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隊里,幾乎家家戶戶院子里都撂著葦子捆。
尋常人打葦子都是割一大捆,直接拿葦子一捆,放在外面,割一上午或一下午再拉回去。
眼下八三年,大多數人家里都有驢車,少數人家里有馬車,拖拉機還只李家兩輛。
陶大強在自家院子里也在抽葦子,腦海里會想起孩子的臉。
這時候孕婦還沒后世那么有營養,孩子生下來是皺巴巴的,他在衛生院里只見了一面,便被護士包著放在了楊蘋蘋身邊。
后來楊蘋蘋回來坐月子,是去到娘家的,畢竟陶大強母親沒了,大哥也分了家,家里沒人照顧月子。
出了月楊蘋蘋就會回來,剩不下幾天了。
陶大強基本上每天都會去丈人家里,哪怕不能看楊蘋蘋和孩子,在外面聽聽孩子的聲音也好。
他再次抄起了魚網,每天逮魚。鯽魚燉湯是下奶的,不過逮了幾次后岳父就不讓他逮了。一來吃不完,眼下還沒上凍,存不住,二來楊蘋蘋不缺奶。
其實岳父岳母是從黃土高原上過來的人,還是有些重男輕女的。他們也擔心陶大強因為楊蘋蘋生了女孩后就會埋怨她。
不過看目前的情況,陶大強一點這想法也沒有。
他們就放心了,照顧女兒也很盡心。
陶大強沒怎么去打葦子,這些葦子是陶建設打的。這老頭自從有了轉變后,心勁很高。
眼下家里生活越來越好,陶大強逮魚賺了不少錢,編抬把子他賺了一些錢,扎大掃把他也賺了些錢。
而他打算接下來的扎葦把子再賺一些錢,趕在開春,和陶大強商量一下,直接買輛拖拉機。
陶家的日子以前在村里一向是墊底的。自己妻子過世的早,老大陶大勇分家過后,自己和大強一起過,那日子不說饑一頓飽一頓,但總歸在去年以前,是沒有扎扎實實的吃過好飯的。
小兒子眼光好運氣好,跟了李龍,自家日子越過越好了。
人的心氣也是需要支撐的,陶家在全村是頭幾個有驢車的,他眼下只是后悔年初的時候陶大強想要跟著李龍種打瓜,他沒跟。
真要跟的話,李家咋也會分他們幾公斤種子的。
那時候別說種多,哪怕種五畝地的,那也是賺兩千多塊啊!
后悔歸后悔,陶建設卻也知道,抓住現在才好。
所以地里的活干完,隊里人開始割葦子的時候,他就騎著驢車也在割。
雖然不至于比別人多,但也不會比別人少多少。
陶大強從衛生院回來,白天也會跟著割葦子,拉葦子回來才會去丈人家里。
陶大強只覺得隊里人太瘋狂了。
往常隊里人要把兩條葦湖里的葦子打完,基本上就到十二月了。而勤快的再去打小海子的葦子至少也是等小海子上凍,快到一月了。
但今年十一月才開始,兩個葦湖里的葦子基本上就已經沒有了,小海子還沒完全凍上,有些人就敢穿著薄衣服,在齊腰深的小海子邊上割葦子。
為了錢不要命了。
葦子打不了,就只能抽葦子。有人一邊抽一邊扎葦把子,按去年的標準。像陶大強這邊就和李建國家里保持一致,先把葦子全抽出來再說。
扎葦把子不急,等李龍那邊有了動靜再說。
不然的話,扎成葦把子,再想恢復就難了。
三個居民點上空飄的都是葦子毛毛。各家吃飯的時候,身上粘的也是葦子毛毛,就是葦絮。就是李娟帶著李強上學的時候身上也是有的。
小時候李強調皮還喜歡用火柴點這個,眼下他可不敢點了。家里院子里到處都是這個,點了會發生火災,這點輕重他還是知道的。
四小隊每年夏天麥場上有大垛的麥草,冬天各家有大垛的葦子,但這么多年基本上沒發生過什么火災,最主要的的一點,就是各家把孩子管的很老實。
哪怕過年放炮,孩子們也知道離草堆遠點兒。哪里真有草著火了,孩子們是真的會去救火的。
陶大強這兩年跟著李龍也學會思考問題了。他聽老爹說,隊里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家沒事做,已經邊抽葦子邊扎葦把子了。
陶大強感覺這樣并不妥當,但他不好去勸別人。
和李龍關系好的還可以說一下,但那些關系一般的,你去說了,人家反倒會懷疑你有什么企圖。
反正事情都是人做的,大家都是大人,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他家里就只抽葦子,抽完的葦葉子堆一起冬天引火用。
各家各戶的葦葉子都是這樣用的,當然如果毛葦子沒賣掉也是這樣。
畢竟冬天架爐子可不能光用炭,通常是毛葦子在最下層,中間是苞米芯子,最上面才是煤炭。
陶大強其實也想去縣里問問李龍,這葦把子具體是怎么搞,但想想李龍既然沒回來,那應該是沒接到活。
其實加上他爹陶建設的錢,陶大強現在勉強已經算攢夠了拖拉機的錢。但買了拖拉機,家里就不剩下多少錢了。
冬天還能砸冰窟窿撈魚,但他想著如果賣葦把子這活能干一次,多攢些錢,家里就會寬裕一些。
所以他其實也是期望這活是能讓李龍接到的。
至少李龍接到這活,給隊里人分的錢還會多一些。
換人的話,未必就能讓隊里人拿那些錢。
這事其實大家都知道,偶爾有人鬧,只不是看不慣李龍拿更多的錢。
而他們卻也沒那個本事從供銷社拿到活。
如果把李龍換成鄉里或者縣里另外一個陌生人,他們屁話都不敢多說。
反倒正因為李龍是這個村子里長大的,少年時候啥樣他們都清楚,所以才會眼紅。
那么一個平凡少年眼下有風有雨的,他們怎么可能不嫉妒?
陶大強也是慢慢的才想出來這樣的道理。
他不嫉妒李龍,他覺得李龍該有那個本事。從小看著李建國在這隊上,當初還是大集體合作社大鍋飯的時候,人家那一組就比其他組吃的好。
那就是本事。
李龍有本事不是正常嗎?
李青俠六十多歲了逮魚還那么利害呢。
隊里有哪個老頭能這么干?
李安國去了奎屯,不到三個月就成了正式工人。
感覺李家就沒一個差勁人。
多想無益,干好自己的吧。他感覺自己和李龍距離越來越遠了,不過眼下自己也已經不錯了。明年買了拖拉機,打瓜賺了錢,也就算是村里最好的那一批人了。
兩年時間,從隊里家底幾乎算最差的人,到眼下算最好的那一批,還有什么其他可求的呢?
陶大強其實也算是知足常樂的人。
許建軍在院子里正扎著葦把子。
妻子在旁邊幫忙,他還不停的給說著:
“今年一定要把標準提高。去年還有胡老二胡老三跟著收那些質量一般的,今年肯定是沒人和李龍競爭了。咱們搞的標準不高他要不收,那就麻煩了。”
他和王財迷一樣,一開始懷疑李家弄打瓜種子是騙村里人的,沒想到最后報紙上都登了,那時候再去找著買,已經晚了。
他和王財迷,還有村里一些想買而沒買打瓜種子的還笑話陶大勇買了癟種子,陶大勇也不解釋,誰能想到那些女人說的多了,陶大勇媳婦馬愛紅說出了真相:
“那些癟種子都是可以發芽的!”
這下子沒人笑話了。
那些種子既然可以發芽,那么就說明明年種著是沒問題的。最多也就苗子長勢不太好,到時可能需要多上點肥。
一袋化肥不到十塊錢,和那一畝地四五百的收入相比,算啥?
這下子輪到許建軍和王財迷嫉妒陶大勇了。
但他也不辦法,他去找黨哥許成軍,想從他那里勻一些打瓜種子,被嫂子馬紅梅給趕出來了。
人家還沒完全起勢的時候看不上,起勢的時候又巴結不上,說句不好聽的話,吃屎都趕不上熱的,馬紅梅對這個堂叔子還想撬自家發財的計劃,自然是有意見的。
許成軍默認了媳婦的行為。
自家這些堂兄弟,許海軍還不錯,許德軍也還可以,許飛虎有些小聰明,但至少不蠢,但這個許建軍,名字這么大氣,盡做些沒屁眼的事情。
想幫都幫不了。
許建軍沒辦法找到種打瓜的門路,附近的種子公司他都打聽過了,炒貨廠也去了,人家早就把那些打瓜炒熟了——
炒貨廠的大鍋可不是尋常百姓家里的大鍋能比的,那一鍋能炒幾十公斤。一噸多打瓜籽要不了兩天就被炒完了。
他便只好在這個葦把子上使勁。他想著把家里打來的這些葦子扎完后,牽著驢車看看更遠的地方哪里有葦子再去割一些。
這是今年能賺的最后一筆錢財。
賺到了,自己也買輛自行車!
到十一月中旬,陶大強的媳婦楊蘋蘋終于出了月子,讓陶大強駕著驢車把她和孩子一起拉到了自己家里。
原本長得皺皺巴巴的孩子眼看著頭臉變得光滑起來,雖然還沒完全長開,但已經不像剛生下來的時候那么丑了。
關系不錯的人家送去了東西。
李龍終于開著拖拉機回來了,給陶大強家里又送去了紅糖、奶粉、麥乳精等東西,還給小孩包了個紅包。
碰到的人都在問李龍葦把子的事情,李龍仍然是沒接到活,不過他知道有些人家里已經在扎葦把子的時候,便建議先別扎。
因為不知道今年還有沒有這個活。
“曉霞懷上了,一個月了!”
“啥?”沒想到最先有反應的竟然是杜春芳,“她有了?真滴?”
“真的。”李龍自己也很興奮,他是確定之后,才會回來給家里人報信的。
“那可真是太好了!”梁月梅也很激動,顧曉霞算是她看著長大的,成長的過程中她照顧了不少,這時候親上加親,自然高興了。
“嘿嘿。”李青俠就只是笑,這可是大好事啊。
李龍結婚這幾個月了一直沒見兒媳婦有動靜,他和杜春芳兩個私下里也不是沒懷疑過。
但畢竟一個是兒子,一個是國家干部,都不好說。
眼下懷上了,那就是皆大歡喜了。
李建國只問了一句:
“給老顧說了沒有?”
“說過了,顧叔讓我趕緊過來給你們報喜。”
“那我要不要到縣里去照顧曉霞?”梁月梅突然問道。
“不用不用,大嫂不用。”李龍急忙擺手,“曉霞說眼下啥反應都沒有,再說我們那邊有人專門做飯哩,你去了這邊一大家子咋辦?”
梁月梅其實有些發愁。
按說顧曉霞懷孕了,婆家這邊肯定是有所表示的,但這邊的確離不了她。
“那我……”
“大嫂,你有空了給孩子做點虎頭鞋啥的就行了。”李龍笑著說。
“行啊!”
“那我就給攤上個小棉襖,”杜春芳興致也很高,“也不知道到時是兒子還是閨女。”
她雖然有點重男輕女,但卻知道李龍不是重男輕女的,好吧,只要是小兒子的孩子,男女都行。
況且眼下在這里看起來,李娟和李強都好,無論是雪蘋雪琴也都好。在四小隊生活這么久,她也感覺出來了,這孩子嘛,是自家的就行。
當然,還是要對李龍偏心一些。
李龍給家里報了信之后,家里人一算,李龍那里啥都有,李建國梁月梅還是強行的給李龍的拖拉機里裝了兩袋今年的新米。
其實楊大姐在知道顧曉霞懷孕后,執意要搬到李龍家的大院子里來照顧顧曉霞。
顧曉霞急忙拒絕了,開玩笑,眼下才什么時候,懷了才一個月,哪有那么嬌貴的?
倒是李龍給楊大姐一百塊錢,讓她接下來把飯做精細一些。顧曉霞有什么需要的想吃的就盡管買了做。
倒不是不多給錢,一來就這一百本身楊大姐都不要的,她說自己有錢;二來眼下這經濟形勢,一百塊已經很多了。
想想李建國去賣一頭活的大肥豬,收購站才給九毛的活稱價,一百來公斤的一頭豬得了九十來塊錢。
李龍的意思是隔段時間給楊大姐一些錢,總之要把顧曉霞的營養給補上。
當然,至于顧曉霞會不會養胖,李龍知道這種事情不會發生的。顧曉霞不是饞嘴的,而且她是國家干部,對自身的形象還是挺重視的。
國家干部不宜過胖。這年頭胖人真不多。
李龍開著拖拉機往縣里走的時候,還有人攔著他問關于葦把子的事情,他只能耐心的解釋。
其實他也有些納悶,往年這葦把子的活早就下來了,今年怎么會這么晚?
不過供銷社沒有給派活,他也不好自己讓村里人給扎,至于那些不聽的,他也沒辦法。
老馬號的老羅叔說到冬天了,飼料不多了,李龍便又去石城拉了兩趟糖渣,和胡科長以及宋明聊了聊。
終于,一場大雪下了下來,標志著寒冷的冬天,正式來臨。
而時不時往供銷社跑的李龍,終于從李向前那里得到了一個消息。
“去年的葦把子是兩萬個。今年的依然是兩萬個。”李向前也是風塵仆仆,他剛從烏城回來,得到這個任務后就直接給李龍說了:
“我給你攬下來了,你能完成吧?”
“沒問題,標準沒變吧?”
“變了。”李向前說道,“去的的葦把子是每個里有葦子十根。今年要求每個里面有二十根葦子。當然,價格也提高了。去年一個葦把子是兩毛錢,今年是五毛,算漲價了。但質量還是要非常的高。”
李龍一聽就知道壞了。
村里那些已經扎了葦把子的人,這回可就慘了。
“還是三道細鐵絲嗎?”
“嗯,長度不變,鐵絲不變,就是葦子的個數變了,應該是上面經過實踐后覺得小葦把子沒有大葦把子好用。”
可能吧,上一世好像沒有這樣的麻煩啊?一直是小把葦子啊?
難道又是自己扇出來的事情?
不太可能吧?自己又不涉及到建筑行業?
李龍知道這下子,又該有人要倒霉了。村里那些事先把葦把子扎起來的人,這回要麻煩了。
李龍從李向前這里得了差事,回到大院子,并沒有立刻回隊里。
他要先給顧曉霞說一聲,等明天早上再回隊里。
他以后的打算是,兩萬個葦把子,每天收多少個,就拉多少個回大院。
這玩意兒放到隊里比較危險,真要讓人一把火點了,那麻煩就大了。
畢竟葦子的數量就那么多,全隊所有的葦子打下來,能扎的葦把子也就三四萬個。
如果自己檢查過的被人燒掉了,后面還真不一定能補起來。
錢他倒是損失得起,但沒有那么多葦子可以損失啊。
所以李龍必須慎重。
他賺的錢不少,想來隊里或者其他地方,得紅眼病的人也不少。
晚上和顧曉霞說完,顧曉霞倒不需要他照顧,讓他好好去隊里管著這個。
“每天晚上我都會回來,反正到時你也差不多才下班。”李龍說道,“你放心,我會兩邊兼顧的。”
反正他只是收,做的事情交給別人了。
就是不知道隊里那些已經扎了葦把子的人聽到眼下這個標準,會是什么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