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心園。
鳳凰忐忑的等到李諾回來,迫不及待的問道:“父親大人怎么說?”
李諾聳了聳肩,說道:“他說知道了。”
鳳凰一臉茫然:“就這些?”
李諾點了點頭:“就這些。”
在他的印象中,似乎沒有什么事情,能讓父親產生明顯的情緒變化。
鳳凰是齊國密諜的事情,聽起來不算小事,對李家的影響尤其之大,但比起上次漢王幽王糾結了小半個朝堂、大半個權貴圈,開展轟轟烈烈的“清君側”,根本算不了什么。
那一次,李諾都不見他有任何慌亂。
一個齊國密諜,多大點事……
無論外界如何紛爭不斷,他都始終內斂無聲,如同一汪幽潭,沒有任何波動。
淳王則和父親截然相反,他更像是一道歡快的溪水,性格灑脫又跳脫,永遠都有著說不完的話。
李諾至今都想不通,這兩個性格截然相反的人,是怎么成為朋友的。
鳳凰聽了李諾的感慨,微微一笑,說道:“關于淳王和父親,青鸞社倒是有一段記載。”
“哦?”
李諾對此,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
青鸞社擁有極其悠久的歷史,可以說,它們存在的時間,幾近于大夏立國的時間。
幾百年來,對于大夏,尤其是長安發生的大事小事,青鸞社都有詳細的記錄。
在長安行事,她們最怕,也最小心的就是同為密諜機構的明鏡司。
作為大夏朝堂最大的權臣,明鏡司之主,青鸞社對于大理寺卿李玄靖,當然有著極其詳細的記錄,鳳凰正是看過這些,才能有的放矢,針對性的引導輿論。
她回憶了一番,說道:“根據青鸞社的記載,至圣二十年,陛下召集眾位皇子以及一些朝臣,在長安郊外舉行了一場春獵,這場春獵之上,其他皇子都收獲頗豐,唯獨淳王一無所獲,于是父親將自己的獵物分給了淳王,那場春獵以后,淳王就經常出現在大理寺……”
這次,輪到李諾說“就這”了。
只因為父親分了點獵物給淳王,他就對李家這么好,常理上似乎說不過去。
鳳凰搖了搖頭,解釋道:“很多人也是這么想的,但青鸞社對此有過深入的分析,淳王的母妃,只是一個普通的宮女,又早早的病逝,他一個人在深宮之中長大,陛下對他并不怎么看重,人們只知漢王幽王,甚至不知道有淳王的存在……”
“從小缺失感情的人,往往更珍視感情,那個時候,父親身為六科狀元,已經立足大理寺,并且得到陛下重用,朝中各大勢力,都爭相拉攏他,對他來說,可能只是為了避免淳王難堪,但對一個從小備受冷落的皇子來說,卻有著不一樣的意義……”
“他們的推測不是沒有依據,據調查,各大皇子小時候居住的宮殿中,唯有淳王身邊的宮女,宦官,在出宮之后,生活的最好,淳王每年都會給他們一筆錢財,他們受了欺負,淳王府也會為他們出頭……”
對于淳王的重感情,是無需懷疑的。
青鸞社不愧是大陸第一間諜機構,其專業性讓李諾不得不稱贊。
這些人對研究對象性格的剖析,可能連他們本人都意識不到。
既然提起了淳王,鳳凰也順便說了一下睿王和恭王。
自雙王之亂之后,基本可以確定,大夏的下一位皇帝,會在這三位皇子之間產生。
提起睿王時,鳳凰臉上浮現出些許疑色,說道:“睿王在過去一年多的時間里,有些奇怪……”
李諾問道:“哪里奇怪?”
李家和睿王,可是還有舊仇未算。
顧嫣然是睿王的人安排進李府的,李諾那次在長安遇刺,也是睿王所為。
鳳凰道:“這一年多時間里,睿王很少踏出王府,這與他以前的行為大相徑庭,他以前喜歡廣交朋友,每月都會在王府舉行數次宴會,但過去的一年多,他一次宴會也沒有舉行過,除了監國之月固定召開朝會之外,也不常在人前出現,據傳,他現在沉迷讀書,甚至因此患上了眼疾……”
“這種行為很反常,睿王比起淳王和恭王年輕許多,能力上也不如漢王和幽王,之前屢次被恭王利用,成為長安笑柄,不知道他此舉是不是裝出來的,或許是想要營造出一副好學的假象,改變朝臣和陛下對他的看法,但他似乎適得其反,睿王府的很多謀士,在這一年里,都相繼離開……”
鳳凰語氣頓了頓,說道:“至于恭王,此人城府極深,漢王和幽王出事之前,他從不爭權,但自雙王之亂后,他便開始活躍在朝堂,與六大世家中的鄭家,杜家,盧家聯系密切,漢王倒臺之后,王家也開始頻繁和恭王聯系,目前三位監國皇子,以恭王的勢力最為強大……”
六大世家對于朝堂的影響極深,諸位皇子,幾乎都有六大世家的關系。
他們不會全力的扶持某一位皇子,比如崔家和裴家,雖然和睿王有著姻親的關系,但這并不代表,他們會堅定的站在睿王身后。
這一年間,睿王行事反常,崔家和裴家,也在逐漸加深和恭王的聯系。
鳳凰輕吐了口氣,說道:“三位皇子中,其實最為弱勢的是淳王,淳王醉心廚藝,沒有表現出任何治國才能,若非背后有父親大人,根本不能和睿王與恭王相提并論……”
大夏的皇位最終會花落誰家,是大夏乃至于大陸諸國都很關心的問題,但即便是遭遇了大儒逼宮,當今陛下,也絲毫沒有讓位的意思。
鳳凰繼續說道:“大夏皇帝什么時候傳位,會傳位給誰,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不過,依照青鸞社在其他國家的情報,魏國很有可能在今年內與大夏開戰,倘若梁國沒有倒戈,大夏如今的處境會好一些,梁國倒戈向魏國,大夏在這件事情上,會變的無比被動……”
她語氣頓了頓,說道:“有一件事情很奇怪,你和伊人去趙國后,梁國使臣接連遇刺,導致梁國和大夏產生了矛盾,當時,大夏曾經派遣使團前往梁國安撫,根據我們得到的情報,梁國當時是很愿意和大夏和解的,可大夏使團對梁國的態度,卻極其惡劣,甚至當眾辱罵梁國皇帝,直接導致梁國和大夏再無回轉余地……”
李諾想了想,問道:“大夏使團是誰派去的?”
鳳凰道:“是右相一系的官員……”
尚書省。
右相看著邊境的線報,目光略有失神。
魏國與大夏的一戰,顯然已無法避免。
梁國和大夏離心,更是加快了這一過程。
其實他最先計劃的是楚國,但楚國使臣遇刺一案,被李諾破壞。
魏國早有吞并大夏之心,但兩國之間隔著一個梁國,魏國也不敢輕易舉事。
梁國二皇子遇刺,又被李諾化解,他只能讓他出使趙國,才成功的達成了離間梁國的目的。
這些年,他無數次嘗試改革。
當所有的親人,弟子,都因此而死,他便明白,內部的改革,是不可能成功的。
必須從外部擊碎這一切,擊潰世家大族,才有改變的希望……
這么做到底是對是錯,只能留待后人評價了。
那個時候,或許大夏已經不復存在,但大陸上只有一位皇帝,一家皇族,總比幾十位皇帝,幾十家皇族要好……
只要儒家不滅,希望就一直存在。
睿王府。
幾名王府的下人,懷中抱著厚厚的書籍,走進一座大殿。
踏入大殿之后,他們小心的觀望著地上。
大殿的地面上,零散的堆放著很多書籍,一不小心,就會被這些書籍絆倒。
一道身影,盤坐在亂書堆中,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目光卻沒有離開手中的書頁。
一名下人走上前,恭敬道:“殿下,這些古籍,是從齊國為您淘來的。”
睿王點了點頭,說道:“放著吧。”
幾名下人小心的將那些書籍堆放在一旁,從始至終,睿王的目光,都沒有離開手中的書籍。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合上手中的書籍,將其放在一邊。
古樸的封面之上,寫著《諸子野談》幾個大字。
睿王摘下眼鏡,揉了揉有些酸澀的眼睛,不愧是野談,書中所談內容,真的是野。
一名陰柔男子走進來,輕聲說道:“殿下,陳先生也走了……”
陳先生是睿王府的謀士,很早就跟在睿王身邊,為他出謀劃策。
這一年,睿王醉心讀書,無意朝爭,他自覺一身才能沒有用武之地,勸說睿王一年未果,終于在今日提出告辭。
睿王聞言,輕嘆了一聲,道:“陳先生跟在本王身邊許久了,從賬房支一千兩銀子給他,好聚好散……”
陰柔男子道:“他知曉我們很多秘密,要不要暗中除掉他?”
睿王無奈的看了他一眼,道:“你呀,不要總想著打打殺殺的,靜下心來多讀讀書,也好陶冶情操,沉淀性子……”
陰柔男子看著殿內的書籍,不由覺得一陣頭大。
對他來說,殺人要比讀書有意思的多。
他沉默片刻,問道:“殿下,您真的不爭了嗎?”
睿王戴上眼鏡,重新拿起一本古籍,說道:“有什么好爭的,爭來爭去,又能爭出來個什么,父皇想給,我們才能要,父皇不想給,誰要就是找死……”
這一年多以來,他靜心讀書,除了看透了皇位之爭,還有了許多感悟。
真正喜歡上讀書之后,他才發覺,書海浩渺無涯,包羅萬象,這個世界上,還有許多新奇的知識,未經探索的領域,區區一國皇位,和這些相比,真的算不了什么……
況且,就算是當了皇帝,又能如何呢?
看不完的折子,處理不完的國事,那個時候,他又能能有多少時間,來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更何況,皇帝向來短命,和至高無上的權力相比,他更珍惜自己的生命……
他隨口問道:“最近長安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大理寺卿可有什么動作?”
陰柔男子搖了搖頭,說道:“李玄靖沒什么動作,但他兒子,卻做了不少事情……”
睿王頓時來了興趣,道:“說說。”
陰柔男子道:“六大世家的很多人,都患上了一種奇病,御醫也束手無策,只有那李諾能治,六大世家為了請李諾治病,幫他抓了很多貪官刁民,還刊印那李諾的著作討好他……”
睿王道:“不愧是大理寺卿的兒子,他寫的醫書本王看了,是大陸所有醫書中,最通俗易懂的一本,而且很多理論都是開創性的,以前的醫書從未提及……”
陰柔男子接著說道:“他回到長安之后,似乎準備建立新的監察制度,此外,工部接到中書省的命令,要打造一種新的造紙和刊印機關,據說可以大大減少印書的成本,我們在中書省的人還說,他要在地方建立更多的書院,似乎還要讓孩童免費就讀……”
睿王十分贊同的點了點頭,說道:“讀書使人明智,讀書好啊,多讀書,以后才能有更廣闊的出路……”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的眉頭忽然挑了挑。
睿王合上手中的古籍,說道:“給我李諾這一年來的卷宗。”
睿王這一年雖然沒有參與朝爭,但睿王府的很多機構,還是正常運作的,對于朝中一些重要人物,都會為其建立專門的卷宗,記錄他們的一切行為。
陰柔男子很快就拿出來了一本厚厚的卷宗。
這一年來,李諾做的事情很多,他的卷宗,也是所有人中最厚的。
睿王接過卷宗,一頁一頁,仔細的看了起來,這一看,就從白天看到了黑夜。
直到天色完全暗下來,睿王才緩緩合上卷宗,心中琢磨著一些事情。
除了幫他抓貪官刁民,修行法家之外,六大家族還幫他刊印著作。
李諾不是貪名的人,否則,他當初就不會不露署名的送玉音閣鳳凰姑娘那么多詩詞。
他讓工部改良造紙和刊印術,降低書籍成本。
他還要在地方上建立更多的書院,免費教大夏的孩童讀書識字。
在他走后,并州之內,發生了數件巧合的案件。
六大世家的人,怎么會這么巧的染上瘟疫,偏偏只有他能治?
這些信息,在他的腦海中不斷交織。
不知沉默了多久,睿王猛然抬起頭,喃喃道:“難道,書家是真實存在的!”
陰柔男子沒聽清他說的什么,問道:“殿下說什么?”
睿王低下頭,說道:“沒,沒什么……”
他重新拿起那本《諸子野談》,這本書記載了很多偏門的能力,比如,食家可以凝聚出這世上最鋒利的兵刃,盜家不止盜物還能偷心竊命,書家一支筆就能書寫他人命運,決定他人的生死……
他從這一樁樁一件件事情中推斷出來,李諾極有可能在修行書家。
李諾的那本醫書暢銷諸國,詩集也賣的供不應求,符合書家的入門條件。
不過,他并沒有告訴任何人這件事情,因為他知曉書家的恐怖,他擔心李諾知道自己知道了他的秘密,一句話將他寫死……
就算不將他寫死,給他安排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他也是很擔心的……
與此同時,深夜,恭王府。
一場小型酒宴,正在悄無聲息的展開。
恭王坐在主位之上,他的左右兩側,各自有三張矮桌。
矮桌之后的身影,雖然都不是朝中重臣,但他們的身份,卻不容小覷。
六人分別來自大夏六大世家,自漢王和幽王失敗,睿王身居王府不出,恭王就成了六大世家唯一的選擇。
恭王飲下一杯酒,長舒了口氣。
他蟄伏二十年,終于等到了今日。
原本被他視為最大對手的睿王,不知為何,竟然自甘放棄,這樣最好,他可以將全部的精力,都用在淳王身上。
淳王看似如日中天,實則他的身邊,只有李玄靖。
沒有李玄靖,他什么都不是。
就算有李玄靖,他的風光,也不是是表象而已。
大夏六大世家,全都站在他的身后,就算是父皇,又能如何?
到時候,父皇要是體面,就給他體面。
父皇要是不體面,也可以幫他體面……
淳王府。
夜已深,淳王還不曾入睡。
王府護衛休假之時,在山中獵到了一只鹿,知道自己喜食鹿肉,便將其帶了回來。
鹿肉的確鮮美,但卻帶有一種特殊的腥膻之味,需要精細的處理,才能去掉這種味道,因此,他才熬到這么晚。
天下美食眾多,鹿肉實在算不上頂級的美味。
但對他來說,鹿肉卻有特殊的意義。
十六年前的春獵上,玄靖送他的獵物,就是一頭鹿。
他是六科狀元,精通射術,所獲獵物眾多,乃春獵所有人之最,區區一只小鹿,對他或許不算什么,但對當時的自己來說,卻是全部。
那一頭鹿,是至今為止,他吃過最好吃的一頭鹿。
這些年來,他廚藝精進了不知多少,也不知食過多少鹿,但論味道,都不如當日玄靖送他的那一頭……
他將一桶鹿血放進冰庫之中。
這幾個月,玄靖的鬢間,又生出了一些白發,明日為他做一道鹿血羹補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