思考片刻,不得不佩服這些族老對事情看待的方式。
如果周鐵衣在這里,就不會有趙釜的困惑了。
當一件事情已經大概率必然發生,那么保守者有可能比改革者更加激進,因為保守的核心就是維持固有的自身利益而非固有的社會結構,當改變已經成為必然,那么在改變中如何篡奪最多的利益,就是保守派考慮的事情了,他們反而不會維持原本的社會結構,因為那樣要付出更多的利益,收獲卻少得可憐,所以他們攫取利益的行動反而會更加激進推動變革。
玉京山,京衛府。
春雨稍歇,趙觀山讀著朝廷的邸報,太學院書庫的變化仍然在延續。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變化,就是火車商會的去留。
如今火車商會早已經不再只是‘火車’。
這個龐然大物經營著鋼鐵鍛造,新式蒸汽機制造,參股著輪船產業,又以技術入股,從中央連接著地方。
幾個月前,大夏收攏的災民中有近三成已經開始從事于與火車商會直接或者間接的工作,而且今年一旦災情有所擴張,無論是南方先開始的旱災,還是西方先開始的兵災,如何安置災民,都需要火車商會這個新興力量來解決。
只用幾個工廠,幾條鐵路的修建,就可以安置成千上萬的災民,這在以前是朝廷官員們無法想象的‘美事’。
因為以前災民的安置一個核心的問題就是無法解決可耕種土地,因此讓災民不斷消耗糧食,無法生產價值。
但工廠和鐵路的修建,相比于耕種土地,自然容納的人口要多得多。
這么大一個產業,僅僅在天京就有八千多直接參與工作的百姓,所以火車商會管事才是香餑餑,每個人都想要伸手。
只不過以前畏懼于周鐵衣的權勢,大家只能夠讓郝仁這個管事先犯錯,再找機會,所以才有了當時股價的波動,可惜風浪還沒有完全掀起,突然之間又被佛教之亂打斷。
而兩天前的書庫之戰又是一個新的突破口,郝仁被請進平章宮中,至今未歸,但平章宮不斷傳出‘小作文’,也就是邸報,商議火車商會改組,立鐵道司的事情。
顯然這是先要拆分這個龐然大物,那么鐵道司該什么人來擔任,這就是天京大大小小官員們盯著的事情了。
明眼人都知道,鐵道司以后必然會成為‘第十部’,因為之前周鐵衣的構想中就已經提出了‘鐵路總公司’的概念,其權柄之重,甚至有種奪舍工部的感覺。
花廳之中,趙觀山看著邸報,聽聞下人進來稟報,“大人,高督查求見。”
趙觀山不動聲色放下手中的報紙,“哪位高督查?”
他當然知道是哪位高督查,他之所以這么問,是給下面的人傳播一個信息,他和高文燦不熟。
那天覲見自己姐姐,趙觀山就從天后的話中讀出了平章宮中有人膽大包天,事情水落石出之后,雖然高文燦一步登天,炙手可熱,但是對高文燦這種狠辣小人,趙觀山一向不喜。
但是政治不是你喜不喜歡,而是合縱連橫,高文燦被放進誅神司中,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天后和圣上要拔除周鐵衣在誅神司內的班底。
而天京衛和誅神司的矛盾由來已久,高文燦在誅神司內沒有根基,與天京衛的合作是必然的。
但即使是合作,趙觀山也不想要下面的人誤會意思,覺得自己和高文燦同流合污,即使都是天后的人,他們也并不相同。
這位文吏低頭,眼睛眨了眨,“是新晉的誅神司督查院院長高文燦高大人。”
“他啊。”
趙觀山看了看花廳,此處偏私人,不好接待。
“你將高大人引到右廳用茶,我隨后就到。”
通報之后,高文燦身穿朱衣,被引到右廳,看到那明鏡高懸的匾額,他微微一笑,對身邊的文吏說道,“趙大人還真是一向秉公執法,公務繁忙啊。”
文吏知道上面這兩人不對付,但他都得罪不起,只能夠尷尬地笑了笑。
高文燦也沒有繼續說話,坐下來喝了兩口新春花茶,撇了撇嘴。
等了約半柱香的時間,趙觀山才姍姍來遲。
位有尊卑,即使趙觀山來遲了,高文燦也站起身來,率先拱手行禮道,“趙大人。”
趙觀山微微頷首,“嗯。”
他坐下之后,下人上了茶,趙觀山問道,“高大人,這新茶如何?”
高文燦笑道,“這蜀中新茶,自然是別具一格。”
天后趙氏一脈來自于蜀中,傳聞中是崇山府趙氏的分支,不過按照趙氏的記載,早已經出了五服,并不親近。
“但……”
高文燦話音一轉,“花茶雖好,可惜花蓋葉香,強枝弱本,終究非是上品。”
趙觀山端起茶碗,輕笑一聲,“看來高大人對茶道也頗有研究啊,不過高大人是圣眷在身,這‘賤茶’自然看不上眼,但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花茶會不會喝,倒是頗為影響滋味。”
說著趙觀山用碗蓋輕輕撇了撇茶湯,將浮在茶上的花瓣撇在一邊,然后才送入口中,這喝茶的方法多在蜀中,外地少有。
高文燦看著趙觀山喝茶的樣子,心中已經有了初步的判斷。
從在明鏡高懸的匾下接待自己,到上了花茶這種賤茶,這趙觀山明顯是想要表達他清廉正直,不愿與自己‘同流合污’。
自己已經讓了他兩次,再讓他,陪再多的笑臉,也無法討得好,既然如此,還不如就事論事。
于是高文燦話音一轉,“高某既然圣眷在身,自然一刻不敢疏忽,不像趙大人,天京風聞出了這么大的事情,趙大人竟然一點都沒有行動,還在這里優哉游哉。”
趙觀山面上笑容也收斂,放下手中茶碗。
他大概明白高文燦來這里的原因了,前天晚上,他才在平章宮中被阿姐敲打,按照普通人的性格,這個時候就應該收起尾巴做人。
但是當酷吏的都不是普通人,酷吏如果收起尾巴,就離死不遠了。
很顯然,高文燦是想要打開誅神司的局面,這也是他被放進誅神司的原因。
火車商會暫時不能夠動,天后已經當面警告了,里面關系復雜,早已經不只是牽扯周鐵衣一家的事情,殺人容易,但壞了營造出來的局面,讓數萬百姓在天京流離失所,后果太大,因此更不能夠讓膽大包天的高文燦去做。
所以高文燦只能夠從誅神司內部動手。
但想要從誅神司內部動手也不容易,即使高文燦有衛少安的支持也一樣。
因為不過幾個月,衛少安跟隱形人一樣,就足以說明他在誅神司內部被排擠得多厲害。
選調制度一出,不僅讓地方鎮撫司的權柄削弱,同時也削弱了衛少安的權柄。
本來督查院掌握著選調之權是大權在握,但高文燦是‘孤官’,督查院的文吏們,連同庫房院,典獄院這些核心部門以及眾多才選調上來的小旗,總旗們可是念叨著周鐵衣的好。
周鐵衣雖然在玉京山開始失勢,但那是最上層中一部分人的想法,在中下層最近幾天傳得最廣的可是周鐵衣要在太乙觀上證道成圣。
試問原本我們的直屬領導是圣人,你高文燦何德何能敢來當我們的領導?
梅俊蒼這位‘圣人之徒’在督查院都被排擠得難受,更何況高文燦。
僅僅只是一個幫高文燦辦理檔案,誅神司上上下下就可以把高文燦折磨得欲仙欲死,高文燦想要在誅神司內發飆,借助圣恩壓住底下的人,還要面對一個不要命的申屠元的糾纏。
于是他只能夠另想辦法,先打破周鐵衣成圣的風言風語,然后借機抓住把柄,掀起大獄,名正言順將申屠元及其黨羽打入牢中,才能夠逐漸掌握誅神司。
這個過程需要調集人手,他原本只是平章宮中的編修,得了天后賞識,才一步登天,根基自然不穩,誅神司內的人他調不動,所以只能夠來天京衛這里想辦法。
高文燦是想要以天京說書先生作為切入口。
趙觀山聯系自己知道的信息,做出判斷,但他不動聲色地問道,“風聞我倒是聽到了一些,不過不確定是不是高大人說的事情。”
高文燦沒有心思和趙觀山打馬虎,酷吏就是要搶時間,慢吞吞的酷吏早就死完了,他拱手道,“圣上立督查院之初,使督查院有風聞奏事,聞百姓之言,與有司商議,上奏定奪之權,如今天京市井,說書之人妄論圣名,此為大不敬之罪,趙京衛既然已經聽聞,為何不將其抓捕,嚴加審理,找出幕后真兇!”
大不敬之罪。
這是十惡不赦罪之一,正是知道這點,所以當時聽屬下稟報,他才不敢輕舉妄動。
如今高文燦愿意當這個出頭鳥,他自然沒有理由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