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長目露疑惑之色,他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鄧千秋。
此時他的臉上,似是一下子黯淡無光。
不過他依舊沉得住氣,于是他的目光,下意識地落在了朱元璋的身上。
這時候的朱元璋,詫異地看向鄧千秋。
“你說的是胡惟庸?”
鄧千秋朗聲回答道:“陛下,正是胡惟庸。”
“在何處?”朱元璋眼眸微微張大,胸膛起伏。這一次,他真有些激動了。
想到那胡惟庸若是出海,縱是他為九五之尊,也不能奈何此人,心中不免有無數的痛恨無法發泄。
可朱元璋細細思來,那胡惟庸既是早有預謀,一旦出逃,想要抓回,實比登天還難。
以至于,現在鄧千秋言之鑿鑿,倒是令人有些不可置信起來。
難道那狡猾如狐的胡惟庸,真被鄧千秋抓住了尾巴?
朱元璋問出胡惟庸在何處的時候,實則所有人也都緊張地看向鄧千秋。
任誰都明白,一旦胡惟庸還在京城,這將對朝野內外,驚起多大的驚濤駭浪。
鄧千秋回應道:“陛下,就在午門之外,只等陛下召問。”
午門……
此言一出,不少人的心,竟一下子被擊了個破碎。
甚至有人臉色已一片慘然。
李善長依舊端坐著,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可潛藏在這風輕云淡的外表之下,那一顆老邁的心臟,似也開始狂野地跳動起來。
朱元璋聞言,不禁為之大喜,眼中泛著光,喜出望外地道:“是嗎?是在鎮江拿獲的?”
鄧千秋如實道:“是,就在鎮江。他們有數十艘艦船,順水而下,幸虧千戶所這兒,早有準備,提早趕到了鎮江,勒令當地的水路巡檢,拉起了橫江的鐵索,這才將他們截住。也幸好臣等早了這一步,否則……就真要讓他們逃之夭夭了。”
朱元璋深吸一口氣,心頭被喜悅溢滿,紅光滿面地道:“好,好的很,朕真的是無一刻不在盼著見一見這胡惟庸啊!很好,傳見,將人押進來。”
殿中鴉雀無聲。
卻響起了宦官細碎的腳步。
可這腳步聲,就像踏在了這殿中大臣們的心頭一般,令人心緒起伏不定。
不多時,便有人將五花大綁的胡惟庸給押上了殿來。
朱元璋目光一掃,果見是胡惟庸,心中的激動和憤怒,便同時升騰而起。
他面上帶著凜然,隨即勾起了意味深長的微笑。
“胡卿……別來無恙啊。”
胡惟庸似乎早已做好了心理建設。
想到自己機關算盡,可結果卻落到了如今這個下場。
這一路押解來,心中有懊悔,也有恐懼,可……經歷過這些之后,如今……只剩下了萬念俱灰。
“臣……見過陛下。”
胡惟庸慢悠悠地道。
他此時,似乎還想保持著體面,或許是想給這個世界,留下最后一丁點的好印象。
大臣們一個個緊張地看著胡惟庸。
而李善長依舊靜靜地端坐,他背對著胡惟庸,并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回頭去看入殿之人。
而胡惟庸的聲音,他卻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一聽到胡惟庸的聲音,他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所露出的,卻是疲倦之中帶著幾分悵然之色。
朱元璋此時心情很不錯,他目光炯炯地看著胡惟庸,饒有興趣地道:“胡卿家這是要往哪里去?”
胡惟庸微微抬頭看著上方,道:“臣……”
朱元璋卻是突的打斷他道:“你不必稱臣了,事到如今,你我已非君臣,朕現在倒是欽佩你的膽色,想不到,你這從前在朕面前低眉順眼之人,竟有這樣的膽量,有這般的心機。”
胡惟庸并沒有感覺到慚愧,他只嘆口氣,道:“我預料到此次必不能得手,所以才不得不金蟬脫殼,唯獨沒有想到的,卻是天意弄人,竟是被鄧千秋設伏拿住。這一點,倒是萬萬不曾預料。如今…既到了這個地步,我也無話可說,眼下無非一死而已。”
朱元璋微微瞇了一下眼睛,隨即道:“死?死哪里有這樣的容易?”
胡惟庸勾著苦笑道:“就算再受皮肉之苦,又如何呢?被拿住時,我固是憂心忡忡,可現在……反而看淡了。男兒大丈夫,能到我這樣的地步,總算在這千秋史書之中,能留下一個名字,無論是好名還是惡名,其實這都不緊要,大丈夫能有這般的際遇,其實也足夠了。”
朱元璋目光森然地看著他,見胡惟庸這般倔強的態度,面上似在冷笑,道:“這樣說來,你倒是無所畏懼,破罐子破摔了。”
胡惟庸臉上依舊顯得平和,嘆道:“不敢,只是一些肺腑之詞而已。我知道陛下此時想要什么,想要我痛哭流涕,跪地求饒……可是我在陛下身邊日久,豈會不知陛下的手段?對于陛下而言,今日我所做的事,已是十惡不赦,縱使我再如何求饒,陛下也絕不會網開一面。既然這結局已是注定,那么……我又何必如此,上演一出痛哭流涕的戲碼呢?”
頓了一下,胡惟庸繼續道:“若是我猜的不錯,陛下還希望從我身上,吐露出一點什么。哈哈……”
大笑了一聲,胡惟庸四顧左右,接著道:“陛下想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和我勾結,又有多少人是我的同黨……這……其實不用猜測了,我就實話實說了吧。這滿朝文武,有幾個沒有受我恩惠?又有幾人不曾是我的同黨?這些年來,我或明或暗,推舉的人如過江之鯽,不是我的同黨,又有幾人能位列朝班?陛下若是想誅殺我的同黨,那么不妨將這殿中之人,統統誅殺,一個不留。”
朱元璋聽罷,眉頭一沉,他臉色驟然變了。
而百官中已有不少人戰戰兢兢起來,那些和胡惟庸牽扯不深之人,陷入了深深的擔憂。
反而是那些和胡惟庸有深厚瓜葛的人,心里輕快了不少。無論如何,若是廟堂上下,都是胡惟庸的同黨,那么他們倒是能松一口氣了,畢竟……法不責眾。
此時,胡惟庸笑著繼續道:“敢問諸位公卿,你們有幾人不曾在我面前說過阿諛奉承之言的;有幾人沒有得過我的好處的;還有幾人不曾受我推舉的。不妨可以站出來,理直氣壯地告訴陛下。”
百官默然。
倒是也有人想要站出來,他們確實和胡惟庸素無瓜葛,只是此時站出來,就等于是站在了滿朝文武的對立面,此時反而更不敢做聲了。
這時,居然有人道:“我算不算一個?”
胡惟庸側目,看向說話之人,臉色霎時發冷,卻還是道:“鄧千秋,你不算。”
鄧千秋眨了眨眼睛道:“我為何不算?”
胡惟庸見鄧千秋不依不饒的,心里倒是咬碎了牙,若不是此子,他何至于到鋌而走險的地步,又如何會有今日落到淪為階下囚的境地。
他眼中溢滿著恨意,冷森森地道:“我這輩子所用的法門,可謂是無往不利。倒是撞到你,馬前失蹄!這是命數,自是無話可說。陛下明白我的意思,這滿朝文武,也明白我的意思。鄧千秋,你何至于在此胡攪蠻纏呢?”
鄧千秋笑了笑,卻已明白了他的用意。這胡惟庸,不過是故意想將所有的文武大臣統統拉下水,對于多疑的朱元璋而言,單憑這一番話,就足以讓他懷疑所有的文武大臣了。
而文武大臣們呢,又何嘗心中不是恐懼,生恐有朝一日,招來清算?
水至清則無魚,這世上,有幾人敢稱自己是絕對清白的呢?
胡惟庸這是在臨死之前,還想拉一群墊背的!甚至……似乎想要令這天下掀起血雨腥風。
鄧千秋道:“你繼續說,我在聽。”
“什么?”胡惟庸似乎看到鄧千秋,便有種心破碎的感覺,他冷笑道:“你在聽什么。”
鄧千秋道:“你這點小把戲,就以為能夠教人人自危嗎?”
胡惟庸笑了笑,卻突然看向了李善長,道:“李公……難道此時,不該說點什么嗎?”
此言一出,滿殿之中,已是人人恐懼。
李善長……
胡惟庸說出李公二字的時候,已足以令人魂飛魄散了。
因為單單一個胡惟庸,就已讓人恐懼,而若是牽涉到了李善長,那么……這殿中就真沒有人可以稱得上是清白了。
這滿朝文武,哪怕是宮門前的一條狗,怕都和李善長沾著關系呢!
李善長本是欠身坐在錦墩上,閉門養神,可此時,卻疲憊地張開了眼。
他吁了口氣,不去看胡惟庸,而是依舊看向朱元璋。
朱元璋輕輕皺著眉頭,凝視著李善長,似在權衡,終于道:“李卿家,不妨可以說一說?”
李善長張了張嘴,卻嘆了口氣,他知道陛下最明智的選擇,是索性立殺胡惟庸,所謂難得糊涂,就是此理。
可陛下的本性,顯然是想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如今卻已是有了其他的看法了。
沒有猶豫太久,李善長微微顫顫地站了起來,而后拜倒在地,叩首再拜:“臣有萬死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