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萬萬沒想到,在這千戶所里頭,竟還有郎朗讀書聲。
他不禁感慨:“人人都說這鄧千秋離經叛道,可在朕看來,再沒有人比他更重文教了。”
有宦官要攙扶馬皇后下車。
馬皇后卻是不在乎的樣子,擺了擺手。
后世的人們稱她為馬大腳,一方面她本就是健婦,另一方面,她并未裹腳。
馬皇后不習慣別人千般照顧,哪怕是身懷六甲,亦不喜人攙扶。
馬皇后道:“陛下說的是,哪里有衙門里頭,還有人讀書的。”
不多時,便見鄧千秋撒丫子飛奔而來,顯是得了消息,于是心急火燎,很是狼狽的樣子,氣喘吁吁地到了朱元璋面前。
“見過陛下,見過娘娘……陛下、娘娘怎么來了?娘娘……你這還身懷六甲哩,怎的不好好在宮中養著,若是有什么好歹,臣便是萬死也難恕了,何況只是稍稍動了胎氣,臣也心疼得很的。”
馬皇后笑了笑道:“你不是說要常走動嗎?”
鄧千秋臉又青又白,突然有一種鍋來的感覺,不是吧,你懷胎三四月的時候,我叫伱多走動,跟現在八九月能一樣嗎?這就好像明朝都亡了,到了人家大清,你還拿出朱元璋的丹書鐵券來。
朱元璋笑著道:“鄧卿家,可還記得當初的賭約?朕可是應約而來的。”
鄧千秋悻悻然道:“記得,記得,陛下的記性實在好極了。”
朱元璋道:“棡兒他們去了何處?”
鄧千秋道:“在忙事呢。”
朱元璋道:“你倒是清閑。”
鄧千秋苦瓜臉:“臣更凄慘,臣每日……”
可顯然他沒有機會繼續賣慘。
朱元璋壓壓手道:“朱樉這個小子呢?他可又做了什么喪盡天良的事?”
鄧千秋立即搖頭:“秦王可踏實得很,他為咱們千戶所里,做了極大的貢獻。”
朱元璋冷笑不語,滿眼寫著不信兩字。
連一旁的馬皇后亦道:“你就不必為他遮羞了,他哪怕胡鬧,也不會責怪你看管不嚴,自己的兒子,我們自己還不曉得嗎?”
鄧千秋吃吃道:“秦王殿下……現在……現在……正在讀書。”
“讀書?“朱元璋笑了,只是這笑帶著幾分嘲弄。
“那可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朕寧愿相信鄧千秋膽大包天,敢在這里埋伏刺客。”
鄧千秋:“……”
他該怎么回答?
馬皇后笑著道:“陛下不要言笑,你瞧把千秋嚇的。”
鄧千秋忍不住再次道:“陛下,秦王確實是在讀書……”
朱元璋這回卻是不回應了,只笑了笑,便攙著馬皇后進去。
鄧千秋見后頭一個女子,似是相熟,仔細一看,卻是長公主。
他立即目不斜視,如老僧之狀。
而后道:“陛下和娘娘要看一看秦王嗎?”
“當然要看。”朱元璋理所當然地道:“朕就是為了這個來的。”
“那臣來領路。”
鄧千秋領著人,一路到了后頭的廨舍方向,此處有一處書齋,那郎朗的讀書聲,便是從書齋中傳來的。
就在此時,聽到里頭一個熟悉的聲音道:“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
隨即,童稚的聲音也跟著朗誦。
朱元璋聽到那熟悉的聲音,眉頭一震,臉上表情變得古怪起來,而后露出了好奇之色,下一刻便疾走幾步,到了窗前。
卻見秦王朱樉,此時正抱著書,一副嚴厲的樣子,誦讀著論語。
而三個孩子,則咿咿呀呀地跟讀著。
朱元璋愣住了,這家伙……不但讀書……居然還教人讀書?
最緊要的是,這還不是當著他這個父皇的面。
“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嗎?”
此時,朱樉問三個孩子。
三個孩子搖頭。
朱樉對外頭的事顯然置若罔聞,他看三個娃都搖著頭,忍不住嘆口氣,才道:“造孽啊,這個不是已經跟你們講過了嗎?”
那大狗道:“恩師,恩師,沒有講,你昨日講的乃是‘雍也可使南面’。”
“啊……”朱樉詫異道:“是嗎?難道是記錯了?”
當下,他便道:“那我來講解一二吧,你們等一等……”
說著,朱樉開始從袖里掏小抄,好不容易掏出一張密密麻麻的紙來,便朗聲道:“魯哀公問:“你的弟子哪一個算得最喜歡學習?”孔子回答:“我有叫顏回的學生愛好學習,他從來都不把自己的怒氣轉移到別人的身上,不重復犯同樣的過錯。但他不幸早死,顏回死了,我就沒聽說有好學的人了。”
頓了頓,朱樉道:“現在明白這意思了嗎?”
三個孩子面面相覷,二狗道:“恩師,那我們三人,誰才是最好學之人?”
朱樉瞥了他一眼,敷衍道:“都不好學。”
大狗道:“三個不好學的里頭,總還有一個最好學的。”
朱樉道:“你們還沒死呢,死者為大,才這樣說。那顏回死了,姓孔的才吹捧他。這論語前頭你們沒讀嗎?姓孔的可沒少批評顏回。”
“噢。”
窗外的朱元璋,是看得目瞪口呆,他不可置信地看著里頭。
馬皇后不知道何時走到了朱元璋的身旁,此時竟也佇立著,露出不可思議的樣子。
“恩師……恩師……”二狗突然急切地叫了起來。
朱樉不耐煩地看向二狗:“又咋啦。”
二狗道:“大狗尿尿了。”
朱樉立即朝那大狗看去,眉頭深深地皺了起來。
卻見大狗本是跪坐著,此時卻是岔開腿,坐在地上,見下頭的袍子撩開來,緊接著,光天化日,當著眾人的面,一道銀線朝天劃過一道完美的弧線。
朱樉立即氣呼呼地罵罵咧咧:“入你娘,你又在課上便溺,說了你多少次,老子像你這樣年紀的時候,都干不出這樣的事。”
大狗擺出舒服的表情,依舊衩腿席地坐著。
朱樉上前,一把將他拎起。
朱元璋和馬皇后以為這朱樉此時暴怒,定要動手逞兇,都不自覺地露出了緊張之色。
卻見朱樉一把將大狗的袍裙拉扯,熟稔地收拾一番,而后拎著到另一處空座去,一邊還道:“你還有沒有羞恥心,這么多日子的論語,你白讀了,我造的什么孽。”
而后,在大狗臀上拍了兩下。
大狗這才乖乖就范,在新的空座上,跪坐下來。
朱元璋:“……”
朱元璋只覺得眼前一黑,他絕不敢相信,眼前這個人,乃是他兒子朱樉。
在他的印象之中,這朱樉天性暴虐,在這課堂上隨處便溺的該是朱樉才是。
可哪里想到,這朱樉現在卻成了‘禮法’的維護者,雖是罵罵咧咧,可行動上,卻像極了一個為人師表的老師。
朱元璋正在沉思,卻不妨發現自己的胳膊有些吃痛。
原來卻是馬皇后搭著他的手,此時露出震驚的神色,似乎因為情緒起伏太大,因而禁不住捏住了朱元璋的胳膊,令朱元璋吃痛起來。
這馬皇后目中露出駭人的目光,以至于朱元璋有些擔心,忙是拍了拍她的手背,教她緩和情緒。
朱樉這時道:“都給我坐好了,好好讀書……”
說罷,他端坐下來,才又道:“今日答一下昨日大狗提出的問題,你們也知道,為師之所以沒有即興回答,是因為為師奉行的乃是三思而后行,現在為師已三思過了。”
“說到了姓孔的,他想要恢復周公的制度,可為何,他周游列國,極力提倡,卻依舊沒有恢復呢?說起來,這里頭根本的原因就在于……人性。”
三人生了興趣,個個托腮,認真聽起來,他們甚至眼睛像冒星星一樣,崇拜地看著朱樉。
朱樉則道:“這禮法之所以無法恢復,在于……周公的那一套基礎,已經改變了。”
“恩師,周公時期的基礎是什么?”
朱樉道:“諸侯們被分封到天下各處,他們披荊斬棘,散布于東夷、西狄、南蠻、北戎之間,對于諸侯們而言,他們想要生存,唯一能支撐他們的,就是周天子。而如何才能得到周天子的支持呢?自然而然,也就依靠周禮。這周禮,既是諸侯們有求于周天子,可以拿出來的道德約束。也是周天子約束諸侯的秩序需求,因而,雙方都對周禮有所期待,這才使周禮成為了雙方都希望能夠遵守的契約。”
朱樉頓了頓,接著道:“由此可見,你們得出了什么?”
大狗想了想,卻是道:“恩師,你快些說吧。”
朱樉得意洋洋地道:“所謂的周禮,本質不在于里頭有什么道德禮義的約束,它真正厲害之處就在于,它的出現,符合了所有人的需求,一個符合雙方需求的道德禮法,才可以維持,才會讓彼此的雙方,愿意去遵守,并且愿意去維護。可姓孔的,卻只看到了這書中關于禮儀道德的一面,認為單憑這些,就可以使當時的諸侯們信服,憑借于此,就可使人乖乖去維護禮法,這豈不是癡人說夢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