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縣城回來時，正值中午。
陳鈞坐在副駕駛臨近村口，看到那里又整齊的停了幾輛軍車。
中間還夾著三輛轎車。
這大過年的，村子里主街道光禿禿，一眼瞅過去，都看不到人。
陳鈞就知道，家里應該是來人了。
村里的人，大概率也跟著去湊熱鬧，才會在村口見不著人。
“爸，咱們家來人了，沒人給你打電話嘛？”
“沒有啊。”
陳白水聞言，他從口袋摸出手機，趕緊摁開看了一眼，確實沒有未接來電提示。
“那應該是剛來。”
“瑤瑤，停車吧，家門口那邊不好開過去，停這就行。”
陳鈞伸手指著前面的空地，等車子停下，他麻溜的推門下車，走到旁邊一排車輛前摸了摸引擎蓋，還正燙手呢。
看樣子，的確是剛來。
“爸，媽，瑤瑤，我先回去看看。”
“應該是來咱家的。”
陳鈞轉頭招呼一聲，隨即加快腳步，朝著家里跑去。
武裝部的車他都認識，村口那幾輛軍車都是，但夾在中間那幾輛桑塔納。
光是瞅那造型都知道是誰。
估摸著普政委，把領導班子的人都給拽來了。
陳鈞平時不喜這套，過節拜年啥的他都有點排斥，可人家要是真來了，總不能杵在門口干等吧？
更何況，這還是過年，正大中午的。
跑到自己家門口。
讓陳鈞意外的是，大門已經敞開，壓在旁邊石頭底下的鑰匙也不見了。
不過，陳鈞也只是怔了一下，就反應過來。
自家鑰匙藏的這么“隱蔽”。
平時也只有三叔他們一家關系好，過來家里放啥東西，或者偶爾回來給家里帶吃的用的，人沒在家。
就會自己翻石頭，找鑰匙。
陳鈞也沒想那么多，他快步走到院里，迎面就碰到幾個門口的鄰居，正在那站著閑聊。
這瞅見陳老二家的兒子回來，一名中年男子朝他招了招手。
“小鈞，你爸呢？”
“快快快，進屋看看，你家又來人了，我瞧著像是當官的。”
“正好你三叔過來你家叫你們過去吃飯，就把門打開了。”
“哎，謝謝叔，我先去看看。”
陳鈞答應一聲，隨后麻溜的走向堂屋。
而身后的幾人看著陳家老二的兒子，一點都不漏怯的過去。
幾人也是頗為感慨。
他們小舟村這幾年都沒出過啥風光人物，每年過年都很平靜，也沒啥熱鬧可看。
村里最厲害的，就屬陳家老大陳開疆，在融安縣一高擔任教導主任，除夕當天就人家門口小車一輛接一輛過來拜年。
只不過。
陳家老大為人處世不咋地，攏共就屁大點村子，二百多戶人家，都知道陳開疆一家小氣巴拉，還瞧不起村里人。
所以，家家戶戶跟他們走動的也不多。
可沒想到，陳家原本最普通的老二家，兒子這幾年突然出息了。
在部隊當兵，功臣之家的牌匾發了一個又一個，孩子當兵回不來，縣里每年都會來人慰問，大家都習慣了。
沒成想，今年更熱鬧，連領導都過來了。
“白水真是養了一個好兒子啊。”
幾人感慨著嘟囔一聲，慢慢挪動腳步準備回家。
前些年聽說陳鈞當兵，還立功，村里人羨慕歸羨慕，有不少人還催著自己家孩子也去當兵，學學人家。
可這幾年過去。
很多人心思都淡了，實在是學不來，陳鈞在部隊當官的消息，都傳開了。
此時，堂屋里面。
陳鈞走進來，轉頭就看到沙發上坐著一個老頭，不過對方長得白白凈凈，還戴個金絲眼鏡。
一身黑色夾克衫穿在身上。
要是不看那花白的頭發，瞅著還真像四十多歲的樣子。
此時，正在和三叔陳福桐，武裝部政委普國濤三人閑聊。
對方講話時，雖臉上帶著寬厚的笑意，可眼神中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深邃，舉手投足都展現著自信。
在他身旁還坐著兩人，看起來三四十歲。
這兩個陳鈞還真有印象，之前送功的時候他見過，只不過叫不上名字罷了。
但那個坐在中間，長得白白凈凈的老人，陳鈞確實頭回看到。
可能是屋里突然來人，打斷了幾人聊天吧。
眾人也是齊齊抬頭。
“陳鈞？！”
普國濤看到來人，他咧嘴一笑:“來來來，給你介紹下。”
普國濤說著，起身拉上陳鈞走到沙發旁，抬手指了指沙發上坐的老頭。
“陳鈞，這是咱們柳城管理部的書記，今天是特地來看看你的。”
管理部書記？！！
吳建國？！！
乖乖，這可是柳城說一不二的人物啊。
陳鈞驚訝的看了老頭一眼，要說心里不震驚，那肯定是假的。
這種人物能沖著自己的面子？
把腦袋擰了，他也不信，自己現在就是一個部隊里面的副團級。
就算換系統，把他轉到地方上不降半級任用，都比眼前的老爺子差幾個級別呢。
這點人情世故，陳鈞哪能不懂啊。
柳城因為地理問題比較特殊，干部任免都不同于其他地方。
就這么說吧，面前這位吳建國老爺子，比勝天半子的級別還要高。
“你就是陳鈞？”
吳建國抬頭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年輕人，臉上依舊帶著寬厚的笑意。
陳鈞趕忙收斂心神，立正身軀，抬手敬禮。
“是，領導。”
不是他慎重啊，就面前這位，哪怕是李海瑤的父親李洪洋來了，也要持晚輩的姿態。
非要對標的話，那要軍區總指揮來了才行，或許平級，或許能壓半級。
但現在的他，肯定不夠看。
“呵呵，喊什么領導，叫我一聲爺爺你小子也不吃虧。”
“瑤瑤呢？”
“李老哥的小孫女來了咱們柳城，那小丫頭都沒想起來去看看我。”
“那我只能跑過來看看你們了。”
吳建國笑呵呵的說著，一副親和的模樣。
“對了，聽說你在部隊里面表現很好，是咱們陸軍第一個合成營的營長，目前被提拔到旅副參謀長，過完年還要去京都國防大學參加中培？”
“是，首長！！”
陳鈞依舊不卑不亢，但這次他換了個稱呼。
光聽對方說“咱們陸軍”，就不難猜出對方年輕時肯定參過軍，甚至跟老爺子的淵源不會淺。
否則，人家這么大的領導，怎么也不會屈尊來到小舟村這鳥不拉屎的地方。
“后生可畏啊，李老哥真是找到了一個佳婿。”
吳建國感慨了一聲。
隨即似是回憶，也似是講給陳鈞聽。
“你不用覺得奇怪，我跟瑤瑤的爺爺也算是老相識了。”
“七十年代末，李老哥在龍州縣帶兵駐訓，就在邊境農場那里，他當時是團直屬82無后坐力炮連的副連長。”
“我呢，頭幾年當兵受了點傷，回到地方上工作，正好每周負責給農場那邊送物資，送給養。”
“一來二去的就和李老哥熟悉了，他那人啊。”
“哈哈。”
吳建國打開話匣子后，他似乎是格外懷念那段崢嶸歲月。
“他那人脾氣怪，但對兵很好，對我也很好。”
“知道我當過兵，每次往邊境送給養有危險，專門給我申請了一把56式半自動步槍，隨身帶著。”
“我記得那是七九年二月，前線戰事吃緊，我們運輸物資一趟一趟的運，部隊開動的那一晚，我還在駐訓場休息。”
“2月14日夜里，全團突然緊急集合，所有戰士對著國旗宣誓，連夜寫參戰決心書。”
“我也當過兵，國家有難，豈能惜這條爛命，咱拿著槍非要加入李老哥的隊伍上前線殺敵。”
“可李老哥不愿意，當時還踹了我一腳，罵我說打仗是軍人的事，我又不是軍人跟著湊什么熱鬧。”
“還叮囑我記得把物資及時籌備，只要軍需能送上去，那就比拿著槍沖鋒強。”
“當時，我信了。”
“可那一夜，前方傳來戰報，整個戰場上被上萬發炮彈鎖定，硝煙彌漫，地動山搖，方圓六十公里的上空一片紅光，據說大地都在劇烈的顫動著。”
“足足轟炸了二十多分鐘，犧牲了多少同志數都數不清，也是從那時候，我和李老哥整整失聯了七年啊。”
“我到處打聽他的消息，只要有前線回來的部隊我就打聽，仗沒打多久，可就是沒有他的消息。”
“我等啊，盼啊，拖朋友找關系，一直在打聽。”
“還好，終于讓我給盼到了。”
吳建國說著說著，眼眶都紅了。
三叔陳福桐，政委普國濤，以及另外兩名縣里的干部，坐在那里聽的一言不發。
那個年代的戰友情，戰爭的殘酷，遠遠不是現在的人能夠想象。
陳鈞也聽的肅然起敬。
面前這位，雖沒有當過多長時間兵，但卻是最令人可敬的軍人。
正在這時。
一直站在屋門口靜靜聽著，沒有進來的李海瑤，悄悄移動腳步過來。
陳白水，李秀芳，還有幾個湊熱鬧的村民全都懵了。
他們壓根不知道家里究竟來了誰，怎么會道出這么一段往事？
“您是吳爺爺？”
李海瑤有些不敢確信的喊了一聲。
吳建國她確實認識，也去過他家里，但那都是小時候的事了。
之前在京都參加完強軍計劃考試，從閱兵村乘坐大巴車去京都西站時。
李海瑤也對陳鈞說過這些往事，她小時候確實被爺爺帶著來過桂省。
還不止一次。
不過大多都是祭奠爺爺以前戰友，很少會打擾其他人，這個吳建國算一個。
可她壓根沒印象這個吳爺爺究竟是哪個市的人，更不清楚對方在哪住。
老爺子也從來不提這些事。
若非李海瑤記性好，對吳建國有點印象，她還真不敢確定。
看著面前突然走過來的大姑娘，高挑的身材，吳建國也是愣了好久。
這才重新上下打量一眼，暢笑道:“瑤瑤？”
“哈哈，像，還真像。”
“你跟李老哥年輕時的眉眼，鼻梁都很像。”
“你都長這么大了？我記得上次見你時，你才”
可能是見到老友的后代比較激動吧，吳建國老爺爺也顧不上自己形象了。
抬手指向陳鈞家堂屋里面的老式柜子。
“對，我上次見你時，你才那么高，六七歲的樣子，這轉眼都二十年了吧。”
“嗯，吳爺爺好。”
李海瑤甜甜一笑，乖巧的點點頭，睫毛彎彎中都是亮晶晶的笑意。
她對于吳建國印象深，純屬是面前這位老爺子對她很好，以前去家里時，那真是比對自己親閨女都親的多。
陳鈞站在旁邊聽得卻是直齜牙，特么的，這動不動就拿二十年當單位。
二十年前，他那個頭別說老式柜子了，估摸著也就跟茶幾一樣高。
“哈哈，好啊，孩子都長這么大了。”
“今天上午我聽小普說起你過來，我還不敢相信，沒想到真是你。”
“陳鈞。”
“到！！”
“陳老哥家，你去過了嘛？”
“是，首長，幾個月前就去過了。”
“好，既然去過了，這親事趕緊辦，以后你們沒事也去我那里坐坐。”
“年齡大了，總是想熱鬧一點，看著你們這些小輩一個個長大，才不得不承認，我們都老了啊。”
吳建國笑呵呵的說著。
一旁的三叔，普國濤兩人卻直接聽傻眼了。
尤其是三叔，他昨晚知道李海瑤的來歷，但說的比較模糊，當時心里沒想那么多。
更沒啥直觀的概念。
好家伙，今天這么一看，自家侄子找的媳婦，遠比他想的更嚇人啊。
“吳爺爺，您一點都不老，您還年輕呢。”
李海瑤蹲在老爺子跟前，輕聲說道。
“穎穎。”
“來，給吳爺爺倒點茶。”
李海瑤順手招呼陳穎穎，小丫頭不懂啥意思，暈頭暈腦的還在找暖瓶。
可她不懂，有人懂啊。
陳白水趕緊從廚房拎過來水壺，遞給女兒。
李秀芬這時候也意識到了什么，把手中的衣服放在門外，洗洗手開始準備中午飯。
吳建國能坐到如今的位置，那人可以說是相當的精，睫毛拔下來一根都是空心的。
怎會看不出李海瑤這點小心思呢。
無非就是陳鈞參軍，她也在部隊，家里怕沒人照顧，故意引薦小丫頭過來認識認識。
可吳建國不在乎這些。
他把李振華的后代，當做自己的后輩，這點小事自然不會放在心里。
瞧著過來倒水的小丫頭，吳建國微微點頭笑道:“這是陳鈞的妹妹吧？”
“哈哈，跟我家那個小孫女一般大。”
“有時間了就來家里玩，爺爺歡迎你們。”
“謝謝爺爺！！”
陳穎穎懵懵的喊了一聲，她純屬是跟著嫂子一起喊。
陳鈞則是杵在一旁，他心里也說不上來啥滋味。
主要是太突然了。
突然到他一點準備都沒有。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
就算給他時間提前準備，又能做什么呢？
以吳老爺子的身份，他也沒法準備啊。
