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低頭看了一眼荷葉包裹的蒸餅,隨即領著徐達辭了那漢子。
緊接著,利索地打馬出村。
往前行了一里后,果然見前頭有客棧亮了燈火。
不只如此,這客棧竟是一座挨著一座,相連一起,沿途都是馬廄,酒肆以及其他商鋪。
即便是入了夜,卻也熱鬧,這里的熱鬧程度,竟不在尋常縣城之下。
此時,這沿途的酒肆和茶肆竟是最熱鬧的時候。
各種吆喝聲響徹一片。
朱元璋忍不住皺眉,帶著幾分不悅道:“這夜里……竟也通宵達旦的飲酒作樂?”
徐達知道,朱元璋素來對于過于奢靡的社會風氣是很不喜的。
畢竟,朱元璋幼時也窺見過某些人的奢靡風氣,他認為這是百姓們活不下去的根源。
朱元璋的臉色越發的不甚好看,忍不住冷冷道:“這一路過去,都是酒肆,日夜飲酒,如何使的?”
說罷,下了馬。
而后徑直闖入了一家酒肆。
“客官……請上座……”
里頭已是人頭攢動,許多人開懷暢飲,好不熱鬧。
朱元璋原是板著臉,此時卻不由得一愣。
徐達也隨后趕到,這才發現,這酒肆里的氛圍其實并不好,雖是熱鬧,卻多是一些短裝打扮的粗漢。
朱元璋一臉詫異。
要知道,在這個時代,尋常人家是極少能飲酒的,飲酒多見于富戶,畢竟酒水乃是糧食釀制而成。
能溫飽都是不容易了,更何況是用糧食釀制的酒水。一般人即便喝酒,也只有逢年過節才成。
而眼前在目的,卻多是粗漢,那店伙見了朱元璋幾人的打扮,反而皺眉,似乎覺得朱元璋等人的身份不一般。
朱元璋便踱步到了一邊,徐達則將那店伙叫到了面前來,低聲道:“你們這兒買賣怎的這樣熱鬧?”
店伙看著徐達通身的氣勢,有些畏懼地看了徐達一眼,老實地道:“大家下了工,勞累了一日,所以來此……喝口酒消消乏。”
徐達訝異地道:“下工?下了什么工?”
店伙道:“有在山里礦上的,還有這山下一些冶煉作坊的。除此之外,還有車馬轉運的,亦有船運的艄公……咱們這棲霞,上上下下數萬的壯力,拿了薪俸,可不得歇歇腳嗎?”
徐達壓住了差點沖口而出的驚呼,盡量壓著震驚的聲音道:“數萬之多?”
店伙道:“這可不好說。”他舔舔嘴,接著道:“具體有多少,也說不清,總之現在每隔一些時日,就有人來,現在行情太好了……啊……客官,小的要去招呼客人了。”
朱元璋與徐達隨即對視了一眼。
這朱元璋的神色越來越古怪,二人前后腳出了酒肆,朱元璋最終道:“那鄧千秋幾個家伙,必在百戶所。”
百戶所倒是禁衛森嚴。
依舊燈火通明。
在點點的火光之下,居然還有人出入。
出入的竟多是一些商賈,還有不少的賬房模樣的人。
朱元璋越發覺得古怪了,因為這些商賈和賬房模樣的人居然很臉熟,當初在千戶所里就看過。
莫非……這百戶所將稅也征到這兒來了?
朱元璋帶著滿腹的驚疑,一馬當先,正要進去。
卻有幾個校尉,竟也不阻攔。
徐達尾隨朱元璋,忍不住低聲道:“陛下,這百戶所竟如此松懈。”
朱元璋卻鎮定自若,只淡聲道:“隨朕來吧。”
他居然極為熟稔,先去領了一個號牌,而后,卻沒有往那商賈和賬房去的地方,而是趁著眾人不留神的功夫,徑往后頭一處建筑去。
徐達覺得驚訝,心里越來越嘀咕,這陛下……似乎對這里……很熟,從前來過?
走了好一會,終于到了一處書齋外頭,便聽到傳出了聲音。
“什么是國,什么是家?”
朱元璋本要快步闖進去,可此時,卻是放慢了腳步。
此時便聽到朱棣的聲音道:“國便是國,家便是家。”
鄧千秋的聲音道:“朱棣說的很好,他的回答,發人深省!來,朱棣,你站起來,給我站到墻角去。”
朱元璋聽罷,不由得莞爾一笑。
徐達聽到朱棣的聲音,亦不由得臉上多了幾分暖色。
此時,又聽鄧千秋道:“其實起初的時候,就說三皇五帝之前,當真有國家嗎?那時百姓們飲血茹毛,大家都在一個個的部族里,靠著獵獸為生,亦或者采摘野果。一個部族棲息一段時間之后,便要開始遷徙,為何?因為附近的野果采摘干凈,野獸也已獵殺的差不多了,倘若不進行遷徙,那么這個數十人或者百人的部族,就不得不餓死。那時人們不知道國家為何物,只曉得生存的本能……”
朱棣的聲音又道:“這豈不是和大漠里的韃靼人一樣,都是游獵為生?”
鄧千秋道:“差不多如此。”
朱棣又道:“可是恩師,我覺得不對,那大漠之中,從匈奴到鮮卑再到突厥、契丹、蒙古,他們也有國家。”
鄧千秋道:“這是因為他們的游獵升級了,你難道沒有發現,他們的國家組織形式十分松散,其實還是殘留著大量部族的特征,他們開始組織起了一個松散的部族大聯合,準確的來說,是半個國家的形式,而他們與上古時期的部族之所以有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他們發現了一個除了游獵和采摘野果為生更有利的生產方式。”
不等朱棣提問,鄧千秋就道:“劫掠……”
朱元璋一聽,人已恍然。
鄧千秋所講的東西,十分新奇,可細細一思,卻發現自有他的道理。
而這些,卻是朱元璋聞所未聞的,于是他聽得越發的認真了。
鄧千秋接著道:“這就好像,若是在上古之時,咱們的那些祖宗,靠游獵為生,突然發現,周遭出現了一個富裕的城邦,而城邦積攢了大量的財富。那么……伱猜猜看,那一個個上古的部族,是否會開始慢慢的聯合起來,他們聯合的目的,就是增強自身的力量,為比游獵和采摘野果更有效的方式來獲取自己的財富。這也是大漠各族,與我中國上古各部族之間的區別。”
“由此,你們得出了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這一次,是朱棡的聲音。
鄧千秋道:“好了,朱橚你來說,”
朱棡頓時露出了沮喪的聲音。
朱橚則怯怯地道:“他們那時受傷了,也吃藥嗎?”
鄧千秋道:“朱橚的問題問的很好,你看,他就很有開創性的思維。朱橚,你也站起來,跟你的四哥站在一起,”
“噢。”
這時,鄧千秋道:“我們可以得出,在不同的生活方式之下,我們的社會組織是不一樣的。游獵時不得不進行遷徙,且一塊土地無法持續的養活大量的人口。因而,只能有部族制。緊接著,人們發現了農耕的好處,這農耕的出現,使的人們不得不開始定居,因為土地需要開墾,而一旦開墾之后,人們就離不開土地了。大量的人,開始被束縛在了土地上,久而久之,人口開始增加,大量專業從事農業的人出現……”
鄧千秋頓了頓,繼續道:“所以,你們別小看這耕地。有了耕地之后,既產生了我們與大漠各部之間的區別,也讓他們與上古的老祖宗們,產生了巨大的變化。定居的出現,就需要大量的工具,于是開始出現了各色的匠人,匠人們專職,就需要口糧,那么不免就需要和農人們進行交換。”
“可簡單的以物易物,無法滿足需求,總不能今日匠人生產了一個罐子,還特意跑出去四處尋人換幾斤糧,到了明日,生產了一個新的陶罐,卻又花費大量的時間去換糧嗎?于是,商賈就出現了。”
“不只如此,人們還發現,因為大家乃是定居,而一旦定居,就不免會遭受威脅,就比如有一家富戶,他們處在荒郊野外,這個時候,必定要被臨近的人覬覦。你不能再像從前那般,發現了危險,就進行遷徙。那么這個時候,勢必需要有專職的士兵,來保衛自己。”
“現在……懂我的意思了嗎?這時候,幾乎所有人,哪怕是生活處境最悲慘的人,他們也需要有一個東西,既保衛他們或多或的財產,而且還需要有人來裁決他們在交易時產生的糾紛,那么國家也就自然而然的出現。”
“恩師,我有一個疑問……”朱棡道。
鄧千秋道:“你說。”
“為何就一定會變成這樣呢?難道上古先民們未卜先知,非要照著這個來?他們就不愿意去變,那又如何?”
朱元璋聽了暗暗點頭,朱棡雖在抬杠,不過朱元璋也覺得有理,鄧千秋這是先射箭后畫靶,只是在做一個總結罷了。
鄧千秋笑著道:“因為很簡單,那時候有許許多多的城邦出現,當然絕大多數,都是不愿意改變的,畢竟……想要變更是極難的,即便是咱們人,尚且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何況是這樣多的人,讓他們去接受不同的生活方式。只不過……這數百上千的城邦里頭,只要有一個變了,那么,他就會變強,緊接著,他們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摧毀掉那些不愿求變的部族,會殺光他們的男人,劫掠他們的女人。”
頓了一下,鄧千秋接著道:“你看……你不去改變,那么……那個變了的人,就會用刀劍去改變你。”
朱元璋聽罷,竟開始思索起來:“嗯?”
朱棡此時大呼起來:“這不和我父皇一樣,不聽話的就宰了?”
朱元璋臉色一變,接著又從鼻孔里發出同樣輕微的聲音:“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