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幼南的車開走時,尾氣噴了石同河一臉,他扶在道旁小樹上歇了會兒,好半天氣兒才喘勻。
王忠興等人小跑過來,一頓拉手扶腰,慰問他身體可好,石同河只擺手,說不出話。
“他就這么走了?”王忠興指著馬路那頭,“誰接走的?那車什么來頭啊?”
石同河說:“別問。”
孔懷芳說:“路超遠怎么辦的事?說了一散會就趕緊把人攔下,現在人走了,他就這樣給石老交代?”
路超遠是中文協的辦事廳主任,走的是體制路線,級別比石同河還高,但他自認石同河門下弟子。
剛才那位過來架王子虛的哥們兒,就是路超遠調來的,孔懷芳擺領導架子,他知道是擺給他看,連忙解釋道:
“事發突然,路主任也不好安排,人家強行要走,我也沒法攔。”
孔懷芳剜了他一眼:
“那他就應該調個能攔住的人來!錄音還在人家手里,要是流出去了,知道會造成什么后果嗎?”
那人汗流浹背,屈著身子說:“我馬上給路主任匯報。”
“我的天,你還沒匯報?”
“電話一直占線……”
石同河說:“我想坐一會兒。”
孔懷芳馬上發出指示:“旁邊有空教室嗎?扶石老進去坐會兒。”
石同河說:“我在地上坐會兒就好了。”
旁邊有人不知道從哪兒搞了張報紙來,搶在他坐下前給他墊在屁股底下。坐下來后,石同河感覺好一點兒了。
孔懷芳蹲在旁邊,小聲問:“石老,您真跟那個王子虛,談過文學獎的事兒啊?怎么不告訴我們一聲呢?”
他這么一問,石同河又感覺不好了。
“說了,都是誤會……”
他張開嘴,想說出一種解釋,最后沒想出來,只好又重復了一遍:“都是誤會。”
王忠興拍了拍孔懷芳的胳膊,說:“石老說是誤會,肯定就是誤會,孔老師,您別問了。”
孔懷芳扒拉開他的手說:“我知道是誤會,但是您要是不想讓王子虛參賽,我起碼有九種辦法,讓他主動放棄。”
石同河有氣無力地說:“我不是不讓他參賽……”
孔懷芳問:“那是為什么呢?按理說,您不該擔心他擋了小石公子的路啊,我看了,《昨日星》必定拿獎啊?”
石同河有點臉紅:“我沒擔心!”
孔懷芳句句都看似在關心,實則句句都在試探。
今天石同河倒了大霉,沒有任何人比孔懷芳更擔心他失去實力。如果石同河真沒能耐了,孔懷芳會迅速把他切割掉。
因為孔是屬鬣狗的,是個地道小人。就是因為他是個小人,他才找他來做這種事。小人可以沒有底線。
石同河說:“我沒擔心,我純粹是看他寫得好,想提攜一下,沒想到這小子是個愣頭青。”
孔懷芳附和:“那可太愣頭青了!我得跟路超遠聊聊,讓他好好處理。”
說完,他跑去一邊打電話,王忠興探頭探腦看山上,接著又低頭道:
“石老,您歇好沒?有力氣去停車場嗎?在這兒坐著,影響不好。”
石同河還沒歇好,但他也覺得不能這樣坐下去了。不能讓記者看到他的軟弱。
尤其是現在。王子虛剛對他開完炮,要是表現出虛弱,假的也成真的了。何況還不是假的。
他被王忠興撐起來,慢慢往停車場走,問道:“會場里情況怎么樣?”
王忠興低聲說:“很亂。還有某些人,趁機在媒體面前露臉,瞎講。”
石同河轉頭:“誰?”
“沈清風。”王忠興說,“我有點想不通,不是說,他跟王子虛水火不容嗎?”
石同河說:“他跟主流文學圈子也不對付。是我看錯他了。他怎么了,趁機潑我臟水?”
王忠興說:“沒有,他主要是趁著熱度宣傳自己新書。”
石同河不屑一笑:“商人。”
王忠興又說:“王子虛走后,鐘教授拉著我說,王子虛有不對的地方,但更多是我們不對。”
石同河皺眉:“他說了什么?”
“他說,我們寫得太少,評價太多。”
“他放屁。”孔懷芳收了手機走過來,“說我寫得少,我認了,石老也寫得少?”
王忠興也帶著怨念說:“我也是這樣說的,但鐘教授說,石老封筆太久,已經脫離那個狀態了,所以也不能說寫得多。”
石同河聽到這話,剛剛降下去一點的心率,又節節攀升。
王忠興說:“鐘教授要是去媒體面前這么說,多糟蹋石老名聲。”
石同河伸住:“鐘教授是個謙謙君子,他不會去媒體面前說。”
王忠興還是擔憂:“就算鐘教授不說,還有很多別的人借著由頭炒熱度,我擔心輿情壓不住。”
石同河說:“有路超遠,輿情這塊應該壓得住。”
說完這句話,他突然想要不要還是給安幼南打個電話解釋一下,拿路超遠做保證,《昨日星》的宣傳那事兒,應該有轉圜的余地。
他轉念又想,都六十五了,被個三十歲的小輩訓完,還得巴巴打電話去求個二十來歲的女孩子。一把年紀都活到狗身上去了簡直是。
想到這里,悲從中來,眼前不知道為什么,又浮現出王子虛的身影。
作家,應該用筆說話。那個身影說。
“王忠興啊,”石同河突然說,“一個作家要是不寫了,真的就沒有價值了嗎?”
王忠興本來在低頭看手機,一聽這話,收起手機,正色道:
“哪兒的話,您已經著作等身了,是應該頤養天年的時候了。您的價值,應該交給歷史來評價,不是幾個宵小之輩嘴里亂說就能抹消的。”
“歷史,歷史……”石同河聽到這個詞,喃喃念叨著,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后,他說:“歷史變成故事,故事變成傳說……”
王忠興接話道:“對,您已經是傳說級的存在了。”
“……傳說被人遺忘。”石同河說。
“您不會被人遺忘。”王忠興接著被人拍馬屁。
石同河沒有回答。
他不害怕被人遺忘。他害怕自己遺忘自己。
羅蘭·巴特說,作者已死。
對于作家來說,悲劇性的地方在于,當他完成作品后,他還活著,他的人生還要繼續,繼續體驗、共鳴、痛苦、希望著與絕望著。
黑鉆曜石的阿斯頓馬丁帶著王子虛駛離山路,陸清璇還站在門口翹首以盼。
正當她猜測著車主身份到底為何,思考著該怎么向寧春宴匯報時,身后的聲音忽然嚇了她一跳:
“幼南走了?這就走了?”
陸清璇一回頭,見到段小桑跑過來蹲下,雙手按在膝蓋上,氣喘吁吁。
“小桑姐。”
陸清璇認識段小桑。先前段小桑拜托她調查小王子,還是她提供了王子虛這條線索。
“小桑姐,那就是傳說中的安幼南嗎?”她問道。
段小桑直起身,道:“是的。說起來,還是因為你的關系,他們兩人才認識的。”
“我?”
“那就是安幼南啊?”濮雨陽一邊搖著頭,一邊走過來,感嘆著,“原來王子虛還有這種人脈,這就不奇怪了,這就不奇怪了……”
她一直懷疑,王子虛哪來的膽量,居然敢當眾挑戰石同河。
他有安幼南做后盾,難怪他能如此勇敢。
段小桑搖頭:“不,這很奇怪。他們才認識幾天而已,她犯不著為了幫他,而去得罪石同河啊。”
濮雨陽一愣:“才幾天嗎?”
段小桑轉過頭,問道:“王子虛的《石中火》真的寫得很好嗎?”
濮雨陽被問得一愣:“我、我其實沒看完。”
段小桑問:“你們編輯部的評價呢?”
陸清璇在一旁幽幽道:“如果寫得不好,石同河不會私底下讓他放棄翡仕文學獎吧?”
一語點醒夢中人。陸清璇一句話,兩人聽完都是身軀一震。
王子虛的錄音門事件,發生得太過突兀,也太過倉促,她們只覺得震撼,還沒來得及細想其中三味。
一開始她們只覺得,王子虛膽子大,后來又覺得,石同河提了那么好的條件,他都敢現場錄音,有點不識抬舉了。
她們唯獨沒想,王子虛到底何德何能,讓石同河都情愿跟他私底下交易。
那豈不是意味著,連石同河內心都覺得,這部作品很強?
沉默良久,段小桑說:“我應該看看這本書的。”
濮雨陽深吸一口氣,道:“我也是。”
田振磊和紀少飛也慢慢走了出來,停在她們身后,默默聽著她們聊王子虛。
蕭夢吟抱著頭,雜在人群里,趁亂逃出來。
路過的時候,她剛好聽到段小桑的話,停了片刻,想說些什么,但最終還是快步離開。
她們對王子虛的認知,還是太片面了。
她們以為,是某個人,或者某個勢力,給王子虛提供了掀桌子的底氣。
不是這樣的。研討會上,全程坐在王子虛身旁的蕭夢吟感受到了。不是這樣的。
這個人,他的底氣全部來源于他的作品。
文學騎士。
可以這么形容他。
此時,文學騎士正在面臨一樣新的考驗。
安幼南剛剛提出了另外一個誘人的建議。
“他兒子的渠道推廣搞不成了,你的《石中火》要推廣不?可以勻給你。”
輕飄飄的一句話,簡直就像是在說我們晚飯不吃海鮮了,改吃火鍋吧。
剛才安幼南還說因為輿情原因,推廣的事,自己沒法做主,轉頭就要把推廣給王子虛。
如果被石同河發現了,那就相當于當面羞辱。
殺人還要誅心,好可怕啊。
王子虛沒有回答。
他沒有拒絕,因為他不虛偽;他也沒有答應,因為他怕真把石同河氣死。
結果安幼南也有自己的傲氣,他不說話,她也不說。兩人沉默得汽車聲浪震耳欲聾。
以前妻子也擅于在選擇題上拉扯,問他晚飯吃什么,他說吃火鍋,妻子說味道大。于是他改口吃海鮮,妻子又說太貴了。他不說話,妻子又說他沒用。
妻子像個對線高手,走位閃轉騰挪,他每次回頭都慢半拍,走位間隙被抽猛子來一下,頭上被A出許多包。
其實王子虛很驚訝于自己這個時候想到妻子。她的生活痕跡已在周遭蕩然無存,他已經很久沒有想到她了。
他總是在莫名其妙的時機想到一個人。比如剛才在研討會上,他想到了陳青蘿。
扔出錄音筆的那一刻,他掌心冰冰涼涼的,那是陳青蘿握過的地方。
不要怕。不要悔。她說。
如果他是文學騎士,給他授勛的,一定是陳青蘿公主。
她不在身邊。他很想念她。
好一會兒,王子虛終于忍不住問:“這是去哪?”
“啊?”安幼南似乎才回過神,愣了半秒才回答他,“哪兒也不去,就瞎開。”
她又說:“你要是想,也可以直接給送你家去,然后就可以享受被記者蹲點的快感了。”
王子虛問:“你被記者蹲點過?”
“蹲啊。蹲我就是白撿錢,你蹲不蹲?”
“沒懂。”
“我是馬永榮的私生女耶,發一條我的黑料,就可以找我爸領撤稿費,五千塊錢一條,你說是不是白撿錢?”
王子虛頭一次知道還有這種操作,以前他以為記者都是主持正義的人。
“聽起來有點過分。”
“對啊,你能想象一個十來歲的女生,每天被一群長槍短炮的八卦記者盯著找黑點,是多么變態的一件事嗎?”安幼南扶著方向盤吐槽。
王子虛無法想象。不過他認為,安幼南如今形成了如此扭曲的性格,那些小報記者多多少少要負責任。
他說:“我以為,以你父親的實力,不會容忍被一群小報記者騎到頭上。”
安幼南聳了聳肩:“是啊,誰知道他怎么想的?可能他覺得要得不多吧,還能有人幫忙盯著我。”
頓了頓,她又說:“我爸了解我的動態,基本也就靠這些小報記者了,他平時不怎么管我。”
說這話時,安幼南的語氣有些小小的悲傷。她的側臉映在窗上,素面如雪,墨色長發散落在肩頭,白色睡衣襯著,如蘸了松煙墨的狼毫。
刨去個人觀感,王子虛也不得不承認,她很美。
安幼南挽了挽鬢角頭發,說:
“今天,我像騎士一樣駕車狂飆而來,來救你。”
說完,她又說:“我可不是來做慈善的。”
王子虛說:“你還想跟我談簽約的事。”
“對,我很高興你先開口,這樣顯得我不那么勢利,”安幼南說,“但是如果你還是不打算簽約,那我們的任何關系,就都到此為止了。”
王子虛問:“你指的是什么關系?”
“我指的是跨越階級,你能平等地坐在我車里,跟我這樣聊天的關系,”安幼南偏過頭,睫毛投下鴉羽色暗影,唇色如初摘櫻桃,“我的這部車,還沒有坐過一只你這么廉價的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