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的臥鋪,李青俠坐著很舒服。
中鋪上鋪的人衣著都比他鮮得體,帶的都是旅行包,一個個說著普通話,吃飯睡覺都很注意。
然后看著李青俠,雖然沒問,但一個個目光里都帶著探究、不解。
畢竟這年頭,能買得起臥鋪的農民真不多——而李青俠這標準的農民打扮,讓他顯得有點格格不入。
但李青俠仿佛全然不覺,該吃吃該睡睡。中間餐車服務員送餐過來,他還買了一份嘗一嘗,不過吃完后就說不好吃。
雖然這錢放在縣城可以吃兩份拌面了,但李青俠清楚火車上啥東西都貴,也沒說啥。
自己有錢,露在外面的錢不少,但好在這時候臥鋪管的還挺嚴,查票嚴,也沒閑雜人等在這里晃悠,這讓李青俠放了心。
畢竟自己一個人來回,帶著不少的錢,還有一些東西。想想要在硬座的話,搞不好真會被偷。
現在覺得小兒子買了硬臥還真不錯,舒服。
他自己這兩年逮魚攢下來的錢其實也想著補貼一下兒女。
但就目前來看,大兒子家底在隊里數一數二,二兒子是工人,雖然可能錢比老大緊張一點兒,但也應該夠了。小霞兩口子肯定也不缺錢,陳興邦是個聰明人,會賺錢。
至于李龍,那別說隊里,就是全縣也能數得著,根本不需要他擔心。
這錢沒了花處,他對錢看著也就淡了。
能用手頭這錢辦點管用的大事,那就值了。
三天后,李青俠神清氣爽的下車,出站。他年輕時有兩膀子力氣,雖然現在年紀大了,但勞作是沒停的,天天下網逮魚也是活動,因此提那點東西根本不算啥。
火車站外挺熱鬧,有賣東西的叫嚷著,有推著三輪車幫拉東西的,還有人扛著扁擔想幫著挑東西的。
也有要錢的。
李青俠提著東西小心翼翼的走出這些人群,步行前往汽車站。
下車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他打算問清楚回去的車票情況,然后再看是住下來還是坐車走。
汽車站距離火車站不是特別遠,有不到一公里的地兒,李青俠走走停停,不時還擦一下汗。
這老家的氣候和北疆就是不一樣,太陽都快落山了,秋老虎還很厲害,熱。
到了汽車站,提著東西進售票廳一打問,明天上午才有去隔壁縣的票,李青俠便打算明天再過來買。
回李樓是沒有專門的汽車的,需要從縣里坐去隔壁縣的車,中途下車。
隔壁縣距離本縣四十幾公里,李樓所在的位置在中間偏遠一點兒,有個二十幾公里的樣子。
李青俠在汽車站附近找了一家面館吃飯。在北疆呆了兩年多,他已經習慣吃拌面了。這邊館子里有面條,他想了想就給老板說:
“同志,給我下一碗面條,不要面湯撈出來就行。然后再給我炒個菜,炒洋芋絲吧。”
“面不要湯咋吃?”老板有點為難,“要不我給你盛一半湯?”
“不要不要,你就正常下面條,下完光把面撈出來就行了。”李青俠把東西放好,擦擦汗,給老板又解釋了一下。
“行吧。”老板猶豫了一下,“不要湯,那也按湯面條的錢收,行吧?”
“行,沒問題。對了,那湯你給我單另盛個碗里,我吃完了喝。”
這邊還沒拌面,李青俠就是突發奇想,給整個自助版的。
炒菜的聲音響起來,切面的時間也響了起來。
一會兒功夫,一盤炒洋芋絲端了上來,李青俠剛準備吃,大碗的面也端了上來。
不是拉條子那種圓棍,是切出來的方條——不過讓李青俠皺了皺眉,下面還有半碗湯。
老板又端出一碗湯來對李青俠說:
“這沒湯咋能吃面哩?我給你留一點點湯,這樣好吃。”
李青俠苦笑,對著老板說:
“你去拿個空碗,再拿頭蒜,對了再來點醋。”
老板聽著這一套感覺不搭啊。
但這時候生意淡,李青俠是按面條的價和炒菜的價掏的錢,這服務還自然是要服務的。
李青俠接過老板遞過來的碗,把里面的面湯蓖出來,然后把半盤子洋芋絲倒進大碗里,再倒點醋拌一拌,之后剝了瓣蒜就著吃了起來。
老板一直就好奇的看著,然后就一臉的迷茫和不解。
這啥吃法?
李青俠覺得這老板的菜炒的還不錯,雖然面和北疆的面不太一樣,但這樣吃至少勉強算八成像拌面,將就吧。
吃完后李青俠又喝了半碗面湯,感覺七成半的圓滿,這才沖老板點點頭,站起來提包準備離開。
“老鄉老鄉,你剛才那是啥吃法?”老板實在忍不住困惑問了一句。
“北疆知道吧?這就是北疆拌面。”李青俠說道,“頂餓,好吃哩。”
李青俠去找旅社住下,這個老板閉店后便開始琢磨起來。
北疆拌面啊,聽著還挺有感覺的,這種吃法雖然怪點兒,但那人吃的那么香,應該不錯吧?
第二天中午,這老板閑的時候自己給自己也做了一份,下的面條撈出來后,拌上炒洋芋絲,再加點醋,就上蒜,還真就挺有味道的。
于是這個小飯館,從今天開始就多了一道飯:北疆拌面!
李青俠第二天從旅社出來,路邊買了個燒餅邊吃邊去買車票。買好車票后,他就提著包在車站外面國營商店買了一些東西,然后在車站口找地方坐下來等著。
“咦?”李青俠正觀察著四周的那些人,突然就聽到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不遠處響了起來:
“三爺爺,你咋在這里?”
李青俠扭頭一看,和他說話的竟然是李安民的兒子李俊海。
李俊海今年二十多歲,高中畢業后,李安民在縣里托關系給他找了一個食品廠的活,工人身份。
“俊海,你咋在這里?”李青俠有些意外的問著,“今天不上班?”
“請假了,俺爸讓俺接人,說是從山東那邊過來的也是咱這一姓的人。”
李青俠一聽就明白了,這應該是接那些過來續族譜的人。
據說當時李家這一支是從山東遷過來的,在山東那邊留了旁支,斷斷續續還在聯系。雖然眼下這李家不算大族,李樓這邊算主支也沒啥大的突出的人物,但要重修族譜的話,旁支肯定也是要請來一起續上的。
畢竟都算一家。
“人呢?”李青俠便問道。
“俺爹說人家今天汽車上午到,我等了一會兒了,他說的那趟車上沒人,我就想著是不是晚到了,再等會兒。”
“那一塊兒等吧,等到了我帶他們回去,你就在縣里呆著。”
李俊海還沒結婚,在廠子宿舍里住著。他爸是大隊學校的校長,奶奶原本在李樓,后來跟著他爸去了學校分的房子。
“三爺爺,北疆咋樣?我那幾個叔都過去了,俊山也過去當工人了,我看你也吃胖了,那邊是不是好掙錢?”
整個李樓能在縣里或者地區吃上商品糧的寥寥可數。李俊海能在食品廠里當工人,那還是靠著他爹的面子——李安民雖然是大隊學校的校長,但當了二三十年的校長,關系網還是有的。
李樓的人是知道這一點的。
所以吃商品糧對他們來說真就難如登天。
但看看李青俠這邊,一家子都出去的,然后接二連三的,先是李安國成了工人,跟著李安國出去的李俊山成了工人。
后來又聽說李青俠的女婿也成了食品廠的工人,連帶著李霞的戶口也遷到了城里。
你說要是出去一家子,有一個當了工人,那還好說一些,但這出去的都成了工人,那其中要沒啥,別人也不信啊。
剛開始大家還覺得西北苦寒之地,就算當工人可能工資也不高,生活還苦。
但沒想到從李俊山的爹那里得來的消息,李俊山的工資加獎金一起得有個五十多塊錢,就是冬天少點兒有三十多,但冬天基本上不干活啊。
多美!
據說現在隔壁村陳家人后悔死了。
“還行吧,”李青俠笑了笑說,“那邊人少機會多,別說當工人了,就是當農民,那地也比咱們這邊分的多。”
“那三爺爺你有幾畝地?”李俊海充滿了好奇。
“五畝。”李青俠自豪的說道。
“這么多?”李俊海是真的吃驚了,“俺全家都沒有五畝地!”
他的戶口在縣里,父親、母親和奶奶的戶口還在李樓,都分了地,三個人地加起來四畝多一些不到五畝。
“嘿嘿,我這五畝可都是好地,畝產二百公斤的。”李青俠在北疆兩年,也習慣用公斤了。
“真厲害!”李俊海感嘆。
當然,要說讓他去北疆他肯定不會去的,畢竟眼下好歹自己也是正式工人。
但李俊海知道自己這當工人多難,父親不光找了關系,也花了不少的錢,導致現在他和對象談戀愛,結婚的事情還得往后推,錢沒攢夠呢。
兩個人一直等到李青俠的車快要發了人還沒到,李青俠便去坐車,李俊海去郵電局給學校那邊打電話,問情況。
等回到李樓才是上午,李青俠提著包直奔大隊學校。
反正到家也沒熱飯,不如去蹭頓飯吃。
李安民家里飯還沒做好,李青俠進院子的時候,李安民也才回到家里,剛洗完手。
“喲,三叔回來了,我剛才才接著小海的電話。”李安民笑著把李青俠迎進屋子,李安民的老娘在里床上躺著,身上蓋著被子,聽到動靜后勉強起來到門口,看著李青俠說道:
“他三叔回來了?這有些日子沒見了,看你精神的很啊,不像我,這腰腿不聽話了。”
她掙扎著想過來,李青俠急忙擺手說道:“身上不舒服就進屋躺著,又不是外人。”
李安民便把老太太扶進屋子繼續躺著。反正屋子通著,里面也能聽到外面的話。
李安民的妻子在做飯,從廚房里出來和李青俠打個招呼后便又進去了。
李安民進廚房讓妻子多下些面,不行就下點掛面,然后出來拉開板凳和李青俠一起坐著聊天。
李安民和兒子一樣,對北疆的生活很好奇,問了一堆問題。
李青俠想起來李龍說的話,彎腰從提包里取出來用塑料籠子裝的酒,遞給李安民說:
“這酒你拿上,給你娘每天晚上喝一杯。”
“啥酒?”李安民問道。
“虎骨酒。”李青俠得意的說道,“正兒巴經的老虎骨頭!”
“啥?老虎?”李安民驚訝的問道,“哪來的?”
“小龍的朋友整的,那邊山里面多年都沒見了,去年出來一個,讓小龍的民族朋友打死了,這骨頭就留下來了。”
“這個……管用嗎?”李安民其實也找過不少方子給老娘治腰腿疼,但效果不是很好。
家里雖然他拿著工資,比普通百姓強,但兒子當工人花光了積蓄,老娘治病也要花錢,有些好的藥材還真就買不起。
“這個……貴吧?”
“那貴不貴不知道,在咱這兒不要錢。”李青俠笑了,“你先別管貴不貴,先給你娘喝了看情況,有好轉那就好,后面我就再給你寄,要沒啥作用,那咱再想其他辦法。”
李青俠的話讓李安民挺感動的。
他作為大隊學校校長,在別人看著挺風光的,親戚借錢的也有。但實際上這日子過的也夠緊巴的。按說他能不知道虎骨酒治腰腿疼好嗎?
但那酒貴啊!而且那里面可不像李青俠給的這種直接是一塊骨頭泡著的。
那種批量的虎骨酒,不知道一塊虎骨泡幾百瓶酒了。
作用是有,但肯定不會有這個強。
這內心對李青俠的感激那真就很重了。
畢竟其他親戚過來找來,大概率就是借錢,找著幫忙搭關系之類的。
這三爺爺作為長輩,這事做的沒話說。
飯來了,吃飯的時候話就岔到了老一輩的事情以及修族譜這件事情上了。
李安民邊吃邊問起一件事情:
“三叔,我隱約記得我爹說過一件事情,他說好像咱們祖上也有寶貝哩,當時是幾房輪流給收著,結果后來沒輪到咱這里,就沒了……那是真的假的?”
“真的啊。”李青俠沒想到自己正事沒說,倒讓李安民給牽扯出一件陳年舊事來,同時也是讓他想起來李龍的愛好了。
“當年啊,就是我爺爺那輩,那時候我爹,也就是你爺爺才三四十的樣子。那時候還是戰亂,到處打仗,還有土匪、強盜,還有各國鬼子在咱這一片。
那時候洛陽那邊好多大墓被挖了,后來說咱們這也有,也有土匪亂軍帶著人到處挖。
結果沒挖著就走了,再后來不知道咋弄的,我爺爺他們兄弟幾個在地里刨出來個鼎。
那鼎啥樣我也不記得,光知道那算是個寶貝吧——不過兵荒馬亂的,那個也不敢露頭,我爺爺那一輩幾家子就輪流收著。”
李青俠吃著面條,又想起來昨天吃的“偽拌面”,笑了笑,夾了一筷子面吃著繼續說道:
“咱這一房是三房。當時一共四房,說是一房收五年,輪著收著,以后有機會看再咋處理。結果倒好,一房二房收完,等輪到咱們這一房的時候,二房說沒了。”
“那就沒了?”李安民疑惑的問,“沒去找?”
“咋找?當時好像說的是戰亂啥家伙的,那哪里找去?咱這一房一直在這里,其他兩房一部分人遷走的,那時候兵荒馬亂的。
前后十年我爺爺也沒記得去問,等想起來的時候就說木有了,總不能打一架吧。”
他這么一說,李安民也就嘆口氣。
其實也不是遺憾,只能說是世事無常。畢竟那年頭過去得有個五六十年了,太久遠的事情,而且是聽說,這就不會有太大的念想。
別說他,就是李青俠也因為只是聽說沒見過,所以感受并不深。
講完這個故事,加上心里有點事,李青俠就沒在李安民家里多呆,提著東西回自己家了。
這兩年沒回屋子還在,雖然當時走的時候讓人照看著,但冷鍋冷灶是必然,一下午得好好收拾的。
他走后,李安民便去了學校。他沒帶課,便在自己的辦公室里開始修整家譜。
老家譜是有的,傳承的大事記什么的需要重新看看,有沒有需要改的,避諱的東西。而新增加的地方,原有的幾卷家譜基本上就是按原來的順序往下續就行了。
最開始講這一支始祖的時候的那些內容基本上不動,要動的就是大事記,譜序。
這事情他年輕的時候參與過,算是行內人。不過總的負責不是他,是幾支的族老——包括李青俠這個這一支的族長。
當然,各支都有自己的代表,需要一起坐下來說話。
據說這一次動靜挺大,有好幾個旁支都是希望能夠列入到族譜中來,這個還需要各代表一同判斷,不是想入就能入的。
李青俠回到自家屋子前,就看到李俊峰已經等著了。
他回來的消息上午就已經有人知道了,這頓飯吃完,李俊峰已經帶著人把院子里的草清了一下,至于屋子里面肯定是沒動的。
“你忙去吧,我慢慢干。”李青俠沒讓李俊峰參與,這點小活對他來說不算什么。
李俊峰還是堅持著清理了一下衛生,又問了北疆那邊的情況,才離開。
李青俠趁著今天有太陽,先把被子拿出來曬上。
后面事情還多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