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上,一塊塊金磚如同明鏡,在王明義浩然正氣的照耀下,倒映著百官群像。
只不過此時絕大多數的官員心有私藏,所以在金磚的倒影之中皆有模糊的陰影,反倒是大張旗鼓說出貪腐之事的周鐵衣,他身上那赤紅色的光暈非但沒有黯淡,依舊澄澈如同赤霞。
不少人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所謂明心見性,雖然他們剛剛想要用下面人的貪腐暗指周鐵衣貪污,但其實心里也明白,這不過是攻訐的手段。
周鐵衣當然不會只是包庇下面的人貪腐,既然問題提出來了,那么就要講透,所謂的圣道,就是要讓上智與下愚都能夠清楚的道理,佛家,道家,儒家的道理莫不是如此。
他雙手負于身后,開口道,“諸位以為圣道是什么?”
群臣面面相覷,沒想到周鐵衣居然要從小吏貪腐上講圣道,這確實是超出所有人的預料,不過大家也很好奇,連大夏圣上都身體微微前傾,想要聽聽周鐵衣如何在這方面斷圣道。
周鐵衣起頭道,“雖然我對佛家之言一向不怎么喜歡,但是佛家在思辨之法上確實獨樹一幟,好歹我也是僧部尚書,今日就從佛開始講圣道。”
僧部眾多官員不少都是佛家修行者,聽聞此言,雙手合十,“愿聞其詳。”
“佛經有言,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這也是大家最容易理解的圣道表述。”
這句《心經》即使只是學過幾天書的普通人都知道,周鐵衣用這作為圣道的起點論斷,所有人無論修不修佛,都微微頷首,表示認同,這不算是什么離經叛道之言。
周鐵衣笑道,“那我以此為論,說圣人皆是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諸位以為如何?”
周鐵衣推理得極慢,一點點抽絲剝繭,在場聰明人們沒有催促,反而認真思考這些早已經是‘常識’的問題,生怕周鐵衣偷天換柱。
而如果圣道偷天換柱,那么對整個大夏百家思潮的影響就大了去了。
片刻之后,絕大多數人也微微頷首,這和他們理解的并不差,也符合各家典籍中對圣人的表述。
“那何為‘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
周鐵衣語氣加快,沒有等其他人說他們心中這個概念的理解,而是直接說出了自己的理解。
“我認為矛盾即‘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因此生滅相對,垢凈相對,增減相對,故而圣人常駐于矛盾之中,圣人道統也是眾生之道,因此眾生常駐于矛盾之中。”
周鐵衣說的話很好理解,但這種涉及學說根本性的問題,其他人都不好回答,而是看向了已經辭去僧部尚書之位的了因和尚。
了因和尚出身法華寺,佛法自然無礙,他沉吟片刻,說到,“故佛說眾生皆處于苦海,因此才要緣起性空。”
這就是佛家的菩薩道,十二因緣從生到死,循環往復,一切眾生都處在這種生死循環的巨大圖錄之上,從整體來看,確實是同時在生死之中不得超脫,因此要領悟‘空性’,明白世間一切皆是虛幻之理。
周鐵衣打斷道,“此言我倒是覺得不妥。”
了因和尚皺眉道,“如何不妥?”
周鐵衣反問道,“你是圣人嗎?”
了因和尚認真問道,“自然不是。”
周鐵衣繼續道,“佛家學說就是太看重空,認為這是一切問題矛盾最終的答案,而否定了實,所以我不喜,雖說眾生皆處于矛盾之中,但我不認為眾生皆處于苦海之中,若耕者有其田,勞者有其得,幼者有其養,老者有其依,此乃百姓幸事,儒家口中治世,如何能說苦海,既然佛家學說承認了矛盾,那么就不應該將佛,空置于眾生之上,作為所有問題的最終解答,而應在眾生之中,承認佛和空也是循環往復的一理,所以彼岸即是苦海,苦海即是彼岸,一味求空求佛,那和去廟里燒香的人有和區別,也不用妄論圣道了。”
“所以佛經所謂的終極解答,最終反而都是固化的,片面的,所構想的終極盛世,也不過是一群和尚關起門來念經,念一日尚好,念個千百年,你不煩我也煩。”
眾人順著周鐵衣的思維思考,好像確實如此,即使是佛經所說的極樂盛世,也是一群和尚關起門來天天念經,這種生活在廟里面體悟一兩天或許新奇,但天天念經,還真沒有幾個人受得了。
特別是儒家的人,此時都覺得周鐵衣說得有理,因為周鐵衣用儒家治世反駁了佛家的空想。
雖然以前也有人反駁過,但是周鐵衣畢竟是‘前神尊’,他口中的話自然更有說服力。
“因此所謂的終極解答一定不是固化的,而是變化的,運動的,就像眾生的本質一樣,因此圣人之位一定不能久。”
周鐵衣再次說出了一個論斷。
這個論斷不亞于炸彈,在眾人心中炸開,因為這好像從另外一方面解釋了,為什么古往今來的神尊,圣人們沒有一直永駐世間,祂們雖然是不生不滅的存在,但是也會有生滅的過程。
“所以道家有太極之說,反而較佛家的空性之說更貼近事物的本質,陰陽相生,負陰抱陽,相互對立,又相互轉化。”
“因此我得出一個結論,矛盾是不滅的,相互對立,相互轉化,永恒運動,同時存在于一切事物的發展變化之中。”
道部的眾多道人都露出得意的笑容,不過他們也沒有過多高興,縱觀周鐵衣的變化,從祂轉世為人,煉出了太極陰陽鐲可以看出,他更加偏向于道家學說。
但是也不能夠說他就一定贊同道家學說,不然玄都山的離山道人也不會現在和周鐵衣還在太乙觀上對峙了。
道部之中山景道人與周鐵衣最熟,于是開玩笑說道,“周侯一貫是先抑后揚,我道家太極陰陽周侯已經見得,今日來講,肯定要說‘矛盾’與‘太極’的不同之處。”
周鐵衣倒是沒有如同勝利者的驕傲,而是就事論事,認真點頭,“佛家求空,作為一切問題的最終解決方案,道家雖然不像佛家一樣只看見空,但也想要找一個所謂的最終解決方案,這就是道家學說的局限性。”
眾人都皺眉,這就是周鐵衣今天講圣道和眾人理解中的圣道最大的區別。
以前所有人,無論是哪一家,都想要有一個‘最終解決辦法’,這個辦法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
但反而是周鐵衣這位‘證過’圣道的神尊,在講圣道的同時,反駁了‘最終解決辦法’。
這讓御座之上的大夏圣上和天后都眉頭皺起,甚至讓大夏圣上一時間心神都出現些許松動,手掌微微抓緊了御座的龍首。
周鐵衣不管眾人的表情,繼續說道,“只要將目的瞄準在所謂的‘最終解決方案’上,一定會和佛家所言,求而不得,矛盾可以統合為一個整體,有其普遍性,但又要承認矛盾的特殊性,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不能一概而論,不是永遠的固化的循環往復,而是不斷變化的螺旋發展,今日與昨日縱有相似之處,但要承認今日并非昨日,因此未來才有無窮變化,這個世界才值得我們期待。”
周鐵衣伸手一招,指向殿外,玉京山下周府之中,正在盤坐修行的周魚龍心有所感,她手上戴著的太極陰陽鐲受到了某種召喚,化作兩條憨態可掬的陰陽魚,黑白相間,從周府上空飛出。
這兩條陰陽魚旋轉騰挪,但是卻不永遠禁錮在一地,而是不斷攀升變化,因此從外觀上來看,就展現形成了一座凌駕于陰陽之上的長橋,這長橋以人間為起點,形成長虹,起于陰陽太極,但不桎梏于陰陽太極,而是不斷發展變化,螺旋上升,因此才能橫跨世間種種,另外一端搭建入冥冥虛空,不見其蹤。
大殿之中,群臣見到此景,瞬間醒悟過來,這一點周鐵衣絕對沒有騙他們,至少這是周鐵衣證的圣道變化。
“不是循環往復,而是不斷變化的螺旋發展,怪不得太極陰陽之上能夠有長橋橫空,怪不得圣道之路通向不可知之地,杳杳無蹤,但卻又現實存在,因為我們所有人,時時刻刻都處在圣道變化之中!”
周鐵衣自身的光輝也在那橫貫眾生與未來之間的金色長虹照耀下越發光彩奪目,讓整個略顯幽暗的金鑾殿熠熠生輝起來,就像是從中誕生出一輪紅日。
整個大殿長久的沉默了下來。
大家對比了一下佛家所謂的空性,道家所謂的太極,相較于周鐵衣的圣道,明眼人都發現,這好像確實是更適合眾生的圣道。
因為這段表述中雖然沒有解決所有的問題,但解決了絕大多數的問題,包括眾生究竟有沒有資格追求圣道,圣人為什么需要眾生。
王明義首先對著周鐵衣一拜,“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群臣也回過神來,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說起。
因為相比于周鐵衣這番圣道的論述,王明義找到的小吏貪腐問題確實不值一提,甚至他們中不少人有些奇怪地想到就是因為那些貪腐小吏,今天才能夠聽到這番高論。
周鐵衣闡述完矛盾論的主要論述,然后笑著說道,“這樣一來,回到剛剛王專事提出的問題,那就很好理解了。”
“平津渡的小吏貪污確實存在,與平津渡的改革發展并生,兩者是矛盾的關系,是陰陽對立的,完全泯滅小吏的貪污不現實,甚至一些小吏為了能夠收取更多的好處,他們一定會積極參與改革,促進改革,畢竟沒有改革和發展,他們想貪都沒有地方,所以我們要抓住主要矛盾,就像是太極陰陽魚中太陽與少陰之間的關系。”
“現在的主要矛盾就像王專事所說,那一定是平津渡民生改革發展為主,只要能夠讓平津渡改革迅速,讓人民生活變好,那么我們可以容忍一定程度的小吏貪污,但同時我們也不能夠忽略這個矛盾。”
“因為矛盾是可以相互轉化的,是發展的,如果完全忽略這個問題,那么次要矛盾也會轉化為主要矛盾,到時候就太陰包裹少陽,平津渡的貪污大于平津渡的改革發展,那就不是上升階段,也會出現下降階段,因此我們要定期清理貪污,讓小吏們不敢將手伸得太長,做到整體的吏治廉潔,確保螺旋上升的態勢不會被打斷。”
“至于具體該怎么做,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王專事一定比我有發言權。”
周鐵衣毫不在意將話題權重新交給了王明義。
但大家都明白,無論之后王明義的策論再好,在周鐵衣這番矛盾論之前,那真的是明珠如何與皓日爭輝!
御座之上的大夏圣上和天后也接連發出兩聲輕嘆,這嘆息聲情感復雜,既包含了對聽聞一次圣道見解的喜悅之情,也包含了要如何與這樣的圣道爭奪天下主導權的無奈之情。
大夏圣上和天后對視一眼,都只想到了一個辦法。
就如周鐵衣所言,圣道是不滅的,是貫穿眾生的道路,但是圣人之位是可以變化的。
無法消滅周鐵衣的圣道,那么利用這圣道讓大夏更加富強已經是必然,但同時可以找到辦法,消滅周鐵衣的圣道之位,再讓他進入入滅涅槃的狀態!
至于王明義,他身上的儒圣余暉在周鐵衣赤紅色的光輝下只能夠當做陪襯,王明義要說完全沒有氣餒之感肯定不是,但他是那種知恥后勇的人,周鐵衣以道理之爭今日勝過了他,他輸的心服口服,但自己也要將心中所想說出來,至少要為平津渡的變化貢獻自己的力量。
王明義重新整理了一下思路,“遏制小吏貪污,自然是以吏治為主,不過之前的吏治以罰為主,但臣經過實踐,覺得應該學罰兼重。”
隨后他對周鐵衣說道,“當日周侯送我八字‘格物致知,知行合一’,今日愿以此八字解之。”
周鐵衣第一次將負著的手放下,認真地拱手道,“愿聞其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