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蝶舞鶯啼。
李瑄擺駕前往藍田縣輞川山谷,去探望病重的王維。
王維稱病請辭已許久。
他為秘書省的秘書監。而實際上秘書省的一切,都由賈至、裴寬處理。
這一次李隆基駕崩,王維沒有前去。
藍田與長安,近在咫尺。
但對病重的王維,是遙不可及的距離。
歷史上的王維,此時已經去世。
但國家升平,使王維多活了幾個月,但終歸是年事已高,加上孤伶伶的一人,雖有友人,但許多是無所寄托。
輞川別業,青燈古佛。
王維、李白,是盛唐氣象下,最具代表的兩位大詩人。
有了他們,詩歌才可以飛揚。
而開元天寶,之所以被后人稱頌,就是因為李白、杜甫、王維、孟浩然、賀知章、王之渙、王昌齡、高適、岑參這些大詩人生活在這個時代。
更別說還有一批如張九齡、張說、崔顥、張若虛、常健、王瀚、韓翃、李頎等聲名遠播的詩人。
但詩人們一個個離去,物是人非,令人黯然神傷。
即便現在李瑄讓秘書少監賈至,發起古文運動。
由杜甫這個詩歌集大成者,開創近體詩新篇章。
但往事一去不復返。
所以李瑄是懷著沉重的心態,到達輞川山谷。
幾十年前,唐代詩人宋之問,在輞川山谷,建立輞川山莊。
宋之問見輞川林泉之勝,天然秀美,因地而建一座天然園林。
一直以來,都充滿詩情畫意。
而詩畫一絕的王維,早在開元后期,就有隱居田園的心思。
他接手輞川別業,開始經營。
用自己的俸祿,二十多年來,一點一點發展到現在。
李瑄到達輞川山谷的入口后,令禁軍在外駐守。
只帶著幾名羽林郎和秘書省官吏,起居郎進入山谷。
飛鳥去不從,連山復秋色。
山勢高峻,林木森森,多青松和秋色樹。
花草爭妍斗艷,姹紫嫣紅。
現是春季,卻一樣應景。
隨著往深處邁入,還能聽到潺潺溪流聲。
整個輞川別業,除了一個寺廟中,有五名僧侶外,還有王維和兩名仆人,另外就剩下兩名秘書省的官吏在此。
由于李瑄沒有事先通知,山谷中的人不知道李瑄到來。
還是一名仆人發現谷外天子之旌落于此處,趕忙去通知王維。
花甲之年的王維,托著老病的身軀,在兩名仆人的攙扶下,從屋舍中走出。
即便如此,依舊步履蹣跚。
幸虧居住于平坦的谷底,否則根本無法行走。
李瑄在一名秘書省官吏引路下,看到被攙扶下的王維。
他立刻快步上前,向王維說道:“摩詰且慢,何故如此?”
算下來,李瑄在出征回紇的前半年,在朝堂上見過王維一面。
后來王維身體不好,李瑄讓他回輞川修養。
以前的王維,即便年老,也氣質出塵,舉手投足,有云淡風輕。
有的是行到水窮處,坐到云起時的超然灑脫。
現在的王維,行將就木,暮氣沉沉。
從精氣神,到衣著上,與山野老翁沒有區別。
晚年的王維,更加信仰禪宗,不吃葷腥肉食,甚至連酒都不喝了。
作為人類,不食葷腥,對身體并沒有好處。
因為李瑄知道不食葷腥,會營養不均衡,疾病更多。
不如用偶爾的特例,去概括全部。
如李泌、王維這樣信仰濃厚者,李瑄又不可能強迫他們。
“至尊大駕光臨,臣自當要迎接。只是老病纏身,無法盡心。”
王維向李瑄回答道。
“今日我著便服,不是以君的方式而來,而是以朋友的身份,探望至交好友。禮數就不必了。”
李瑄握住王維的手,動情地說道。
王維是與他交往最多的詩人,甚至超過李瑄與其他詩人交往的時間總和。
他的音律,大部分出自王維的教導。
“快將摩詰扶入屋舍……”
說完,李瑄吩咐仆人,將王維攙扶至屋子內。
王維也深受感動。
他的意識仿佛回到十九年前,也是春天,那“天街小雨潤如酥”的場景,是他回不去的過往。
當初未想到,李瑄有這樣的成就。
盛世中,人們渴望的是王侯將相。
李瑄則是與天較量。
君輕民重,是李瑄一直說的一個詞語。
人們常道太宗之風,也不過如此。
只能去用想象中“堯舜時代”,與李瑄比肩。
日新月異,已變得不太一樣。
在這光輝的歲月中老去,是王維的一種遺憾。
他想像賀知章一樣的年紀,看一眼二十年后的大唐。
但也終究是奢望了。
更遺憾的是沒有子孫后代,無法將大唐蒼生的處境告訴九泉之下的王摩詰。
李瑄與王維聊著,到達王維居住的屋舍內。
王維的輞川別業,并不奢華,甚至說很樸素。
只能說是耗時耗力打造。
大道至簡,自然之象,或許就是王維心中的世外桃源。
鐘情于山水,這種心靈上的境界,會給后世人心靈上的慰藉。
即便是千年以后,山水詩歌,水墨山水畫,依舊令人追捧。
桃園牧歌,也是華夏兒女壓力大時的心靈圣地。
“摩詰有什么需求?請告訴我。”
李瑄攙扶王維在床前坐下的時候,向他詢問道。
“山野之人,又哪有什么需求呢。能在臨死之前,見至尊一面,是最大的滿足。”
近些時日,多次昏昏欲睡。
特別是前段時間,他準備去興慶宮祭拜李隆基。
剛上車,就已昏倒。
不得已折返。
濟生堂的藥物已經沒用了,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他明白自己時日無多。
此時此刻,王維能看到李瑄,是非常滿足的。
王維還有一個弟弟,兩人從小被孤母撫養長大,感情甚篤。
兩人先后都進士及第,一時傳為佳話。
但王維知道自己弟弟急功近利,現在只是五品官,但從來沒有向李瑄推薦。
順其自然,弟弟能走到哪一步,看自己了。
“摩詰別這么說,你有佛祖保佑,會逐漸痊愈的。”
李瑄向王維安慰道。
王維元氣虧損,暗疾從生。御醫告訴過他,王維已經病入膏肓,以現在的醫術,無法醫治,除非華佗再世。
“我看《大唐月報》上,有古文興起,至尊的《師說》《馬說》,令人嘆為觀止。還有一眾詩人,特別是杜子美的詩歌,行體令人陌生,但字句皆工,思想無雙。我的時代已經過去。”
王維微微一笑,他知道李瑄在安慰他。
即便明日死,就明日死吧。
他只是想看大唐的將來。
實在不行,于九泉之下,問一下其他唐人也可。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自古以來,文學是隨著時代變化和人們所遭遇的時代不斷改變的。沉重、蒼涼、繁華盛世,有為而無不為,種種體現,全看國家的變化了。”
李瑄緩緩地向王維回答道。
他曾有意締造百家爭鳴。
但他知道那個時代回不去,也不可能回去。
這個時代,是大一統的時代,思想要統一。
這樣才能向新時代邁進。
“至尊能這么想,是天下之福,百姓之福。”
在王維心中,李瑄是圣君。
堯舜事跡不詳,而李瑄是真正存在于當世。
他能克制欲望,能與平民百姓同甘共苦,一切能從國家百姓的利益出發。
開元中后期,宰相韓休敢于犯顏直諫。
李隆基若有任何失德的地方,韓休的勸諫,很快就會到達李隆基的面前。
甚至李隆基打獵的時候,都得偷偷摸摸。
為此高力士忿忿不平,他看到李隆基因不能縱情玩樂,日漸消瘦,向李隆基說不能縱容韓休損失天子的威儀。
但李隆基卻說出那句千古名言:吾貌雖瘦,天下皆肥。
事實證明,一個人說什么沒用。還要看怎么去做。是以“知行合一”,才是最高境界。
歷史上不少大人物、詩人,所說與所說,可謂是背道而馳。
李隆基剛說出這句名言不久,就把韓休罷相,韓休僅在相位八個月。
然后就是開元后期的放飛自我。
李瑄與李隆基截然相反。
現在長安流行著一句諺語:天子無威儀,蒼生且富裕。
人們說李瑄這個天子,是天下最沒有威儀的皇帝。
沒有三宮六院;廢除太監制度;釋放無數宮女出宮;讓大量御醫出宮,給貧賤百姓看病;儀仗隊削減三分之二;關閉了所有的行宮,關閉華清宮、大明宮。
這種節省的,不僅僅是明面上的開支。
在上行下效的情況,滿朝文武,人人自勉,不敢奢靡。
無數財富得以用于民生,改善道路、建立濟生堂、鄉學、慈幼堂,建立日常用度的工廠,更改農業的技術,鼓勵百姓種植新品種的瓜果蔬菜。
一切的一切,都是良性循環。
王維也是開了眼界,皇帝竟然還能這樣?
以前天下供養皇帝,養一座長安城的王公權貴。
現在則是建立行省,發展中心城市,以國家財政賦稅支持,去反哺地方。
以前地方上年年獻寶,現在則不必。
“至尊,我年輕的時候,也不想隱居于山水之間,然朝堂詭譎,半生蹉跎,仕途又起起落落。自我明白先帝任我高官,是因為我天下文宗的身份后,想要粉飾太平,我就心灰意冷,躲藏于這輞川之中,行走在終南山之上。我也沒能力輔佐至尊了,我是無能之人。”
臨終之前,王維又向李瑄說起真心話。
世人認為他是超凡脫俗的隱士,半隱半官,境界高深。
但誰甘心這樣?
當李瑄攫取權力,王維雖是秘書監,但他卻不選擇輔佐。
看到李瑄在政治上的鐵血,王維終于明白,他沒有這樣頂級政治能力。
去地方上為一太守,又有心無力。
李瑄要的是賈至這種能強干、務實的人,要么就是嚴莊這種心狠手辣者。
“這是摩詰的使命,不必介懷。天下的大臣、宰相,如過江之鯽。而唯有一個王維!”
李瑄笑道。
他早就知道詩人們的心思。
大多詩人、文人,第一要務是當官,當官不成,遇到挫折,才成長為大詩人。
如前世杜甫的詩“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哪怕詩寫得再好,以文章出名,也非之第一心愿。
不能說詩人們迷戀權力。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個時代的理念,就是如此。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讀書就是當官的,這是農耕時代的局限性。
人們認為如姚崇、宋璟一樣的人,才能留名青史。
如果李白、王維,這類詩人,知道自己后世遠遠比姚崇、宋璟出名,不知作何感想?
“懷安,去將我的《輞川圖》拿來。”
王維釋懷,吩咐仆人將他最得意的作品拿出來。
仆人立刻從柜子中取出包裹的《輞川圖》。
“這是我最好的作品,今送給至尊了!”
王維又示意仆人將《輞川圖》呈給李瑄。
他認為李瑄是懂畫的,因為李瑄評價他“詩中有畫,畫中有詩”。
李瑄接過《輞川圖》,緩緩將其打開……
圖中,亭臺樓榭掩映于群山綠水之中,古樸端莊。
樓閣外,山下云水流肆,偶有舟楫過往。其內的人物,弈棋飲酒。投壺流觴。一個個的都是儒冠羽衣,意態蕭然。
真從畫中,看到山水詩篇。
這是王維開先河之作。
《輞川圖》畫了許多年了,但他一直不舍得贈人。
因為靈感在一瞬間迸發,他再也無法復制《輞川圖》。
現在《輞川圖》中的一切,輞川山谷并沒有,但對比之下,又相得益彰。
現在將之贈給李瑄。
“多謝摩詰的贈禮。摩詰的詩畫傳千秋,我會細心保管,念之觀看。”
李瑄一眼看去,非常喜愛。
盛唐除了吳道子,就是王維的畫作更出名。
現在的書畫只是文人之間的贈品,但未來的《輞川圖》,絕對是無價之寶。
接下來的兩天,李瑄都居住在輞川別業,陪伴王維。
王維依舊詼諧,說起杜甫的趣事。說起孟浩然的囧事,說起王昌齡的古板……
唯獨沒有說起李白。
畢竟他們的朋友是共同的,文獻上卻看不到任何交集。
難道是文人相輕嗎?
恐怕并不是。
他不與李瑄討論政事。他也不討論自己的禪,他知道李瑄不信佛。只道書畫音律、過往人事。
李瑄終究不能如普通文人,在輞川別業中,一住就是幾月。
兩天后,他只能含淚告辭。
杜甫說“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但那是因為很遠啊!
長安與藍田很近。
但李瑄卻不能感情用事。他也終于感受到為什么皇帝稱為孤家寡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