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江晨只是隱隱察覺到了一種奇妙的靈感時,潛伏在城外暮色里的羅加已經用「星眼」確定了他的位置。
若在百步之內,符咒師的感知拍馬也無法與武者相比,但眼下隔著數十里之遙,羅加能夠溝通天地靈脈,并憑借祈夢術將一絲神念送入星界,從而獲得啟示,先知先覺地定位到了江晨的所在。
如果要打比方的話,就可以說羅加此時長出了一只額外的眼睛,這只眼睛并非長在他臉上,而是懸掛于浩瀚星空,居高臨下,借著群星的掩護,大模大樣地觀望著江晨的一舉一動。
花園墻邊的江晨皺了皺眉,目光從暗沉山色間掃過,慢慢上移,望向那片浩瀚無垠的星河。
今天的夜空,似乎格外美麗。
美麗中透出一股詭異。
江晨的目光散亂地在那數以千計的星辰間游弋,眉宇中透出沉思的神情,仿佛在捕捉心底那一縷躁動的來源。
遙遙觀望他的羅加,嘴角漸漸上翹,咧開成得意的弧度。
獵物越是迷茫不安,越能讓這位國師高徒感受到愉悅興奮。何況,他對這一雪前恥的日子早已期盼多時。
‘困惑掙扎吧!讓我欣賞你臉上震驚絕望的表情!’
帶著難以壓抑的亢奮,羅加無聲地捏了幾個手印,只見他身形搖曳了兩下,腳下的影子越拉越長,最后竟離體而去,飛快地沒入城墻的陰影中,讓那一片的夜幕都隨之深沉了幾分。
陰影沒有實體,隨著建筑地形而彎折變化,但速度始終不減。只幾個呼吸,這道鬼魅之影便掠過了城墻和長街,如箭般飛射。
這便是羅加數月閉關新創出的法術——「幽影」!
雖然第一次用于實戰,但羅加相信,即便是風雨樓的金牌殺手,也不可能比這條無形無質的影子更擅長刺殺。因為活人總會遇到這樣那樣的障礙,但影子卻不會——有光必有暗,它無孔不入,沒有人能夠避得開影子!
一只行走在屋檐上的黑貓不經意間低頭,正看見這道鬼影從大街上一閃而過,頓時驚得飛跳老高,發出“喵”的一聲怪叫,渾身絨毛都炸了起來。
等它低頭再次尋覓那道鬼影,卻只見空蕩蕩的大街,什么也找不到了。
羅加控制著「幽影」,在城中幾經折轉,順利來到了江晨所在的府邸門口。
影子的速度略作減緩,悄然無息地鉆入大門底部的縫隙,從另一邊蔓延出來。
羅加這時候看到江晨似乎有所察覺,原本在墻下的身子輕輕一縱,如一縷輕煙似的登上了墻頭。
‘以為躲得掉嗎?’羅加心里冷哼。
但他也不得不讓影子的速度更加放緩,慢慢接近這片花園——因為江晨此刻的位置讓他十分別扭,墻頭沒有遮擋,星光從兩邊照下來,投下的影子十分黯淡。如果這時候一道幽深的黑影突然竄出來,以惜花公子的反應速度,很容易就能躲開。
羅加深吸一口氣,讓夜風將肺部浸透,借此壓下心頭的一抹焦躁。他控制著幽影有條不紊地往這邊靠近,心道你不可能一整夜都站在墻頭上,總有走下去的時候,那時便是你的死期!
但他心中隱隱也蒙上了一層陰霾,不確定惜花公子的這種舉動只是巧合,還是已經識破了自己的法術?
夜風拂過莊園,花叢中草木瑟瑟,大片幽深的角落猶如畫家筆下的濃墨,時而有更為漆黑的幽影一閃而過,樹木的影子也隨之一暗一暗,仿佛有妖魔駕黑風經過,倘若有人此時在這里散步,大概會被這瘆人的場景嚇得魂不附體。
但一切皆為自然,慘淡星光下,除了那道游走于花叢中的鬼影,其余的詭譎畫面和驚悚怪音恰是這荒涼小城的夜景寫照。何況江晨在明,羅加在暗,在符咒師有意操控回避下,縱然是江晨,也只能憑直覺有所反應,當他真正用雙眼、用神識去察看時,卻只覺得整片花園渾然一體,坐落于天地之間,融為六虛周流的一部分,而無任何不妥。
這便是兩人的較量。
雖然沒有照面,不見烽煙,號角卻已經吹響,那些看似漫無目的地游蕩、不經意間的眺望、花叢中不起眼的幽暗變化,皆有可能成為分出勝負的關鍵殺招。當真正照面之時,將會在剎那間決出生死。
“藏頭露尾的鼠輩,不讓人好好睡覺……”
江晨走上扎滿了荊棘的墻垛,再度望向星空。
這一次,借著冥冥中的指引,他一眼就望見了那顆特殊的微泛紅芒的妖星,仿佛隔著數百萬里蒼穹,與幕后之人目光交匯。
時空好似在剎時錯亂,羅加渾身泛起一種戰栗的感覺,幾乎以為那人就站在自己面前,眼神中滿溢著不屑與嘲弄。
他的心臟漏跳了一拍,下一刻才想起,自己施展的是「星眼」術,即便命星被發現,對方也不可能隔著百萬里虛空直接攻擊到自己。除非,那家伙也像師尊一樣精通「移星司命」才行!
“困獸之斗!”羅加冷冷一笑。
他的星命早已被師尊張曼青施加了神通,敵人就算懂一些卦爻之道,只要想
要卜算有關自己的卦象,皆會被張曼青察覺、蒙蔽。自上一紀元的《連山》《周易》《歸藏》失傳之后,天下卜卦之道無出張曼青之右者。任何人想要在這方面與國師一門相斗,都是自討苦吃。
念頭轉過,他的心情徹底平復下來。無論如何,自己已立于不敗之地,縱然失手,亦可全身而退。但對于惜花公子來說,這卻是一次生死考驗!
幽暗的影子,緩緩在花叢中匍匐蔓延。
在路過一棵梅樹下的時候,影子忽然凝滯。
“它”看到一個修長的身影沿著花徑走來。
此人的出現讓羅加大為警惕,也大為意外,因為這家伙出現得沒有任何征兆,在自己的預判之中,此處此刻根本就不應該出現這么一個人!
影子掩藏在土地下,悄悄打量此人的形貌。
這家伙……是個書生?是個詩人?但為何……又隱約有帝王之相?
那人穿著長袍,雙手籠在袖中,星光灑在他臉上,卻仿佛被迷霧遮擋,看不清面貌。
羅加師承張曼青,相面術已得國師真傳,普天之下也是數得著的人物。盡管眼前之人面上有迷霧阻礙,對他而言也不是什么大問題。
羅加借著影子的視角,幾息之后就窺探出了此人身上那種蕭索、落寞、繾綣的氣質,盡管隱藏在深沉的外表下,羅加覺得還是把握住了他的本質——這家伙踏月尋梅,附庸風雅,果然是個所謂的詩人嗎?
羅加向來對這種窮酸家伙嗤之以鼻,這種人以為賣弄幾句文采、哄騙女孩子的芳心就是天下最了不起的事情,哪會入得了常年與妖魔廝殺的國師高徒的法眼。若在平日,他不介意順便教訓一下這種人,但眼下惜花公子就在不遠處,算這家伙走運,不理會便是。
正要控制影子離開,羅加心中忽然泛起一陣不妥之感。來不及卜卦探查,他渾身猛一個激靈,驟然想起了這不妥之感的來處——
眼前那身著長袍的詩人,目光所看的并不是梅花,而是隱藏于梅樹陰影下的自己!
他發現了「幽影」!
在自己打量他的時候,他也同樣在打量自己!
這個認識讓羅加瞬間手足冰冷,血液幾乎凝固。
下一瞬,他憑借著符咒師的直覺,瞬間從「幽影」中抽離出來,并且切斷了神念,以一定的代價抹除痕跡,確保對方不會跟蹤過來。
做完這些,他才發現自己背后汗濕了一片。
‘那個家伙,究竟是什么人?他能看穿幽影,絕對是頂尖高手,可為什么我的卦象中全然沒有他的痕跡?’
羅加來回走了幾步,從袖中摸出一片龜甲。
他要占卜那人的來歷。
盡管國師張曼青提醒過他,卦不可算盡,但他不甘心!
他允許自己失敗,但不允許自己敗得不明不白!
龜甲在指間滑動,正要丟出去,但羅加的心頭倏然一悸。
這種悸動,是來自星界的啟示。
雖然只是短短一瞬,他已從中感受到一絲淡漠高遠、浩大恐怖的氣息,如同神靈自九天之上投下的身影,即便連模糊的輪廓也算不上,已讓他直冒冷汗,動彈不得。
羅加握著龜甲的右手僵在半空。
這種情況,他以往在占卜浮屠教主、青冥殿主的時候也曾遇到過,意味著僅僅只是占卜,也會給自己帶來莫大的風險!
除開那兩位,他也嘗試占卜過風雨樓主、芳華觀主、黑劍圣、妖皇等強者,除了風雨樓主一片空白之外,其他或多或少都能得到一些信息,雖然都像坊間流傳一樣模模糊糊,最多也就是解不開啟示,也不至于像上面兩位一樣,近乎神明,不可窺探吧?
莫非,花園中那個詩人模樣的家伙,就是浮屠教主、青冥殿主之一?
世人皆知惜花公子與浮屠教主勢同水火,他二人不可能同處一地,那么此人的真正身份,便呼之欲出了!
‘原來是老丈人來探望女婿,難怪,難怪……’
羅加暗罵幾句倒霉,回頭再看這小城緊閉的大門,像是擇人欲噬的怪獸之嘴,又像是深淵的入口,透出極度危險的感覺。
他站了片刻,竟有毛骨悚然之感,當下不再停留,悄然消失在夜幕深處。
至于那個姓楚的小徒弟……哼,這家伙胡亂樹敵,害得為師差點陷入險境,本座沒親自找他算賬,已經是格外仁慈了!
暗室之中焦躁不安、來回踱步的楚懷秋,突然發覺自己與師父之間的那一縷無形聯系被切斷了。
他怔了怔,不明白這種變化意味著什么。
——師父敗給了惜花公子?
可楚懷秋一整個晚上都盯著外面的動靜,如果有打斗,他不可能毫無所覺!
更何況,師尊背后還有師祖張曼青,雖然以自己的身份尚不足以驚動國師大駕,但不看僧面看佛面,師尊既然已經出動,如果他再次敗給惜花公子的話,國師大人一定不會坐視不理的吧?
師父……師父他不可能會放棄我
的吧?
楚懷秋安慰著自己,下意識地望了一眼周圍,只覺沉沉黑暗猶如實質,仿佛要將自己吞沒。
他握緊拳頭,不敢閉眼,慢慢轉頭巡視著四面,生怕黑暗中突然出現一對猩紅的眼眸,悄悄抵近自己背后。
再等等,再等等,師父或許是路上有事耽擱了一會兒,很快就要到了……
不知不覺,楚懷秋已汗流浹背。
他已經好幾天沒睡個好覺了,眼睛里布滿了血絲。即便把自己灌個爛醉,也總在半夜驚醒,夢見自己被滿身血污的谷玉堂抓著胸口,一聲聲凄吼著“還我命來”。
每次醒來之后,他都覺得胸口隱隱作痛,仿佛夢里所見的情形不是幻覺,而是真切發生過的事實。這讓他愈發惶恐,愈發焦躁,每一刻都在警惕四周,生怕谷玉堂的鬼魂會突然蹦出來索命。
他平生殺人過百,蟊賊,刁民,就像捏死螞蟻一樣簡單,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害怕過。辟邪符能夠祛邪除祟,卻驅不走他心底的鬼魂。宮勇睿便是那個鬼魂,他拿著滴血的劍,要以楚懷秋的人頭為谷玉堂償命!
償命?哈哈哈哈,區區一個三流貨色,被女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蠢狗,他也配?
寂靜無人的暗室里,楚懷秋一個人對著黑暗,神經質地狂笑起來。
后半夜,他的耐心終于被耗盡,也終于意識到了自己被師門放棄的事實。
“我不能等死!哼哼哼呵呵呵……你們都想要我死,可我偏偏不讓你們如愿!”
楚懷秋繞著圈子走了十幾步,嘴角流涎,面露奇詭笑容,從袖子里拿出了一個褐色木偶。
木偶約有三指大小,臉上貼著一張褪色的黃符,只一眼望去,就能察覺到上面附著一股詭秘陰森的氣息,令人如同置身午夜的墳場,遍體生寒。
楚懷秋當初撿到這東西的地點,就是從一具骸骨身上。那骸骨高達丈二,遍體骨刺,分明不是人類。它死的時候,手掌中還緊緊握著這個木偶,另一只手保持著最后一刻貼符的動作,大約在剛給木偶貼上符咒之后便一命嗚呼。
楚懷秋知道這東西極度危險,從來不敢亂動符咒,但在這種半瘋癲的情況下,他也顧不得那么多了——無非就是一死而已!既然躲不過去,我就多拉幾個人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