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
王忠嗣拍了兩下大囊,將上面的灰塵抖落。
又看了許久,才將大囊的繩結解開!
一柄黑色的大弓露出。
此弓的顏色,和普通的漆不同。是用大漆裝飾。
也就是俗稱的生漆。
大漆是漆樹上采割的一種乳白色純天然液體涂料,以其涂之,不會因為弓臂頻繁變形而掉落。
舉起大弓,王忠嗣想起郁標川之戰和新城之戰,那時,他還像李瑄一樣勇猛,兩戰殺死數百名敵軍,名震天下。
現在,他不再爭強好斗,而是以守國安邊為己任。
國家升平之際,為將者撫其眾而已,吾不欲疲中國之力,以繳功名耳。
突厥汗國,已消失在歷史的舞臺,但王忠嗣沒有絲毫懈怠。
努力訓練士卒,隨時準備戰斗。同時,約束士卒,不得無故尋戰。
另外,王忠嗣不忘經營麾下的兩鎮,從朔方到云中,邊境線長達數千里。
王忠嗣在要害地段開拓舊城,有的地方則自己制定規則,他讓俘獲的胡部鎮守邊關,開拓邊域各數百里,做到了和張仁亶一樣的事情。
他又通過邊塞互市,高價購買回紇屬下胡部的戰馬,加上河朔兩地騎兵的實力,削弱胡部。
是以,北方宴然,無有爭端。
搖了搖頭,王忠嗣左手持弓,右手張弦。
隨著弓臂的晃動,兩石強弓被緩緩張開,頓如滿月。
看王忠嗣的表情,拉開兩石強弓,似乎不費多少力氣。
已至中年的王忠嗣,雖不再上戰場,然依然有勇力。
“啟稟王帥,李將軍求見!”
就在這時,一名親衛入堂,向王忠嗣稟告。
王忠嗣又慢慢放下弓弦,將漆弓恢復原狀。
“請李將軍入內。”
王忠嗣回應一聲。
不一會兒,現任河東都知兵馬使的李光弼入正堂,他手中還提著一個大袋子。
“拜見大夫!”
“咣當!”
李光弼入殿后,將袋子放在地上,向王忠嗣一拜。
袋子與地面接觸,還發出一道重響。
“免禮!”
“李將軍有什么事情嗎?”王忠嗣將漆弓放在桌上。
他不再將漆弓裝入大囊中。
“末將找大夫商議軍情。”
李光弼再拱手,但看到王忠嗣的漆弓后,面色一變。
他早就聽說過大夫的兩石強弓。
但自突厥汗國覆滅以來,王忠嗣就將兩石強弓裝入大囊中,示意不輕易用武力,為國家減少負擔。
至今兩石漆弓已被儲存兩年多。
“既然商議軍事情,提著袋子干什么?”
王忠嗣不解地問。
看剛才李光弼提的頗為費力,知道里面必為重物。
“日前太子奴仆死在太原,無有根據。那奴仆來太原幾日,一直住在節度使府衙不遠處的酒肆中,他每天都在節度使外踱步,他突然死了,我們沒有線索,這對大夫來說是飛來橫禍。我相信大夫是正直公平的;軍中的佐吏相信大夫是無私清白的;將軍們無不信服大夫的勇毅厚重;士卒們皆敬重大夫的為光明磊落。”
“但大夫遠離長安,那些讒言與妄言,那洶涌的彈劾,您無法辯駁啊!屬下等都是聰明人,知道在這當今政局下意味著什么!如果處理不當,圣人將歸罪于你。”
“袋子中,是將軍們用戰功換來的金子和珠寶,大夫一定有門路將這些金寶送至楊家姐妹手中,有她們幫你說話,大夫一定能得保全自己。”
李光弼將金銀珠寶獻上,請王忠嗣想辦法送到宮中,賄賂虢國夫人、韓國夫人、秦國夫人。
類似的例子,已經傳到太原,河東的將士們想效仿一下。
“哈哈,我自己也得到圣人的豐厚賞賜,不缺黃金,玉器。您們的心意我領了,這些金寶你們分還回去吧!”
王忠嗣爽朗一笑,推開黃金和珠寶。
他不會為楊氏姐妹送金銀,他也知道這件事情不一般。
這件事太復雜,楊氏姐妹也不傻,就算送,她們也不一定收,還會落下更大的把柄。
“可是……”
“不用那么悲觀,或許這只是一件小事,死者的身份還有待商榷。”
王忠嗣將李光弼的話打斷,看起來很樂觀。
“難道大夫就不擔心禁軍就在路上嗎?總要試一試啊!”
李光弼焦急苦勸。
圣人一日殺三子,皆因威脅到皇位。更何況王忠嗣只是圣人的干兒子。
“李將軍如果與我議論軍事,我歡迎之至。其他就不要再說了,我意已決。平生的初愿,難道是追求顯貴嗎?兵權都在監軍之下,軍中征伐,皆奉國命;該做的我已經做了,北方已經平靜,短時間不會用禍亂,這一生盡職盡責,無愧于心。如果圣人責怪,不就是失去一個金吾羽林將軍,回朝廷做侍衛嗎?其次,難道還缺少一個在黔中輔佐的人嗎?這些我也心甘情愿。”
王忠嗣語重心長地說了一句。
他也知道,這件事情要么是意外。要么就是有人陷害。
如果有人陷害,是針對他,還是針對太子呢?
其他后手一定會有的!
坦然面對就是了!
“末將擔心大夫被誤,因而向您提出忠告,大夫能行古人之事,不是我能做到的。”
李光弼暗嘆一口氣后,提著袋子恭敬退去。
“如果我回不來了,將此強弓贈給河隴節度使!”
李光弼走后,王忠嗣向一名親衛吩咐一聲。
他認為李瑄是天下將領中最獨特的人。
孫子兵法上說,進不求名,李瑄提出將領安邊守土的理念。
李瑄自始至終未攻擊石堡城,而是先剪除石堡城周圍的障礙。
若石堡城兩翼,九曲和青海被奪,石堡城就成為一座廢城。
王忠嗣希望李瑄在平定吐蕃后,完成“吾不欲疲中國之力,以繳功名”的誓言。
至于會不會將兩石強弓封存于袋中,那是李瑄自己的事情。
僅僅數日,一名叫董延光的羽林將軍率領數十名羽林軍前來太原,宣布圣人的旨意。
旨意中由羽林軍帶王忠嗣回長安。
怕河東、朔方騷亂,李隆基沒有立刻罷免王忠嗣的職務。只是讓副使暫代軍中事務、防務。
王忠嗣沒有反抗,任由董延光將他帶著出太原城。
麾下將領一個個義憤填膺,他們拍打欄桿,但無法制止王忠嗣被帶走。
抵抗羽林軍,等同于謀反,李光弼等將領只能眼睜睜地看著。
董延光見王忠嗣沒有反抗,也不敢加以繩索,他們需要騎馬迅速回去。
死亡奴仆的尸體已經腐爛,無法帶回長安。董延光只能將尸體上的“籍牒”和驗查尸體的信息帶回去。
有“籍牒”對手,很容易確認這是否是太子府的奴仆。
回程的時候,羽林軍帶著王忠嗣通過驛站快馬,日夜兼程,每天只休息三個時辰,就繼續趕路。
王忠嗣很配合,一直在羽林軍的中心。
實際上,王忠嗣若想逃跑,可以輕易離開,但他要弄清楚一切,證明他的清白。
十天后,王忠嗣回到長安。
但是在長安弘化門前的時候,更多的羽林軍涌出,將王忠嗣五花大綁。
這意味著李隆基要重懲王忠嗣。
一入長安,身不由己。
最終,王忠嗣被押往御史臺的牢房之中。
李隆基根本就沒見王忠嗣,他免去王忠嗣所有的職事官、散官、差遣官,下令刑部、大理寺、御史臺,進行三司推事,由李林甫和裴寬兩名宰相監督審理。
務必要將真相查明。
御史臺和大理寺官吏,先來到東宮太子府,查探關于死亡奴仆的信息。
太子府果然失蹤一名奴仆。
但經過調查,從奴仆離開,到奴仆死亡,整整兩個月時間。
按照太子府的說辭,那奴仆因犯錯,被鞭子抽了二十下。
等傷好的時候,出門采購貨物,然后消失不見。
丟失一個奴仆,太子府沒有放在心上。
因為李亨不想多事,只是一個奴仆而已。低調行事的李亨,不愿看見滿城風雨。
太子也終于知道他被禁足的原因。
原來他的那名奴仆跑去太原了。
一個奴仆,如果沒有人幫助,跑去太原談何容易?
一定是李林甫這老賊栽贓陷害他。
但三司也有理由懷疑是太子讓那奴仆通關去太原。
楊慎矜遂揪住這一點,讓王忠嗣說太子奴仆到底跟他說了什么。
但王忠嗣表明自己并不認識那奴仆,矢口否認自己有異心。
他請大理寺卿李道遂稟告圣人,讓監軍求證,可以在軍中盡查。
王忠嗣拒不招供,李亨又有一套說辭,似乎無法證明王忠嗣擁護太子的意圖。
恰逢監軍韓斌向李隆基稟告,軍中士兵盡職,王忠嗣賞罰分明,不任人唯親。
這讓李隆基陷入疑慮之中。
不過,軍中雖然沒有謀反的跡象,但李隆基每每想到太子奴仆出現在太原,就如鯁在喉。
“河東、朔方軍中,似無謀反,然王忠嗣威望太高,一呼就會響應。譬如寶刀在鞘,它不顯露的那一刻,無人知其鋒利!”
李林甫拿著他調查的信息,告知李隆基。
太子府的奴仆,李林甫只能選擇對太子府心懷怨恨者。
他派人許以重諾,將太子府奴仆引誘到太原,使其住在河東節度使府衙旁邊。
本來此奴仆用的是偽造的“籍牒”。
當奴仆出太原,將其襲殺后,不僅取走其身上的錢財,還取走那偽造的“籍牒”,將太子府奴仆的“籍牒”留下。
看似繁瑣,參與這件事情的,只有李林甫的一個探子和一個偽造“籍牒”的小吏。
那偽造“籍牒”的小吏,已經被李林甫殺死。
那探子不久前回長安時,李林甫派人過潼關后將其殺死,尸體已經掩埋。
畢竟在太原城中,一定會有人看到奴仆和探子在一起。
再說奴仆的尸體已經腐爛,李林甫相信就算李瑄回到長安,也束手無策。
在李林甫的煽動下,李隆基認定不論如何,也不能再相信王忠嗣。
恰在此時,濟陽別駕魏林的奏折送達。
李隆基看后勃然大怒。
而安祿山的奏折也如約而至,讓李隆基覺得王忠嗣有這樣的意圖。
他將刑部侍郎、大理寺卿、御史中丞叫來一頓訓斥,讓他們加大力度審訊,盡快給他一個滿意的答復。
什么是滿意的答復?
其意不言自明。
他們再去仔細研究案子,與此同時,李林甫讓依附他的官吏,去構造罪證,向三司“告發”王忠嗣。
王忠嗣從威名赫赫的兩鎮邊帥,變成一個破鑼鼓,是個人都能跳出來錘一下。
雖不能對王忠嗣嚴刑逼供,但各種莫須有的罪名,讓王忠嗣心神幾近崩潰。
他請求見李隆基,但李隆基拒絕見王忠嗣。
有同情王忠嗣的大臣,卻不敢求情。
刑部侍郎和大理寺卿,都不是李林甫的人,但是在這種形勢下,只能跟著御史臺去審問王忠嗣。
誰敢為王忠嗣說情,誰必會因此觸怒龍顏。
李林甫其實并不像表現出的那么淡定。
他知道王忠嗣不會招供!
但李隆基遲遲不下令廢除太子,讓李林甫很郁悶。
太子一直在東宮,就是不承認奴仆是他派到太原的。
太子府的奴婢、屬吏,皆表示那奴仆只是一個小雜役,平時看不見太子之面。
太子怎么可能將這小雜役派往太原呢?
李隆基在一次朝會后,又以此問李林甫,好在被李林甫搪塞過去。
他甚至感覺到李隆基沒有廢太子的意圖,這讓他十分驚懼。
如果太子不被廢,現在對太子的傷痛,將來會十倍、百倍,加在他或他的后人身上。
他第一次感覺,自己看不透圣人……
敦煌,太守府。
李瑄經過玉門關、陽關的視察后,返回敦煌。
顏真卿已經全部審訊完畢。
“啟稟李帥,盛玉亮已經全部招供,這是他的罪狀!”
堂內,顏真卿將幾份罪狀,交給李瑄。
他還沒開始上刑,盛玉亮就全招了,只求速死。
李瑄接過罪狀,上面主要描述盛玉亮貪污受賄,與賊商狼狽為奸。造反的帽子也被扣在頭上,由不得他不同意。
其他的罪狀是敦煌長史、敦煌令等人的,皆有貪墨。
不僅僅是與賊商串聯,還與豪強聯合,欺壓百姓,甚至還有以權謀私,售賣流外官的事情。
流外官雖不在品級之內,但可以騎在百姓頭上作威作福。
“李帥,那三個賊商隊不僅僅是他們三支,還有聯盟的同伙,只是他的同伙不干劫擄婦女的事情,充當正經商隊。這些商隊準備混在一個商盟中,配合賊商,在沙漠中洗劫那些商盟。可惜李帥您封鎖玉門關,使他們的計劃一直得不到實施。”
顏真卿又向李瑄說:“屬下已經掌握那四支商隊的動向,通知豆盧軍、墨離軍抓捕他們。不知抓到他們后,該定下什么樣的罪行?”
“與賊商同罪!”
李瑄沒有絲毫猶豫,為這些商隊定罪。
顏真卿點頭,那些賊商死不足惜,將他們的罪行披露后,商人們會感到情形。
因為李瑄揪出“奸細”,讓許多商隊逃過一劫。
“從賊商口中得知,西域也有販賣漢人婦女的賊商,但西域漢人,往往與軍人渾居,很難得手。”
顏真卿又將這件事告訴李瑄。
“我會通知夫蒙將軍留意!”
李瑄知道不容易得手只是相對的,漢人女奴價格那么高,只要擄走一個稍有姿色者,就能大賺。
“參與叛亂的豪強,皆被抄家!金銀珠寶按照您的吩咐,與賊商和貪官那里得到的金銀珠寶一起,由河西長行轉運至長安。絹、錢,歸軍資。田產歸地方……”
顏真卿將“戰利品”告知李瑄。
“佃農、少地者直接給他們發放土地,不能讓田地荒蕪。其他作為軍屯,雇傭百姓耕種。”
李瑄照常吩咐一聲。
又過七日,長安的詔書到達,李瑄被授予權力。
其他四支賊商,皆已被抓獲。
斬首的時候,全城百姓都出城觀看。
最先斬首的是這些賊商,李隆基要求將他們的首級擺在陽關三日,李瑄得遵從。
腦袋一斬下來,就裝車運走。尸體在城南掩埋。
一個個賊商的腦袋落地,使敦煌百姓一陣振奮。
胡商其實覺得很痛快,因為賊商也會要他們的命。
但是又覺得哪里不對勁!
當他們進出陽關的時候,才明白他們這些外人一定要老老實實,不能胡來。
否則會被殺雞屠狗一般。
輪到豪強首領和官吏斬首的時候,百姓們更痛快。
了解經過后,他們知道這些漢人官吏,比賊商還要可惡。
在押送出城前,許多官吏已經被雜得鼻青臉腫。
在百姓的呼呼聲中,一顆顆好大的腦袋落下。
李瑄的威望,在敦煌百姓心中已到達頂點。
那些被解救的婦女家庭,對李瑄更是敬若神靈。
斬首完畢,其余官吏家人、豪強家人,連帶著俘虜的奴仆、郡兵,都押送到姑臧城。
敦煌不可能用到這么多人。
發生在敦煌城東門的斬首事件,沒幾天就傳遍河西走廊,傳到隴右諸郡。
雖然朝廷公布是敦煌豪強謀反!
但敦煌豪強為何謀反,他們最清楚不過。
李瑄就是屠夫,專門屠戮豪強,和漢代的酷吏一樣殘忍。
但在河隴,豪強根本無法與李瑄相抗衡。
因為李瑄不僅控制軍隊,還隨意驅使諸胡部,豪強連組織在一起的機會都沒有。
河隴豪強認定李瑄遲早會宰了他們,于是紛紛向東遷徙。
有的土地,能賤賣給當地富農,大族。但許多土地,都白白舍棄。
新的地方,他們失去土地,注定會沒落,因為當地一定會打壓外來者。
這種豪強遷離河隴,對李瑄來說不是好事。
豪強們不會再心存幻想,當他們退無可退的時候,就會尋戰時機爆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