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春宴一直在等待陳青蘿發現一個道理:突然之間無端住在別人家里,是一件很不禮貌的事。
現在是陳青蘿住在她家的第二天。陳青蘿已經開始學會不用人叫就自己主動上桌吃飯了。
晚上陳青蘿會和寧春宴在同一張床上睡覺,不過她一般是寫累了才睡,而且她往往很晚才會累,爬上床時會把寧春宴弄醒。
但寧春宴不想直接跟陳青蘿講道理。因為直接講,會顯得特別不熱情好客。而且她懷疑即使講了,陳青蘿也不會聽。
這女人現在已入魔。除了創作,不管你跟她說什么,那些話先排著隊走進她腦子,然后像水一樣從她腦子里流出去。她完全不在意。
陳青蘿住在她家是有理由的。因為陳青蘿目前正在著手創作的小說開頭就是在她家寫的,所以在小說寫完之前她要一直住在她家。
她聲稱,如果貿然改變創作環境,她的心境也會隨之改變,心境改變了,寫出來的文字,味道也會改變,這樣不能形成一以貫之的創作風格,會導致小說全面崩盤。
寧春宴不知道是不是真有這回事,但她也不敢讓一篇有資格沖擊茅盾文學獎的作品,在這樣荒謬的原因中折戟。所以她只能接納,同時在心里祈求她能寫快一點。
好在陳青蘿的美貌,讓一切看起來沒有那么糟心。寧家很快接受了這位不速之客,寧媽還會打聽陳青蘿的口味,并且將她喜歡的菜式端上餐桌。
而陳青蘿對這些好意無動于衷,每天嘀嘀咕咕、神神叨叨的,時而皺眉,時而發笑,時而念念有詞,時而在屋里走來走去,還會反復做一些簡單的動作。
寧媽很擔心她的精神狀態,幾次想過問,都被寧春宴攔住了。
她告訴她,作家是這樣的。因為創作,需要將自己置身于另一個世界中,她看似在桌上吃飯、在地上行走,實際上卻是在別的地方,做著別的事情。
也就是說,她的肉身還活在此時此刻,她的靈魂卻棲息于遙遠的某個可能性宇宙。這是創作者的特權。也是創作者的詛咒。
陳青蘿每寫出一批初稿,寧春宴就將它們打印出來,給父母傳閱。寧爸和寧媽在忙完自己工作后,會專門抽出一段時間來閱讀并研討這個作品,還會提出一些問題和意見。
寧家三人成為了陳青蘿這個故事的最初一批讀者。
陳青蘿的作品叫做波伏娃的奉獻。波伏娃是讓-保羅·薩特的靈魂伴侶,也是終生戀人。兩人生活在一段奇妙的關系中。
波伏娃和薩特彼此相愛,但是兩人都是不婚主義者。而且薩特還追求著激情,他向波伏娃提出,我們雖是彼此終生的靈魂伴侶,但我希望我能有其他的情人。
波伏娃提出,既然這樣,那我也要有其他的情人。讓她沒想到的是,薩特答應了。
于是,兩人都有了自己的情人。但兩人又始終認為,彼此才是彼此的唯一。
波伏娃年老后說,我從來沒有為這樣的關系感到開心過。她始終只愛薩特一人,她像個傳統女人一樣,想和薩特兩人彼此相守。
但是不管她情不情愿,因為她的風流韻事和混亂的關系,她在當時被人稱為淫娃蕩婦。
明明都是做著同樣的事,她卻比薩特承受了更多罵名。
后來,她出版了一些有關女權的書,被人們當做女權運動的先鋒和旗手。而薩特的“凝視”理論,也引申出一個耳熟能詳的、在未來被標簽化泛用的詞——男凝。
但是陳青蘿這本書,既沒有寫波伏娃,也沒有寫薩特,更沒有寫男權女權。她寫的只是一段愛情故事。用學術化的話講,波伏娃只是一個象征,用通俗的話講,就是掛羊頭賣狗肉。
陳青蘿的書中,男女主角是一對約定終生不婚的男女,兩人柏拉圖式戀愛,一直若即若離地保持聯系。直到有一天,女主收到了男主婚禮的請柬——故事就從這里開始。
女主感覺遭到了背叛,但她依然選擇不婚。只不過,在男主婚前的不婚,與男主婚后的不婚,讓她產生了截然相反的感受,她開始覺得,自己是在為男主保留自己的貞操,而不再是為了自己情愿。
所以,書名叫做波伏娃的奉獻。
實際上,故事劇情并不是重點。陳青蘿并不是一個通俗作家,或者說,她身上超越性的部分,遠遠大于通俗性。
作家的寶貴之處不在于能編出怎樣的故事,而在于他們能提供一種獨特的視角。解決問題是社會學家的工作,作家的工作是指出問題。而且,提出問題,有時遠遠比解決問題更難。
每天吃午飯時,寧家都會在餐桌上討論陳青蘿的作品。陳青蘿也坐在同一張桌子上,但是她總是沉默地吃菜,完全沒在聽他們講什么。有時還需要寧春宴提醒,才不會把菜吃到鼻子里去。
寧冰儒也看過了王子虛的野有蔓草,他對于這個中短篇也給出了較高評價,有時候甚至會把兩篇小說相提并論。
“野有蔓草初看也有一種震撼,但是和青蘿的比起來,會覺得站位低了點,或者說,雞賊的部分有點多。你會看出,這位作者是沖著被認可去寫的。”
寧春宴說:“可是野有蔓草也有社會價值,我覺得波伏娃的奉獻像是在對這個作品進行回應。”
“或者說兩個作品彼此回應。”寧媽說。
寧冰儒說:“王子虛打算把野有蔓草投到哪里?”
寧春宴說:“他只想投到西河文藝,但是我想投去山城。”
寧冰儒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山城的話,近兩年水平其實有所下降,我建議投到九月。”
寧春宴皺眉:“九月會收嗎?”
寧冰儒說:“水平肯定是夠了,九月上有些稿子的質量,還不如這個。”
寧春宴說:“你不會在說我吧。”
寧爸“呵呵”一笑,沒有回答。
寧媽說:“為什么不投長江?這是我們本省的刊物,水平也不差。這個王子虛初出茅廬,投本省的雜志,說不定對他發展更好一點呢?”
寧爸和寧春宴同時望向她,寧媽說:“怎么了?我說得不對嗎?”
“媽,你說得太對了,我怎么沒想到呢?”
寧冰儒苦笑道:“主要是水平很高,我都忘了他是個新人。”
陳青蘿忽然一仰頭,發絲從嘴邊滑落,瞪大眼睛,不知在和可能性宇宙中的誰對話,沒頭沒尾:
“你終究要回到妻子身旁,我也終究要和其他人的生活合流。自由時代已經結束。一切都在無可挽回地走向庸俗。”
……
在距離此處40分鐘車程的文曖小基地,上千本書籍已經各就各位,被選拔而來的語療員也陸續到來了。
實際上,提出要組建一個腳本師團隊時,群里所有語療員都表現出極大熱情,踴躍地向運營們投稿。
經過一晚上的篩選,左子良和王子虛挑出了10名入圍者,最后又砍到五名,其中還包括程醒。
最終就是這站在王子虛眼前的這五個人了。
王子虛盯著左起第一位,瞇著眼睛打量了這個身高一米八、渾身肌肉鼓囊囊的壯漢半天,才開口問道:
“你就是陽光開朗小櫻醬?”
壯漢咧嘴一笑:“我現在網名叫聰明機智小櫻醬,你們可以就叫我櫻醬。”
王子虛點了點頭,又看向旁邊一位白白凈凈的男生:“你是小八?”
那男生怯生生地點了點頭,似乎極為羞怯。雙腳有點內八。
王子虛又看向一旁在嚼口香糖的女生,那女生一頭粉色長發,皮膚白得像吸血鬼,臉上架著一副很大的墨鏡,穿著皮衣,酷得很妖艷。
“你是有罪詩人?”
女生說:“現在是無罪詩人。就叫我詩人。”
王子虛看向一旁盯著自己的程醒,有些無奈。
這些人和他想象中有點點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