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內變得緊張起來。
哪怕是穩定了局面的徐達和朱文忠,到了偏殿靜候召見時,也察覺到氣氛不對勁。
徐達雖面沉如水,倒還算鎮定自若。
可朱文忠卻有些急了,叫住宦官便問:“陛下為何還不召見?”
宦官為難地道:“這……奴婢不知。”
宮中的規矩,不該說的話不能說,尤其是對宮外的人,牽涉到了陛下的事。
朱文忠眉頭一皺。
等那宦官退下,徐達才道:“好了,不必刁難他們。依我看,陛下應該也一宿未睡,此番又走了胡惟庸,陛下必在盛怒之中。我倒是以為,遲一些去覲見才好,等陛下心平氣和吧。”
朱文忠滿不在乎道:“區區一個胡惟庸,還能跑到天上去!魏國公,我看啊,只需派人四處按圖索驥,不久就能伏法了。”
徐達與胡惟庸有宿怨,此番胡惟庸倒臺,他深知朝中的格局會有大變,不過此時,他卻并不覺得輕松。
想了想,徐達斟酌道:“事情沒有你想的這樣簡單,胡惟庸鬧出這樣大的動靜,此人勾結的黨羽實在太多,此人狡詐如狐,鬧了一夜,卻只為了金蟬脫殼。那么,想來他早就想到了會有這么一日。因此,我料定他這數年來,一直都在為自己謀取退路,他畢竟這些年位高權重,想要給自己尋覓一個退路,想來也不是什么難事。”
“這叫做有心算無心……想要找到他,只怕比登天還難了。”
朱文忠聽罷,倒是咬牙切齒起來,氣騰騰地道:“此人既是逃了,那也不過是個在逃的欽犯,只怕日子并不快活,他從宰輔變成朝夕不報的逃囚,也是報應!”
徐達微笑搖頭:“你啊,還是想的輕了。他既謀了退路,誰知道他此時是不是已經逍遙快活了。胡惟庸不是一個簡單的人,你不用看輕他。”
朱文忠忍不住罵道:“這等該死的逆賊若還能快活,倒是教人遺憾,
難怪父皇勃然大怒。”
此時,有宦官匆匆進來:“陛下召二公覲見。”
徐達與朱文忠對視一眼,便都沉默,理了理身上的甲胄,便隨著那宦官魚貫而去。
鎮江水岸。
此時,一艘大船順水而去。
后頭,許多烏篷船似珍珠一般,連成了一串,奔著下游而去。
船體撥開了水花,在這滔滔大江之上,大船的船頭,有人頭戴著尋常的綸巾,穿著一身與綸巾比起來不倫不類的道袍之人,此時背著手,佇立船頭,他目光凝視著緩緩移動的兩岸,眼里帶著眷戀。
“爹……”胡惟庸的次子胡萊,此時悄無聲息地上前。
胡萊道:“外頭風大,不如去篷里……”
胡惟庸卻突然指著大江的北岸,道:“伱的兄長,現在還被囚禁,可憐,真是可憐。還有……看著那兒的方向了嗎?朝著這里一直向北兩百余里,就是咱們胡家的祖宅所在。咱們胡家,世居在那,祖祖輩輩,不曾離開。哎……子孫不肖啊,終究……還是不得不遠離故土!從此以后,成為天涯淪落之人,你對著那,磕三個頭吧。”
胡萊聽罷,有些遲疑,卻還是乖乖地跪下,朝那江北的方向,老實地磕了三個頭。
等他站起來,胡惟庸才道:“后頭的船隊,都跟上來了嗎?”
“都跟來了,三十一艘船,咱們闔家,還有府里的腹心之人,都在呢。只是,爹還有許多兄弟,他們……”
胡萊沒有說下去,胡惟庸卻是冷漠地道:“現在已是顧不上他們了,他們若是不留在京城,族滅的就是我胡惟庸。”
胡惟庸頓了頓,又道:“大丈夫當斷則斷,這些話,你要明白。”
胡萊忙道:“是。”
他下意識地焦慮地看向江岸。
胡惟庸瞥了他一天,皺眉道:“怎么,你在擔心?”
如實道:“我擔心有追兵。”
“放心。”胡惟庸顯然一點不放在心上,甚至含笑道:“京城得亂一些日子,等到他們反應過來,首先懷疑的就是我們還藏在京城之中,必要在京城之內大家搜索,哪里會想到,老夫早就預備好了密道,更不會想到,這密道直達秦淮河,這秦淮河,也早有人接應。”
“再者,老夫早給你們換好了新的文牒,現在……我們乃是倭國使節的身份,這一路順水而下,等到了出海口,那兒自然還有大船接應。等到他們察覺到老夫的計劃,已是數日之后的事了,而那時,為父與你們,也早已遁入大海。”
“這些年,為父謀劃了許多,這些事,不曾告訴第二人,為的就是今日。你還記得你那不知下落的三叔嗎?”
胡萊一愣,隨即道:“三叔,不是已經死了?”
胡惟庸的臉上透出一抹得意之色,冷笑道:“死了?這不過是障眼法罷了!實則,老夫早教你三叔,先行下海,又給他挑選了許多的心腹,更讓當初備倭衛的指揮們予以他關照,他在那大海深處,早已有了一片家業,聚眾數千,財貨無數,盛極一時。此番我們不得已,只好去投奔他去,如今他又得了我們的助力和此番帶去的財貨,這東南的汪洋大海之中,照舊是我胡家的天下。”
胡萊聽罷,這才長長地松了口氣,他那三叔是五年前失蹤不見的,沒想到,自己的父親,在大明還未開國時,就有如此深遠的謀劃。
他不由得欽佩地看了父親一眼,卻還是露出了惋惜之色,忍不住道:“只是可惜此番入海,再無法回大陸了。”
胡惟庸微笑地看著胡萊道:“這卻不然……朱元璋此番必要大加殺伐,且這殺戮一開,從此之后,君臣們相疑,這殺戮就永不會停止了。久而久之,我料定這大明,也不過是曇花一現罷了。為父臨走時,還留下了一些后手,一旦天數有變,為父依舊還有機會。”
胡萊感覺自己的父親總能不斷地
給予他新的認知,他詫異道:“還有后手,這后手是誰?”
胡惟庸倒是顯得平靜,道:“你就不必知曉了,只要知道……為父能安排的,都盡力做了安排。”
胡萊這才露出喜色,不由道:“若能回來,便是萬幸了。”
胡惟庸卻是微微抬頭看了看天,看著蔚藍的天空,卻突然露出了幾分悲愴之色,口里道:“能不能回,終究還是要看天數。無論如何,此番老夫……終究還是功敗垂成,以至現在如喪家之犬一般,若非那鄧千秋,何至到如此地步啊。”
他說著,眼中透出了深深的恨意,抿起唇,默然無語。
卻在此時,突然發現前頭許多的船,紛紛停泊在了江岸。
“出了什么事?”
胡惟庸看著目力所及處,許多的船只烏壓壓地聚集,深深地皺起了眉頭。
他回頭看一眼船夫。
船夫忙道:“小人去問問。”
當即,這船夫吹起了竹哨。
不多時,遠處的船,便也紛紛用哨聲回應。
良久之后,那船夫才道:“老爺,前頭……有人用鐵索橫江,這船……無法順水而下了。”
胡惟庸聽罷,眉頭便皺得更深了,道:“什么意思?這個時候為何會鐵索橫江,好端端的,是何道理?”
船夫道:“這個就不知了,以往沒有這樣的情況,只有當年水戰的時候……才會如此……”
胡惟庸不禁道:“可以強行過去嗎?”
船夫苦笑道:“很難,且不說一旦過去,前頭必有水路巡檢在堵截。就算強行過去,危險也很大,何況,尋常的船都堵在那,想穿行也穿行不得。老爺……還是讓人去問一問,出了什么事吧。”
胡惟庸臉色終于有了些變化,他突然有了一些焦慮。
按理來說,即便是昨夜那般兇險的時候,他臉色也不曾有異,可現在……卻多了幾分擔憂。
很快,后隊的船也跟了上來,其他的船顯然也開始茫然起來,不知如何是好。
胡萊道:“父親,照理來說,京城不可能這么快有反應,這鎮江,即便知道京城有變,也應該是在下午或者夜里。是不是我們太多疑,這不過是江面的巡檢們自行的行動。”
“這是滔滔大江。”胡惟庸道:“不得京城里的旨意,誰敢貿然的用鐵索橫諸住江面,斷絕船只往來?要知道,每日在此來往的官船和漕船,就有數百上千!萊兒,老夫感覺……可能真要出事了。”
這胡萊已嚇得臉色鐵青,瑟瑟發抖起來。
可胡惟庸苦思冥想,卻又道:“不對,不對,這絕不可能,不可能有這樣的反應,哪怕想破腦袋,應該……朱重八也沒有這等本事,會不會是老夫多慮了?哈哈哈……果然還是老了,這時反而有些疑神疑鬼。”
胡惟庸大笑起來。
他的笑聲,似乎感染了許多人。
可此時,他突然笑聲戛然而止,卻見這時,許多艘艦船,自江岸處,烏泱泱的竟是奔著他的方向而來。
胡惟庸目光一冷,似乎有不妙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