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那個姚端陽那個老、老登還說,說《新賞》是年輕人喜歡的流行雜志,明、明褒暗貶,以為我聽、聽不出來,他是想說,我們沒深度,只有年輕人喜歡,風口過了,屁都不是。”
“嗯,你聰明。”
“不就是南國排第一的雜志嗎,等、等著吧,遲早有一天,我們《新賞》拳打《古城》,腳踩《長江》,甚至超、超過《現代》。”
“過了。”
“青蘿,你、你有點不太謙虛了,我們現在還超不過《現代》,這一點我心知肚明。”
“我也心知肚明,因為我的意思是……算了,你喝多了,不跟你計較。”
“我沒喝多,你看,我還能轉、轉圈。”
王子虛的叮囑是對的,寧春宴確實只有三杯的量,喝啤酒也能醉。
陸清璇看寧春宴表演了一個圓周運動后圓潤地躺在地上,擔心地問陳青蘿要不要幫忙,陳青蘿說不用。
她很熟練地扛起寧春宴,并且在沒有碰到她的頭的前提下把她塞進車里。
如果單看外表,一定想不到陳青蘿小小的身軀居然體力活干得這么利落。
她提著寧春宴的手機去買了單,這就宣告著酒席結束,大家要分道揚鑣了。
陸清璇在車窗外問道:“真的不要我幫忙嗎?”
“不用,”陳青蘿發動了車子,“你回去晚了會錯過學校的門禁時間,那就只能睡她家沙發了。”
“好吧。”
目送車子離開后,陸清璇對杜可竹說:“只剩我們倆了。”
“回學校吧。”
“噯,現在宿舍門都關了吧?待會兒你有把握說服宿管來給我們開門嗎?”
“沒有。”
“咦,伱應該很有經驗吧?”
“……是什么讓你產生了我經常晚歸的錯覺?”
“你的頭發。”
綠色的頭發在路燈下飄動,顏色和質地有些類似磷葉石。
杜可竹說:“我還以為你是學生會主席,有隨時叫宿管開門的特權呢。”
“沒有。”
“沒有嗎。”
“對不起,學生會讓你失望了。”
兩人走了一陣,陸清璇終于鼓起勇氣:“你剛才說,你在做兼職?”
“我說過嗎?”
“嗯,剛才小春姐邀請你來雜志社的時候,你說的,”陸清璇深吸一口氣,“其實我知道你在做什么。”
杜可竹仍然一副吊兒郎當若無其事的樣子:“什么。”
“我也是意外發現的,不是因為關心你才特地去打探,就是碰巧知道了……”陸清璇盯著她,“無罪詩人,是吧?”
杜可竹停住了腳步。
陸清璇有點緊張:“我沒有拿你做的事來要挾你的意思,就只是閑聊,你懂吧,只是想聊聊而已。”
“你從哪兒得知的?”
陸清璇呼吸驟停。因為杜可竹的聲音突然變得冷若冰霜,她如同感受到秋天第一縷風的蚱蜢般噤若寒蟬。
杜可竹轉頭看向她,漆黑的眼睛燦若明星,11點過后的深黑街道,烤爐內炭火漸涼,污水沿著路邊溝渠緩緩流動,攤販們打烊發出金鐵之聲。
“你從誰那里聽到的?”
陸清璇被逼近一步,背部感到一滴冰涼的液體,她后退半步,眼神閃爍:
“從誰那里聽說不重要啦!我又不會告訴別人,不過我好奇的是,你為什么要做那個呢,你又不像是缺錢的人。”
杜可竹眨了眨眼睛,似乎她說出了一句很蠢的話。
“是什么讓你產生了我不缺錢的錯覺?”
陸清璇看了一眼她的頭發,音調不由自主地揚起:
“我的意思是錢當然不嫌多,但是有些東西的價值并不是錢能夠衡量的,尤其是對于南大學生來說,我的意思是,你的這份‘兼職’,一定需要放棄一些東西,比如自尊啊,誠信啊,什么的,我并不覺得你缺錢到需要拋棄那些,因為在我眼里,你一直是……”
“夠了。”
話語如同一把冰刀打斷了陸清璇的熱情陳述,無罪詩人雙手放在她的雙肩,接著,她就感到一股無可抗拒的力量傳來,她踉蹌著被推到街邊的小巷里,背部靠在墻壁上。
“直說吧,誰跟你講的?”
陸清璇結結巴巴地說:“道聽途說……”
“是·誰·跟你講的?”
“我答應過別人……”
“我不管你答應過誰,我只要名字。”
陸清璇在她咄咄逼人的目光中,終于泄氣般地妥協了:
“段小桑。”
杜可竹皺起了眉頭。
“段小桑是知名圖書營銷……”
“我知道。”杜可竹說,“她為什么會知道我的ID?而且,你和她到底想干什么?”
陸清璇咽了口口水,語速極快地說:“前幾天她找到我,說她知道你在網上的馬甲,也知道你在文曖是頭部大V,所以她推測你一定知道小王子。她以一個非常誘人的條件讓我幫她從你這兒套小王子的消息,說實話,我對那個條件完全不感冒,我倒是很好奇小王子的真實身份,不過我更好奇的是,你這樣的人,為什么要做那樣的事?”
杜可竹眨巴了半天眼睛,問:“你剛才說她想干什么?”
“她想通過你知道小王子的真實身份。”
一陣幽風吹過,陸清璇下意識按了按裙擺。
杜可竹眉頭皺了又舒,最終用懷疑人生的語氣問道:“你沒在開玩笑?”
“沒有啊,這種事情有什么好開玩笑的?”
杜可竹盯著她看了半天,像是在端詳一件珍奇物品。
那位小王子的身份說來平平無奇,本尊就坐在她們辦公室,平時跟陸清璇的距離不超過3米。
而她居然舍近求遠,兜了這么大一個圈子,折返跑一般全力朝自己奔來想求個答案。
站在她的視角,無論如何,這件事都挺滑稽的。滑稽過頭了。
但就是這樣滑稽的理由,導致她被開了盒,還是在線下。想想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杜可竹放棄似地說:“你真是個傻妞。”
陸清璇的臉逐漸漲紅,一轉眼,杜可竹已經在四五米開外。
“杜可竹,你得給我一個理由!”
陸清璇追出了巷子,卻只能看到對手毅然而去的背影。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陸清璇再次徒然地對著杜可竹的背影喊,街旁不少路人的目光都被引向這邊。
她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鼎鼎大名的“非天子”要去當“無罪詩人”,或許她真的是在作詩,但她真的“無罪”嗎?
至少在大眾眼光中,她不是無罪。
詩人不答,兀自消失在夜幕中。
詩人回到宿舍,某位室友咕噥著抱怨了一聲,翻個身繼續睡了。詩人輕輕掩上門,接著白色的月光,在電腦前坐下。
她輕手輕腳地將床簾放下來,又將臺燈打開,調到最低亮度。她們的宿舍是四人間,上床下桌。為了避免夜間工作的燈光影響室友們睡眠,她購買了遮光床簾,但不可避免還是會聽到室友的抱怨。
沒到這個時候,在校外租房就成了一個十分誘人的選項,可每次她核算一下收入支出后,都會打消這個想法。
掏出手機,她注意到兩條未讀消息的紅點,是來自自己母親的。做了會兒心理建設,她才點開。
馬上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醫院的診斷單,她點了開來,只見上面寫著:
“兩肺紋理清晰,右肺尖可見一小結節樣致密影:右肺中葉及左肺上葉可見斑片狀、片狀密度增高影……”
杜可竹抿緊嘴唇,努力壓制著心中的不耐煩,在手機上輸入:
“怎么了?”
那邊很快回復了:
“去醫院檢查了,情況比較嚴重,不敢耽誤你學習,發給你看看。”
杜可竹說:“這上面的診斷意見是說可能有炎癥,如果只是炎癥,那就還好。”
母親:“哪里好?我怕影響你學習不敢跟你說,我這幾天感覺喘不上氣。”
過了會兒,那邊又發過來消息:
“我一個人住在醫院沒人管,錢越花越多,想想活著也沒意思,不如回家等死。”
杜可竹憋著一口氣:“你老公呢?”
“他工作忙,要賺錢,本來就窮,還不賺錢,我們都喝西北風嗎?”
杜可竹的親生父親死后一年,母親就找了個男友。穿衣風格甚是不三不四,自稱在貨運公司工作,后來母女兩人發現他其實無業。
同居一年后,兩人領了證,偷偷領的,因為杜可竹一直反對。后來杜可竹在家里找到了兩人的結婚證,母親才正式向她承認。
繼父說,女孩子不用太高學歷,學歷太高反而不好嫁,杜可竹這么漂亮,應該趁年輕多認識一些人,早早嫁了,讀完書出來,都老了。
母親說,你爸爸說得對,你讀書出來能夠賺幾個錢呢,賺的錢要多少年才能填平家里的開銷?高中讀完就不讀了吧。
杜可竹并不這樣認為,她覺得自從母親嫁人后,腦子里就塞滿了狗屎,家里的錢都拿去跟那個男人花天酒地,卻嫌自己學業負擔不起。
于是她寫作,讀書,賺錢,考南大。
一開始對于她寫作,家里人都持負面態度,認為寫作不可能賺到錢,她是在白費工。直到那一天她將稿費裝到行李袋里,丟到家里的餐桌上。
當時確實是爽了,但那也成了她最后悔的一件事,從那過后,家里人三天兩頭找她要錢,為此,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得更換馬甲。
要不是她急于脫離家庭,也不會急著去買房,要不是她急著買房,也不會因為功課做少了買到爛尾樓。
要不是因為買到爛尾樓,她也不必去做文曖。
杜可竹回復道:“你就直說吧,你想怎樣?”
“我要住院治療的話,就得請護工,還有營養費、藥品費、氧氣費……”
“多少錢?”
“怎么也得5萬吧。”
轉賬過去后,對方頓時沒了聲音,良夜歸于沉靜。
耳邊又回響起陸清璇的話“你的這份‘兼職’,一定需要放棄一些東西,比如自尊啊,誠信啊,什么的,我并不覺得你缺錢到需要拋棄那些……”
杜可竹苦笑。
不好意思,她不覺得賺錢需要拋棄自尊。
如果她真的需要拋棄自尊才能賺到錢,那她一開始就沒有自尊。
如果她賺不到錢,她才會失去自尊。
“你好,我是《石中火》的作者,王子虛……不行,有點干癟。”
“你好,我是王子虛,《石中火》就是我寫的……怪怪的。”
“……你好,我就是王子虛,寫《石中火》的那個……唔……”
對著鏡子,王子虛演練了數遍,效果都不盡人意,總覺得怪怪的。
他看了眼手表,上午八點零八分,距離約定好的見面,還差兩個小時,他又對著鏡子說道:
“你好,我是王子虛,《石中火》是我寫的……不,感謝拙作《石中火》讓我們有了見面的機會……嘔……”
他對著洗臉盆干嘔起來,嘔不出什么東西,胃袋里如同裝著一袋石塊,相互碰撞著“咯咯嗒嗒”作響。
打開水龍頭洗了把臉,他打了個寒噤。
這段時間的遭遇已經讓他杯弓蛇影了,盡管昨天電話里他得到了意想不到的美好承諾,但他總覺得如臨深淵,仿佛下一步就要踩空。
轉眼到了約好的時間,王子虛在火車站外等了許久,在焦灼的等待中接到電話,編輯卻說她已經出站坐上出租車了,讓他到某家咖啡店去見面。
王子虛匆匆趕到,一進店門,就看到一個女人站起身,高高舉手朝他揮舞。
女人中短發,化了淡妝,臉部有些嬰兒肥,看上去有種可愛之感。看到王子虛后,她嘴角浮現出笑意:
“果然是你,看到你的名字,我就想會不會是你,結果真的是你。”
王子虛盯著她,結結巴巴,嘴巴張了半天,她的名字都到嘴邊了,卻就是叫不出口。
“濮雨陽,還記得嗎?老同學啊。”
女人伸出手,主動跟他握了,王子虛才終于說出口:“真沒想到能在這里見到你。”
女人是他的高中同學,高中時有些許交集,不過自從大學后就沒了聯系,兩人均沒想到能在這里相遇,而且還是以這種形式。
王子虛在她對面坐下,身后坐著個穿著考究喝咖啡的老人,老是往他這邊靠,不過他沒太在意。兩人聊起從前,都感到甚是唏噓。
“你還記得肖飛嗎?老是考第一名那個,聽說他考到了南財,現在已經自己當上老板了。還有葉婷,中經畢業后去美國留學,回來后在做外貿……還有還有,謝聰,你跟他不是很熟嗎?”
濮雨陽說起之前上學時的事,王子虛有些訥訥。他跟同學的交際斷絕已久,說起那些事,他感覺恍如隔世,越聽越覺得自己活了30年一事無成。好在很快濮雨陽回歸了正題。
“昨天我跟你打電話的時候就在想,你這個名字好眼熟,到底是不是你,但是看文風,又感覺不太像你以前給我的印象,怕是重名,不敢跟你相認。沒想到你居然走到文學這條路上了,還寫得這么好,真是令人難以置信。我記得你當時是考的理工類學校吧?”
王子虛點頭:“讀的北理。話說,你記得所有同學考的什么大學嗎?”
濮雨陽笑了:“有些印象比較深刻的同學就記得。”
王子虛暗自感嘆,這真是一種天賦。
“你怎么會到《獲得》當編輯了?”王子虛問。
“怎么,當不得嗎?”濮雨陽笑道,“我喜歡文學,大學也念的中文系,不考公的話,就只有來當編輯了。”
王子虛對她的經歷甚是羨慕,點頭道:“真好。”
“說回正題,”濮雨陽從自己包里掏出他的《石中火》稿子,“你的作品,我們編輯部很多編輯都讀過了,都驚為天人,但是我們有個問題。”
王子虛緊張起來:“你問。”
“我注意到,你這篇稿子一開始并沒有投給我們《獲得》,而是投給了《古城》,我能不能冒昧問一下,為啥呢?”濮雨陽小心翼翼地湊過來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