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在李龍和拖拉機面前的，是一頭牛。
牛主人叫蘇力坦，五十多歲的老人，此刻蹲在牛身邊，一臉的愁容。
“這頭牛從山上摔下來了，蘇力坦原本是打算今天轉場的，”波拉提小聲說道，“晚上嘛，圈被頂開了，牛羊都跑出來了，他找了一早上，大部分牛羊都找到了，就這一頭不知道是怎么受了驚，從山上掉下來，摔死了。”
其實還沒完全死，李龍看到牛還偶爾抽搐一下，不過離死也不遠了。
按他們民族的習俗，這種意外死亡的牲口是不能吃的。但一頭牛可不是一頭羊，這大牲口比羊值錢多了，損失了這一頭牛，老人傷心是難免的。
這也是為什么都在說“家有萬貫，出氣的（帶毛的）不算”的原因了，意外太多，死了就不值錢了。
“那我能把這牛買下來嗎？”李龍想了想說道，“用錢也行，用糧食換也行。”他的車上剛才來的時候就裝了幾袋子米面，還有一些其他的物資，都是牧民們經常用，也是比較緊缺的。這些物資一旦進入到深山夏牧場，幾乎是不可能補充的。
其實波拉提把李龍叫過來是想讓他撿便宜的。反正蘇力坦這牛肯定是不要了，李龍要是等蘇力坦走后把牛拉走也就拉走了。
但李龍做不來這件事情，特別是看到蘇力坦還挺傷心的，便想著反正這牛要死了，這肉能用，自己要的話，就給老人一些補償吧。
蘇力坦不懂漢話，波拉提便給他翻譯著。波拉提對于李龍給補償還是挺意外的，但聽了后也挺開心，覺得他交李龍這個朋友是正確的。
蘇力坦聽了波拉提的話，扭頭看向了李龍，一臉的不解。對于這個，他還略有不懂。他常年就在山里放牧，對山外的事情真的不怎么了解。
波拉提再次解釋一遍，還指了指拖拉機里的物資，蘇力坦相信這是真的了，他站了起來，表情有所緩和，看了看李龍，又看了看拖拉機，然后說了話。
“他說要一袋米一袋面就行了。”波拉提笑了，“說這個牛以前這樣，死了就死了，就完全損失了。現在能換東西，他是很高興的。”
“兩袋米兩袋面吧。”李龍覺得這么大一頭牛，給一袋米一袋面實在是有點對不住人家。
波拉提有些意外，不過還是翻譯了過去。
“真的嗎？他說用不著。”
“那就問問他能不能幫我把牛給剝皮開膛，這樣兩袋米兩袋面，我再給他一些磚茶啥的。”
交易達成，蘇力坦不再是那種傷心的表情，掏出刀來開始處理這頭牛。
牛很大，成年牛李龍猜測至少得有個兩百五六十公斤，就算出肉也能出一百多公斤，可能不止。
雖然北疆畜牧業一直挺發達，但在這個時間點在瑪縣和石城，牛肉出現的并不多，主要還是以豬肉和羊肉為主。牛肉比較貴，牧民的牛通常都由食品廠拉走優先保證一些單位，比如做牛肉罐頭，運往內地，流入本地市場的并不多。
因此這個時候牛肉也比豬肉和羊肉貴，算是底層百姓眼里比較奢侈的肉類了。哪怕是牧民，一年到頭可能也就冬宰的時候會宰頭牛吃，平時過節最多也就殺只羊。
波拉提也跟著幫忙，李龍沒有上手，他只是把米面搬到了拖拉機車斗的梆子上，方便車斗里到時放肉。
雖然牛肉還在處理，但李龍已經在想著這肉怎么處理了。
賣是不打算賣的，大院子留條腿，馬號留條腿，老岳父那里留條腿，剩下的肉主要留在大哥那里。大強也得提兩公斤過去，雖然隊長存在感低了，也得分兩公斤吧？
當然，供銷社李向前那里得分幾公斤，陳紅軍也得給幾公斤，還得問問鐘國強要不要，回到縣里再問問顧曉霞要不要給她們王局送一些。
這么一分，也就剩下不了多少了。
總之有這么一頭牛，大家都能吃上，皆大歡喜。
蘇力坦和波拉提的動作很快，不到一個小時，牛剝完開了膛，頭、蹄啥的都放在了一邊，肚子里的東西扒出來，把肚子和腸子里的屎擠掉又放在牛皮上。李龍只帶過來一個大盆，勉強能把內臟盛下一半——牛的內臟可不是羊的，真大！剩下的內臟就在牛皮上堆著。
至于肉就沒辦法了，全堆在牛皮上。這張牛皮攤開就幾乎把車斗子給占滿了。
蘇力坦笑著把車梆子上的米面卸下來，然后往自己馬背上綁，李龍則把剩下的一些物資送給了波拉提。這里面也有方糖、磚荷、鹽之類的，波拉提也很高興，笑著說道：
“后面有這樣的事情，我還叫你，我就知道，你很夠朋友，蘇力坦也很高興！”
行吧，大家都很高興。李龍這些所有的東西加起來不到一百塊錢，但牛肉現在的價格說不定快到兩塊錢了。算一算他還是占大便宜。
但這種事情說不清的，如果他不來，蘇力坦就白白損失了一頭牛，啥也得不到，至少現在換了米面，這四袋米面是能讓他一家在夏牧場里美美吃兩個月的。
值了。
李龍搖著拖拉機，開到了木屋那里，弄了幾個尿素袋子和麻袋，上面打上水，蓋在了牛肉上面。這時候太陽已經升起來，溫度起來，自然就容易招蟲子，蓋上比較好一些。他也沒空再去處理牛肚牛腸，只是又拿了兩個盆，把內臟裝起，光板油就裝了一大盆，這可是好東西！
東西收拾好，外面的貝母胡亂收起來塞袋子里也放在車上，然后鎖好門，背著槍，開著拖拉機就往山外而去。
半路給拖拉機加了水，李龍自己也休息一下，再行進就來到了縣里。
已經到中午飯點，李龍直接開到了烏伊公路南的小院這里，院子里正在吃飯的楊大姐、顧曉霞聽到拖拉機的聲音立刻就跑了出來。
看到李龍，她們都挺開心，李龍下車，楊大姐急忙給盛飯，李龍也沒客氣，一邊吃飯一邊把事情給說了。
“一條牛腿放在這里。楊大姐，你把牛腿處理好之后，燷些肉，到時曉霞帶到大院子去。至于骨頭，就在這邊做著吃行了。”李龍給安排著。
“好。”楊大姐自然沒有意見。
李龍又面向顧曉霞說道：
“曉霞，你要不要給你們王局帶一些肉？”
顧曉霞猶豫了一下，問道：
“那我要不要給其他領導也帶一些？”
“你自己看，我建議你就給王局帶一些就行了。悄悄的，當然，如果你想給其他領導帶，那就略微公開一下。”李龍其實也把握不準，這年頭，他給李向前送禮似乎很正常，但顧曉霞這邊不一樣。他摸不準。
“那我還是只給王局送吧。”顧曉霞想了想說道，“包嚴實點兒，上班就給帶過去。”
“這個可以。你就告訴她，這是我剛從山里拿回來的肉，早上剛宰的。”
李龍把事情經過吃飯的時候說了，顧曉霞還略微知道一些，楊大姐就很好奇，想不通為什么非宰殺的肉就不能吃了？
吃過飯后，李龍從車箱里取出一條牛腿交給楊大姐，通過這大半年的接觸，楊大姐還是值得信任的。
然后他又取出一塊剔下來的肉交給顧曉霞，楊大姐從廚房里找了干凈籠布給包起來，又拿報紙在外面裹好，顧曉霞放在自己的挎包里，騎著車子離開了。
李龍開著拖拉機到了大院子，停進去后，又騎上自行車，分別給陳紅軍、鐘國強和李向前送肉。
“牛肉啊！”鐘國強還是很愿意買一些的，李龍送的也不多，這點他就打算帶回家吃了。
“均倒是能給你均一些，但不多。”
“我也要不多，二三十公斤就行。”鐘國強知道李龍要照顧的人多，便說了自己的要求，“市價，兩塊錢一公斤，怎么樣？”
“行，呆會兒我開拖拉機給你送過來。”
陳紅軍這邊剛上班就接到李龍的肉，也挺開心，笑著就接納了，還問李龍今年貝母季能弄多少。
“幾十公斤吧，今年雨水不錯，山里弄這個人挺多。”李龍挺有信任，就現在已經算折著好幾公斤了。
李向前對李龍來送東西也不意外，拉著他聊了幾句，主要還是讓他做好準備，編抬把子這件事情一定不能馬虎，李龍答應了。
送完后，他騎著自行車回到大院，然后開著拖拉機出來，去大肉食堂，留下二十公斤肉，收了四十塊錢，接著就開著拖拉機突突突的回去。
半路上碰到學校放學，李龍專門仔細看了看，在快到三小隊的時候看到了李娟和李強兩個一起走。
聽到拖拉機的聲音，其他小孩都是快速的躲到兩邊，李娟和李強兩個則先回頭看看，發現是李龍的時候，開心的笑著跑了過來。
李龍就讓他們一邊一個坐在頁子板上。雖然危險，但開得慢，一直叮囑著抓緊座包鋼圈，也就安全的到了家。
李青俠和陶大強兩個去下網了，李建國和梁月梅在院子里收拾工具。
李龍把拖拉機直接開到了院子里，熄火后，李建國就問著：
“咋回來了？山里沒事了？”
“沒有，弄了頭牛回來，得趕緊分了，把肉處理了。”
“牛？咋弄那家伙？那么大，不是買的吧？”
李建國還是了解李龍，知道他無緣無故是不會買牛肉的。
“一個牧民的牛從山上翻下來了，摔半死，人家不吃這個，我拿米面換回來的。”李龍掀開車斗子上面的袋子，露出了下面的牛肉。已經在招馬蜂的蒼蠅，必須盡快處理了。
“那快點弄盆，拿板子，燒水，外面這灶臺得把火點起來。”李建國一看，立刻吩咐著。
梁月梅和陳麗蓉都動了起來。
“大哥你車子我用用，我得給曉霞她爸那里送條牛腿過去，馬號老羅叔那里也是。”
“行，你送你的，呆會兒老爹和大強過來，讓大強也拿塊肉回去。這幾天大強和老爹一起逮魚賣魚，干的可好哩。”
“我也是這么想的。”李龍說道。
于是先去送肉。老羅叔其實是聽到拖拉機聲響的，見拖拉機沒到這邊來，就沒多管。李龍這邊放下一條牛腿，也讓他有些意外，李龍便把牛腿的來歷講了一遍。
“你運氣還怪好的。”老羅叔笑笑，“這肉我剔下來燷上。等你回來吃。”
“那不用，”李龍說道，“平時做飯就吃，你身體好了，才好幫我養豬喂鹿啊。”
“行行。”老羅叔聽了這話也高興，老人最怕自己沒用，能干活，有活干有肉吃，那也就滿足了。
李龍又把剩下的那條腿送到顧博遠的家里。顧博遠去地里了，李龍就拿了窗臺花盆下面的鑰匙開了門，把牛腿拿到案板上開始剔肉。
對門鄰居看到李龍也沒奇怪，畢竟這也算人家自家人。
李龍肉剔到一半，顧博遠回來了，看著院子里的自行車，就知道李家人過來了，看到房門開著，就知道是李龍。
“顧叔，我在山里弄了頭牛，這牛腿送過來，我正在剔肉。”
“我來吧。”有牛肉吃，顧博遠也很開心，李龍既然弄了一頭牛，那送個牛腿也不算啥，“你在山里咋樣？”
“好的很，除了沒電，其他啥都不缺，每天都能收到貝母，我還弄了煤、搞了些其他肉。”
“好就好，還是要注意安全，山里盲流應該多了吧？”
“是比以前多，還碰到個想偷我東西的，讓另外一個盲流朋友給按住了，送林業隊看守所去了。”
“嗯，槍該帶就帶，山里那些人也是有亡命徒的，碰到危險了先開槍再說，打不打得中，先把他們嚇一跳就行。”
李龍老實的答應了。
這邊肉沒剔完，李龍就讓顧博遠給趕回家去了，顧博遠也知道他忙，便沒多留著。
李龍回到大哥院子的時候，老爹李青俠和陶大強兩個已經回來了。正在幫著弄牛肉。
“大強，你先回去吧，這肉帶上一塊，拿回去正好晚上燉著吃。”李龍看陶大強忙前忙后，笑著說道，“媳婦快生了吧？”
“不不。”陶大強說道，“還有三四個月呢。”
“嗯，那也得注意。”李龍說道，“回去吧，帶些肉，帶些骨頭，都是需要補的時候。”
陶大強點點頭，提著肉和骨頭回家去了。
他的確不需要和李龍客氣。
李青俠這時候才問：
“那山里的牧民，牲口摔死了真不吃？”
“真不吃。”李龍給老爹解釋著，“他們有規矩，就跟咱們有規矩一樣，只是規矩不一樣。”
院子里飄蕩著肉香味兒，李娟和李強做完作業之后，也跟著跑前跑后，特別是看到那碩大的牛骨頭，也是咂舌，這玩意兒，真不小！
牛皮已經被整理出來，抹上鹽晾上，這么大家伙，在這個院子里，這么多年也是獨一份兒。
“今天還回縣上嗎？”李建國在鍋邊拿著筷子問道。
鍋煮著牛骨頭，隨著開水不時翻滾著。雖然送出去三條腿，但剩下的牛骨頭也夠收拾的。牛頭和牛蹄子也要慢慢的收拾。鍋下面的灶眼里塞著鐵棍子，李青俠是打算把牛頭牛蹄子燒了之后，再用燒紅的鐵棍子烙一烙，這樣能把皮里的毛根烙干凈。
這時候沒有噴燈噴槍，只能用最原始的辦法處理。
燒完用刀子刮，刮完再燒，好幾遍才能收拾干凈。弄完之后還要煮，不是煮熟，主要是要把牛頭煮過，把上下頜分開，再把口條以及其他部位里面的臟東西再收拾掉。
都收拾干凈了，然后才是鹵或者煮，非常麻煩。
但收拾好了，鹵出來吃是真的香。
這年頭有的肉吃，沒有人嫌麻煩，只嫌沒有東西。就是村子里最懶的幾家，如果有牛頭牛蹄子的話，他們也是不怕麻煩的。
畢竟誰都知道這玩意兒好吃！
“回，晚點兒回就行。”李龍解釋著說，“明天還要去山里，這兩天那些盲流挖著貝母都找我換東西，我想著多呆兩天多換一些。再過幾天就得帶人上山去編抬把子了。”
“那隊長那里的牛肉我去送吧。”李建國說道，“你等肉熟了，吃了再走。”
“行。”李龍也不矯情，費大功夫弄到的牛肉，再怎么說也得吃了再走啊。
家里留的牛肉可不少，一百多公斤呢，光燷的話就得燷兩大盆一大缸，夠吃到年底了。
“嫂子，得給梁叔那邊送一些過去，”李龍給梁月梅說，“以前咱可沒少吃梁叔送來的東西。”
“行，明天我就騎車子送去。”梁月梅也開心，小叔子還記得自己娘家的好，這讓她很開心。
陳麗蓉聽著，慢慢懂了年前丈夫回家后老說小叔子事情的原因。這小叔子做事面面俱到，難怪招人喜歡。
“二嫂，呆會兒肉燷好你們也端一些回去，馬號那邊燷得有，不過你給雪琴雪蘋做飯，早晚還是用得著。”李龍又說道。
陳麗蓉急忙點頭。
雖然丈夫不在，但大伯子，妯娌，小叔子都能記著她和孩子，這就足夠了。
李青俠還打算晚上和大兒子小兒子喝兩杯，但知道李龍要開拖拉機回縣城，便有些失望。
但他也知道李龍忙，不然這好日子哪里有？
那就多弄點好吃的吧，他還打算把牛頭鹵出來留一些，等李龍回來吃呢，總不能弄了一頭牛，李龍就吃點肉就走吧？
所以晚上李龍吃了牛肉準備走的時候，李青俠弄了個盆給他裝了不少煮好的肉，李建國也是讓多裝一些肚子腸子。
“山里涼，你又忙，多弄點熟的，燷在油里，鍋里熱熱就能吃，多方便！”
是這個道理，李龍也就接受了。
走的時候，拖拉機里就多了兩個盆，一盆煮熟的肉，一盆燷好的肉，里面加了不少東西。
總歸是方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