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會結束,李安寧連朝服都沒有來得及換,第一時間趕回刑部。
來到刑部大牢的時候,看到李諾舒服的躺在墊了好幾層被褥的軟榻之上。
一位年輕漂亮的女囚,站在床邊,賣力的扇著手中的扇子。
其實李諾是不愿意麻煩人家的。
但這小姑娘打掃完牢房之后,發現李諾的身上被蚊子咬了好幾個包,主動提出在這里幫他扇風驅蚊。
李諾鄭重的告訴她,她已經不是李家的丫鬟了,但她卻堅持這樣做。
李諾拗不過,也就隨她去了。
他早就發現,這小姑娘看著柔弱,腦子卻是一根筋,認死理。
上次不分青紅皂白傷了他,這或許是她減輕心中負罪感的方式。
顧嫣然雖然扇的香汗淋漓,但心中卻是開心的。
少爺沒有趕她走,說明他沒有因為上次的事情記恨她。
剛才從女囚的獄所過來時,她已經聽說了,少爺是因為殺了一位惡貫滿盈的權貴子弟,才被關到刑部大牢的。
心中欽佩少爺之余,也在為他擔心。
不知道朝廷會怎么處置他?
李諾躺在柔軟的床上,也在思考這個問題。
不過,他怎么想都沒用。
即便是現在,李諾也不后悔。
最起碼,他現在還能躺在這里,享受著前李家丫鬟的服務。
而不是像李沅一樣,成為一具冰冷的尸體。
“咳!”
聽到一聲咳嗽的聲音,李諾從床上坐起來,看到一道身影站在牢房外面。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頂華麗的鳳冠,上綴點翠鳳凰,并掛有珠寶流蘇,各色寶石交相輝映,閃耀奪目。
她身穿一件紅色宮裝,上面用金線繡著許多漂亮的圖案,尤其是裙擺上的一只鳳凰,栩栩如生,像是要從她的身上飛出來一樣。
李諾不認識這位一身貴氣的姑娘。
直到他瞥見她被宮裝包裹的,鼓鼓囊囊的胸口。
李安寧呀。
她換了一身衣服,李諾差點認不出來她了。
也不能怪他,她平時穿著刑部的制服,梳著簡單的馬尾,胸前一個大大的“捕”字,十足的禁欲風,李諾已經看習慣了。
忽然換一身華麗的行頭,一身貴氣,優雅端莊的出現在他的面前,換誰誰都得懵。
李安寧看了一眼身旁的刑部官員,說道:“開門。”
在那刑部官員的示意下,兩名獄卒打開牢門,李安寧走進來,對李諾道:“走吧。”
李諾問道:“去哪?”
李安寧白了他一眼,說道:“當然是回家啊,怎么,你在刑部的大牢住上癮了?”
她的這一個白眼就很靈性。
熟悉的公主殿下又回來了。
片刻后,李諾走出刑部大牢,從李安寧的口中,已經得知了剛才大殿上發生的事情。
他抬頭看著頭頂的天空,心中不由感慨。
有人犯了罪,他沒辦法通過法律的途徑制裁他。
但卻可以殺了他。
這世道,還真他媽的魔幻。
李安寧有些慶幸的說道:“我以為,告訴所有人你破了四方館的案子,皇兄就能找到借口護著你,沒想到,最終還是靠伱爹的那一塊免死金牌……”
對此,李諾也沒辦法說什么。
那件案子,其實他是不愿意露臉的。
他還什么都沒做呢,就有人安排了八位第四境的武者,只為了要他的命。
八位御物境啊,殺宗師都夠用了,他們也真看得起他。
只因為他是李玄靖的兒子,就有人恨不得將他碎尸萬段,三番兩次的想要他的命。
為了設下誘餌,他們甚至還屠殺了六位無辜的百姓。
要是使臣案的幕后黑手因此而記恨上他,豈不是又會多出一位隱藏在暗處的強敵。
不過,他也不能責怪李安寧,畢竟她是一片好心。
而且事情緊急,當時也沒有別的辦法。
李諾對安寧公主抱了抱拳,說道:“多謝殿下。”
李安寧沒有說話,慣例性的回了他一個白眼。
李諾站在刑部院子里,深吸口氣。
這是李諾第二次來刑部,但卻和第一次的感覺截然不同。
確切的說,第一次他沒什么感覺。
那個時候,他還沒入境。
但入境之后,再來刑部,感覺就不一樣了。
李諾能夠感受到,刑部的很多人身上,都散發著一種親切且熟悉的氣息。
看著刑部那些捕快,衙役們從他的身旁走過,李諾大概明白了李安寧看他的感覺。
他們雖然沒有入境,但身上已經有了法家的氣息,讓人倍感親切。
李諾站在刑部的院子里。
從他身邊路過的刑部官吏,都對他微笑示意。
一些捕快,還會暗中對他豎起拇指。
李安寧看著李諾,嘴角浮現出一絲笑意,說道:“怎么樣,我們刑部還不錯吧,以后你肯定不能去長安縣衙判案了,要不要來我們刑部,雖然還是不能判案,但有我罩著你,跟著我好好修行,三五年內,讓你升第二境還是沒問題的……”
李諾擺了擺手,說道:“不修了……”
李安寧愣了一下,不確信道:“不修什么?”
李諾道:“不修法家了。”
修了一個多月的法家,他已經沒有了一開始的雄心勃勃。
剛才在朝堂之上,滿朝權貴,拼了命的要他死。
御史們可能是看在同修法家的份上,好心的判他徒三年,流三千里。
自己還得謝謝他們。
還好這次有免死金牌。
但下次可就沒有了。
昨天晚上,李諾睡得并不安穩。
縣衙牢房的蚊子太多,他半夜被咬醒了很多次,后來干脆不睡了。
他裹著被子,思考了許久。
作為大夏第一大奸佞的兒子,他能活到現在本來就不容易。
三天兩頭的刺殺,殺手的實力一次比一次強,情況一次比一次危險。
辛辛苦苦攢了那么久的壽命,一下子就沒了。
一天之內,兩次生死危機。
說不定哪天出門前和娘子說的再見就是永別。
他不是那些為了理想,可以慨然赴死的法家前輩。
他只想好好活著。
陡然聽到李諾這么說,李安寧震驚道:“為什么!”
李諾嘆息道:“修法家太難,也太不輕松了……”
父親的仇人太多,修法家固然能夠提升修為,增加自保的能力。
但修行之途,卻困境重重,比任何一道都危險。
好不容易搜集到證據,想要審判一位罪行累累的殺人犯,還沒辦法通過合法的手段。
贖刑,官當,爵當,免死金牌……
他們免罪的手段是如此之多,要處置一位殺人犯,最快的方式,是自己也變成殺人犯。
李諾其實沒有什么特別崇高的理想,上輩子過勞而死,好不容易重來一次,何必再活得那么累?
有一個自己的小家,一位漂亮的老婆,兩個可愛的孩子,舒舒服服的過完一生足矣。
他什么都沒做,就有無數人想要他死。
整天和那些大人物作對,仇人只會越來越多。
自己變強太難了。
也太不輕松。
比起自食其力,他更想抱緊娘子的大腿。
娘子的天賦那么高,修行的事情,還是讓她努力吧。
等她修到第五境第六境,天天粘著她就好了。
她那么香,李諾也挺喜歡粘著她的。
想要活得久一點,也可以采用溫和的辦法。
當個小小的縣令,又或者是縣尉,每天審審小案子,處理處理百姓日常糾紛,雖然壽命增長的慢了點,但也能讓他活下去。
李安寧看著李諾一臉頹廢的樣子,心中一驚,他不會道心崩潰了吧?
她一開始修法家的時候,面臨這種無力感,也曾經自我懷疑過。
她連忙道:“別啊,男子漢大丈夫,怎么能一遇挫折就放棄,不就是殺了一個本就該死的罪犯嗎,多少法家前輩,都干過和你一樣的事情,如果律法無道,朝廷無能,替天行道又有什么錯……”
李諾問道:“那些法家前輩的結局呢?”李安寧一愣:“呃……”
是有法家前輩這么做過,但他們幾乎都被權貴們迫害至死了。
但李諾不同啊!
你爹是李玄靖,淳王皇兄對你視若己出,你怕什么?
不行不行,一定得把他勸回來!
李安寧抓著李諾的胳膊,苦口婆心的勸道:“惹不起權貴們,我們躲得起總行了吧,這樣吧,你來刑部和我查案,我多讓點案子給你,雖然修為增長的慢了一點,但也好過不修,你別放棄啊……”
李諾沒有再說話。
和李安寧走出刑部時,吳管家的馬車已經在外面等待了。
看到李諾走出來,他笑著說道:“少爺,我們先去一趟淳王府,淳王殿下說了,要在王府為少爺接風洗塵,除除晦氣……”
李安寧聞言,也第一時間跳上馬車,說道:“我也去,正好許久沒有去皇兄那里了,淳王府的廚子,手藝還不錯……”
淳王府的廚子手藝固然不錯,但她更擔心李諾。
一是為了法家本身。
二是為了自己。
因為下場大多凄慘的原因,愿意主動修法家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
再這樣下去。法家徹底斷絕傳承,是早晚的事情。
好不容易出一個有前途的新人,他若是也被打擊到不修法家了,她以后的日子,該有多寂寞?
于公于私,她都打算再勸勸他。
淳王邀請,李諾是一定要去的。
若不是淳王,他現在還在刑部大牢里待著。
的確有必要去當面感謝一下人家。
李諾正要上馬車,忽然間心有所感,目光望向刑部對面。
那里有一個小攤。
一張木桌,一面破舊的上書“神機妙算”的旗幟,就是這小攤的全部。
一個白胡子的老者,和一位十六七歲的少女,坐在桌后。
這一老一少奇怪的組合,倒是引起了李諾的一些好奇。
諸子之道,的確是有一家,名為陰陽家。
陰陽家的傳人,歷來都很少,極其罕見。
平日里在街頭看到算命的人,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都是江湖騙子。
真正的陰陽家,通過占卜,可以做到一定程度的趨吉避兇。
這讓他們在面臨選擇的時候,可以做出最優的決定。
有時候,出門先邁左腳,還是先邁右腳,不同的選擇,都代表著一天里不同的運勢。
小到一場戰斗,大到一場戰爭,也都可以通過卜算,來提前算出結果。
當然,計算越是復雜的局面,便需要越發精深的修為。
此外,陰陽家們還具有一種很特殊的本領。
除了算運勢之外,他們還可以計算、甚至改變人的壽命。
這是一項很邪門的能力。
一個身體健康,無病無災的正常人,陰陽家掐指一算,說他三日內必死,他就一定會在這三天里因為某個原因死亡。
大街上隨便走過一位路人,陰陽家說他活不過半年,他就絕對活不過半年。
隨著修為的精深,陰陽家的預測也會越來越準。
厲害的陰陽家,甚至可以將別人的死亡時間,精準到時刻。
冥冥之中,似乎一切都已注定。
乍一聽只覺得這件事情很神奇,但細思起來,卻極其恐怖。
人的壽命,怎么能夠預測呢?
一個人從生下來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寫好了結局,無論他做什么,都不會影響這個結局。
他為了改變命運,所做的一切努力,也都被寫在命運之內。
這種天命論,只要想想,就會產生一種無力的絕望。
雖說命數也不是絕對不能改變,但能逆天改命的人,少之又少。
從古到今,人們對于陰陽家都很畏懼。
這是一種源自骨子里的畏懼,要遠遠超過對其他家的恐懼。
書籍中記載,高境的陰陽家,甚至可以剝奪和轉移他人的壽命。
但高境的陰陽家很少,不知道什么原因,陰陽家一旦突破到第七境,就會在很短的時間內死亡,而且大多數都是瘋癲而死。
人們普遍認為,他們是因為泄露了太多天機,而遭受到了天譴。
這就導致修陰陽家的人更少,許多陰陽世家,后代也都逐漸放棄了此道。
因為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太過神奇,所以李諾早就算不上什么無神論者。
但天命這種事情,他還是很難接受。
畢竟,如果他哪天要死已經注定了,那《法典》上的數字算什么?
他每天忙前忙后,拼命給自己續命,又有什么意義?
不僅李諾在懷疑,算命攤后,白胡子老者也在懷疑。
他這幾十年的修行,怎么越修越回來了?
前天算出,那位年輕公子的壽命,還有半年以上。
這才過了兩天,就只剩兩個月不到了?
怎么會有這么奇怪的命數!
他算了一甲子命,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
這讓他堅定的道心,開始有了不穩的情況。
平復了一下心情后,他打算再算一算。
木桌之下,他的手指快速抖動,甚至出現了殘影。
片刻后,老者停止了手上的動作。
“呵呵……”
他臉上露出嘲諷之色。
這一算,比剛才又多算了三個月。
他第一次對家傳的陰陽學產生了懷疑。
心煩之下,他越看身旁那面“神機妙算”的旗子,越覺得諷刺,站起身,一腳將之踹倒,惱怒道:“神機妙算,算算算,算你老母!”
憤怒之余,他的眼神深處,也涌現出了些許恐懼。
高境陰陽家瘋癲而亡之初,就是對畢生所學產生懷疑。
可是,他的修為,還遠不到這一步啊……
此時。
刑部。
某間衙房之內,一位中年人在一份卷宗上蓋下官印,冷冷道:“哼,什么天山七煞……,遲早讓你們變成天山八鬼!”
刑部之外。
剛剛爬上馬車的李諾,臉上露出驚喜之色。
一百五十天。
這是他的最新壽命。
法典上的數字,剛剛又增加了一百天。
雖然不知道為什么延遲了這么久。
但顯然,他擊殺那名第四境的殺手,又給他帶來了一百天的壽命加成。
正在李諾思考時,幾位刑部的捕快,抱著一堆海捕畫像,將之貼在了刑部外面的墻上,正是刺殺他的天山七煞。
李諾似乎明白了什么。
莫非,審判這種級別的犯人,需要刑部審核之后,才能生效?
但不管怎樣,至少說明他是可以先上車再補票的。
如果他當時來的是刑部,或許李沅就不用死了。
可惜,沒有如果……
李諾掀開車簾,鉆進馬車車廂。
李安寧先他一步已經坐進來了,和娘子坐在同一邊。
馬車的空間本來就有些狹小,李諾只能坐到她們對面。
平時他和娘子,其實也是面對面而坐的,雖然他們的關系已經不同以往,可也不曾親近到馬車上坐同一邊。
不過今日情況有些特殊。
因為馬車上有第三者在。
對外人而言,他和娘子是夫妻,理應坐在同一邊。
當然,只是一個座位而已,也沒必要這么苛刻,問題是……
娘子和公主殿下都是一等一的美人,這是毋庸置疑的。
她們每個人單獨來看,只能說環肥燕瘦,各有千秋。
但她們并排坐在一起,給人的感覺就不是環肥燕瘦,而是只有寧大佳小了。
李諾看的出來,她很不自然。
當然這不是娘子的錯,任何一位正常的女子,和公主殿下并排坐在那里,都會不自然。
李諾不忍心娘子繼續遭受安寧公主的折磨,主動說道:“娘子,你坐我身邊吧。”
李諾話音落下,宋佳人便第一時間換了位置,和他坐在一起。
她表情沒有什么變化,心中卻暗暗松了口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