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來到樂成縣后,袁紹不時就會收到劉協的來信,或是問候,或是敘說近況。
因此他即便遠在樂成縣,也能知曉袁熙那個孽子的一舉一動,以及鄴城的一切,如同從未離開過一樣。
其中包括城內各大世家的投效,荀諶背叛,袁熙募兵等等,劉協事無巨細全都告訴了他,這令他越發相信劉協的忠心,也越發認為自己沒有看錯人。
“不知道這次又有什么新消息。”
書房之中,袁紹拆開手中這封劉協送過來的密信,直接展開讀了起來。
但這一次印入他眼簾的第一句話,卻并非以往“見字如面,展信舒顏”的熟悉問候,而是一句令他感到毛骨悚然的話。
大將軍,我的身份暴露了
“什么?!”
看見這句話的瞬間,袁紹的臉色就變了,一股難以想象的驚慌和恐懼席卷了他的內心,手中的信紙也隨之掉落在地。
但他已經無暇顧及這些了。
此時他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
他完了!
劉協的身份暴露,代表著他假立天子的事情也敗露,他將成為眾矢之的,他將天下各路諸侯討伐的目標!
就如當初的董卓一樣!
不,甚至比董卓的境遇還要慘烈!
“怎么會……這怎么可能!他的身份怎么會暴露,明明騙過了那么多人,就連孔融也都分辨不出來!”
“怎么可能會暴露!”
袁紹臉色蒼白,難以接受這個事實。
他的眼前甚至開始浮現出自己這一輩子的走馬燈,從年少初露鋒芒,到設計讓何進招董卓進京,再到朝堂上怒斥董卓而一舉成名,最后率領十八路諸侯討董的高光時刻。
后來收服冀青、并三州,奠定根基成為天下諸侯之首……
過往的種種輝煌一一浮現。
但最終全都化為泡影。
畫面最后一幕停留在當初他監斬袁術的事后,但跪在那刑臺上的人變成了他,身后的持刀人則是曹操!
大刀斬落!
袁紹渾身一抖,驀然清醒過來,才發現原來剛剛的那一切都只是幻覺,但他不知何時已經滿頭大汗。
書房里寂靜無聲。
袁紹微微喘息,將目光投向地上靜靜躺著的那封書信,就像是在看什么無比可怕的洪水猛獸。
過了許久之后,他才鼓起勇氣,伸手將其重新撿起來,可動作卻遲緩得像是一名行將就木的老人。
懷著沉重的心情,袁紹繼續看起了這封信。
大將軍,我的身份暴露了
不久前,袁熙忽然在私底下找上我,說他已經知道了我的真實身份,讓我必須要聽他的話,否則便要將此事公之于眾。
看見第二句話后,袁紹先是一愣,隨后頓時感到大喜過望!
他以為這件事已經傳出去被外人所知了,沒想到竟只是被袁熙所知道,這樣的話一切都還有回轉的余地!
袁紹迫不及待地看了下去。
我很怕,于是問他想要做什么,他說要讓我宣布大將軍是叛逆,并且冊封他為新的大將軍
但我寧死不從,他只能放棄,但這個把柄已經被他抓住了
而且據我觀察,袁熙和呂布那廝不知道什么時候勾結在了一起。呂布此人其實并不忠心,他只是想讓我跟他女兒生出孩子,然后立下太子,最后由他來攝政
為了進一步讓天下人相信我是真正的皇帝,他們舉辦了一場祭天大典,并且假造異象,還讓我頒布什么招賢令,網羅人才。
如今袁熙又拿身份的事情來威脅我,大將軍,我現在該怎么辦?我很害怕
袁紹很快便將這封信給看完了。
這封信中透露出來的信息量之大,令他陷入到了深深的震驚,他發現原來自己之前的猜測都錯了。
事情又有了新的反轉。
袁熙知道了天子假身份,但由于劉協的寧死不從,加上自身威望與兵力的不足,所以無法挾持天子,只能轉而投效呂布。
而呂布忠心的也不是天子,到目前為止所做的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讓他的外孫登基,好行攝政之事!
“呂布……是我小覷了他!”
袁紹臉色陰沉,呂布的心計簡直恐怖!
他膝下無子,而且聲名不佳,唯有讓外孫當天子,才能名正言順地獨攬大權!
而且現在還和知道劉協身份的袁熙勾結在了一起,是不是代表著呂布也知道了劉協是假皇帝?
“不,袁熙那孽子沒有蠢到這么容易就把這一把柄交給呂布,他是想借呂布之手挾持天子,又以把柄來要挾天子,暗中制衡呂布。”
“他們兩人都各懷鬼胎!”
袁紹想清楚了其中的脈絡,眼下的局勢已經上升到他看不懂的復雜情形了,唯一讓他感到慶幸的是袁熙沒有把假天子的消息說出去。
但想來這孽子也是不敢說的。
因為天子假身份曝光,不但會對他造成致命打擊,對袁熙也沒有好處,所以袁熙只會以此來脅迫劉協。
唯一的問題就是……袁熙是怎么知道劉協的身份的?
此事明明只有他、沮授,以及劉協三個人知道。
他是從來沒有跟第四個人說過。
劉協更不可能,一說出來小命直接玩完。
那難道是……沮授?
袁紹心中生出了一絲懷疑,審配和田豐曾向他匯報過。此前天子單獨召見了沮授,事后袁熙也私下與沮授密談一晚。
“可事實真的如這密信中所說的這樣嗎?”
袁紹陷入了沉思。
他發現自己分不清了
到底是沮授背叛,還是劉協背叛?
局勢撲朔迷離,讓他難以看清。
但他心中,隱約希望背叛之人是沮授,而不是劉協。
倘若劉協背叛了,那他當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就在此時,一陣腳步聲傳來,沮授匆匆走入了書房,神色慌張。
“主公!主公!出大事了!”
袁紹第一時間將手中的書信藏在了衣袖里,隨后不動聲色地問道:“公與,何事如此慌張?”
沮授焦急地道:“主公,鄴城那邊傳回來了消息,那個偽帝舉辦祭天大典,引發天地異象,如今所有人都對他的天子身份深信不疑!”
“而且他還頒布了招賢令,打破傳統舉孝廉的制度,網羅天下賢才,他這是打算當真正皇帝啊!”
“主公!我早言此子需要提防,而今他已經徹底變假為真了啊!”
沮授心中無比后悔自己當初把這個家伙給帶回來,結果現在尾大不掉,變假為真,想除都除不掉了!
一切的關鍵都在于當初對此子的提防太少,以為其只是個微不足道的流民,所以僅僅安排張郃高覽監視,便覺得足以,宮中都沒有安插更多的眼線。
如今看來,張郃高覽早就背叛了。
“公與不必驚慌。”面對沮授的慌張,袁紹的反應很平淡,“此事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沮授怔住了。
他不明白袁紹的反應為什么如此平淡,聽到這個消息不應該很震驚和憤怒嗎,然后馬上討論決策才是。
怎么一點情緒波動都沒有?
沮授忍不住道:“主公,您真的聽清楚我什么了嗎?那個偽帝要變假為真了!他是狼子野心之輩!我的猜測都是對的!”
“公與你的思想出了問題。”袁紹皺眉看向沮授,“讓天下人相信他是真天子,不是我們一直以來的目的么?你為什么要因此敵視他?”
“如今鄴城被呂布還有袁熙所占據,伱不應該糾結劉協是不是真想當天子,而是應該考慮怎么從那兩個賊子手中奪回鄴城!”
袁紹不覺得天下人都相信劉協是真天子是什么壞事,這反倒是一件好事,因為這就是他一直以來追求的。
他現在的心腹大患是袁熙和呂布這兩個占據了鄴城的賊子。
要想繼續掌控天子就得奪回鄴城!
“我……”
沮授一愣,然后驀然反應過來,自己好像的確是鉆牛角尖了,現在不是糾結那個偽帝到底是不是變假為真的問題。
難道他們還能主動揭露偽帝身份不成?
這是同歸于盡的最終手段,除非迫不得已是不能走這一步的,重心應該放在奪回鄴城這件事上。
“我明白了。”
沮授喟然長嘆,拱手向袁紹行了一禮,然后準備退下,但袁紹卻忽然開口喊住了他。
“公與。”
“主公還有何吩咐?”
袁紹捏了捏衣袖中的那封信,猶豫片刻后,還是搖了搖頭,說道:“無事,你退下吧。”
等沮授走后,他從衣袖中取出那封書信,看了許久以后,最終將其燒成灰燼。
鄴城皇宮,后花園。
今日天氣甚好,劉協與幾位后妃一同來到后花園里教她們畫畫——其實一開始只想著教甄宓而已,但其他幾位后妃聽了也紛紛要跟來學習,劉協不好厚此而薄彼,便只好都帶上了。
后花園里,劉協端坐在涼亭之中當模特,而甄宓、大小喬以及呂玲綺幾位后妃則是在前面支著畫板,拿著炭筆在寫寫畫畫,一個個神色頗為專注認真。
“陛下,臣妾畫好了。”
甄宓第一個放下炭筆,吹干凈絹布上的木炭碎屑后,拿起來反復打量,露出滿意的神色,邀功似得對劉協道。
“朕看看。”
劉協坐得屁股都要酸了,聞言起身上前,來到甄宓的身邊打量起她的畫作,點了點頭道:“確實不錯,有朕八分水平了。”
劉協這完全是厚著臉皮說話。
甄宓這畫的何止是不錯,已經是比他的畫技還要出色了,畢竟底子擺在那里,加上她本來也擅長畫畫,素描也是畫技的一種,所謂觸類旁通,類似于白描這種畫法,進步當然很快。
不過劉協身為天子肯定要面子的,嘴一定得硬。
“陛下,臣妾也畫好了。”
一旁的呂玲綺也道,于是劉協湊過去看了一眼,然而當他看見呂玲綺的畫作后,臉色頓時變得古怪了起來。
“你確定……這畫的是朕?”
呂玲綺的這副畫作跟他不能說是不像吧,只能說是毫無干系,勉強能看得出來是個人。
“呂貴人你這……”
甄宓在看到呂玲綺的這幅畫作后,笑得花枝亂顫。
雖然甄宓沒有什么惡意,但是被她這么笑話,呂玲綺也忍不住紅了臉,她只會舞槍弄棒,這作畫實在不是她擅長的事情。
“我、我還是涂了吧,畫得這么丑,對陛下太不敬了。”
呂玲綺說著就要拿炭筆涂了這副畫作,不過劉協卻制止了她,說道:“不用涂,改改就可以了,問題不大,朕來教你。”
說罷劉協直接捉著她的手教她修改了起來。
呂玲綺是習武之人,手沒有甄宓的那么柔軟細嫩,不過劉協不在意這些細節,只是手把手教她如何畫畫,舉止動作無比親昵。
這一幕惹得甄宓心中醋意大發,上前道:“臣妾的畫也需要改一改,陛下教教臣妾吧。”
“愛妃畫得很好,不需要改。”
甄宓聞言只能無奈。
大小喬兩姐妹在一旁看著劉協手把手教呂玲綺畫畫,心中雖然羨慕,但也知自己身份與兩位貴人是比不了的,也沒想著與她們爭寵,乖巧地在旁邊自己練習。
就在這時候,一名宦官走入花園,向劉協稟報:“陛下,袁熙到了。”
“嗯。”
劉協點了點頭,停下手中的動作,隨后對甄宓等人道:“幾位愛妃在此繼續練習吧,朕去去就回。”
“是,陛下。”
眾后妃知道劉協要有事處理,紛紛應道。
劉協起身前往宣室。
袁熙早早地在宣室內等候了,見到劉協到來,連忙恭敬行禮:“參見陛下。”
再見到劉協,袁熙心中只有敬畏。
上次祭天大典給他帶來的震撼實在是太大了,在他心中劉協這位天子未來必將成為漢武、光武那樣的偉大帝王。
他之前居然還有取代父親袁紹挾持天子以令諸侯的想法,現在想想實在是可笑,這種人物根本不是他能挾持的!
“平身。”
劉協走到主位落座,目光看向袁熙,開門見山地問道:“朕聽聞袁卿最近一直在招募義從,眼下招募多少人馬了?”
袁熙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許攸果然沒有騙他!
他之前之所以不受天子重視,是因為他沒有價值;但近段時間來他不斷招募兵馬,終于引起了天子的注意,甚至都主動召見他了!
壓下心頭的激動,袁熙顫聲道:“回稟陛下,臣如今共招募義從五千一百二十六人,各種武器完備,隨時聽候陛下調遣!”
招募這五千名義從可謂是耗費了他無數心血和錢財,是如今他手上唯一有價值的東西!
“不錯。”
劉協點了點頭表示認可,接著笑道:“袁卿之忠心朕已經看見了,如今正值用人之際,如袁卿這般忠心的賢才,朕自然不會冷落。”
“朕授你討寇將軍銜,領此五千人馬入奮威將軍麾下。”
袁熙一愣,隨后大喜過望!
“多謝陛下!多謝陛下!”
討寇將軍雖然只是雜號將軍而已,要是放在以往袁熙嗤之以鼻,但現在卻令他感激涕零,因為這代表了天子對他的認可!
才五千人馬就能贏得天子的認可。
要是五萬、十五萬呢?
那天子不得直接封他為大將軍?
想到這里,袁熙忍不住對未來心生無限幻想,激動地說道:“臣定不負陛下信賴,竭盡全力招兵買馬,為陛下擴充軍隊!”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諸卿手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